好奇的好奇(1)
我叫庄枪。我热爱钞票。虽然这些脏不拉叽的纸张上所栖居的细菌不会比一堆
粪便少多少,但它却是我在深夜里独自行走时惟一能让我心安并感到温暖的东西。
我常把一张百元钞票折成一艘四方小船的形状,贴身藏好。这是我另一个哥们儿教
我的,他说,这叫诺亚方舟,上面不仅有希望、橄榄枝、鸽子,还会不时诞生出许
多奇迹。一百块钱能创造出什么奇迹?这也未免太小瞧如今姑娘们的胃口。我为他
的愚蠢也为自己能够找到同道知已暗自窃笑。我这个哥们儿漫不经心瞥了我一眼,
继续说:爱情不是惟一的奇迹。与姑娘们的寻欢作乐也更不是这张百元钞票所要承
担的使命。星爷在《国产零零柒》里面对枪口挥动钞票,他不仅挽救了生命本身,
让自己的艺术生涯从此光芒万丈,更为人类精神文明遗产留下一笔宝贵财富。
我目瞪口呆。我这位哥们儿已双臂举起摆成一个V 字长发甩动呼天抢地。他显
然不是一个白痴,就算是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也能充分领略到从他身上每一个细胞
里迸发出来的激情。只有天才的激情才能这样汹涌澎湃,才有这般睥睨天地不可一
世的气慨。当年某位伟人吹起号角发出向柏林进军时也是这样的。当年凯撒激励他
的士兵时也还是这样的。可就在我准备成为我这位哥们儿麾下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战之必胜的士兵时,我这位哥们儿的身影忽然不见了,他在我视线里迅速攀高,越
过一间间平房,跳过一幢幢灰色的楼房,最后没入云端飞越太平洋,连一只蝴蝶都
没有为我留下。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太平洋。难怪任贤齐会
一直伤心太平洋。我为自己没来得及多握一下他的手后悔不迭心疼万分。我眼含热
泪,凝视着他消失的那片虚空。天空无比纯净,里面有着只属于天堂的蔚蓝色的歌
声。我往眼睛里滴了几滴“珍视明”眼液。
我很伤感,我跑到路口小摊租来一张盗版《国产零零柒》。这一次,我没有与
小摊老板讨价还价,而是把二元钱勇敢地往桌上一拍,拿了影碟就走。我也要拥有
一颗勇敢的心。为了这一份不应该被忘却的记忆。真的勇士总是直面惨淡的人生。
我把这部影碟从头到尾看了七次,又用多画面点播功能再从头到尾看了七次。我忽
然发现我这部VCD 机居然还能从尾到头播放一部影碟,于是再这样看了七次。
死犯甲:等一等,你们听我说,我是冤枉的,我根本都没有偷国家机密,你们
做人要有良心,每个人都知道我不认识字,你们居然冤枉一个文盲,说我偷取国家
机密……
(死犯甲中弹倒下)
死犯乙:等一下,我老爸就是陈局长,你杀我他会杀你的。我不要死啊……
(死犯乙中弹倒下,警长上前再补数枪。)
警长:下一个。
死犯丙:想杀我铁腿水上飘,哪有那么简单?
死犯丙铲土泼向从杀手,跃起、顺着墙头飞去,眼看要逃走。一声追魂炮响。
(死犯丙爆炸了,原来是火箭炮。007 目瞪口呆。)
警长:预备,行刑。
007 吓得跪下来。突然灵机一动。从绑腿里抽出一百块钱,拼命摇晃。警长示
意停下,快速收起,示意放人。007 致烟问侯,与众人挥泪刑场告别。
我笑出了眼泪。说实话,死犯甲死得不冤枉。虽然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不识字。
但偷窃国家机密并不一定需要认识多少大字。这是一个比常识还简单的道理。某人
只是随口对他人说对某位领导同志是一个白痴,便被视作泄露国家机密从重从快从
严打击了。
死犯乙死得也不冤枉。不必用大脑想,用屁股想就足够了。就算是皇帝爷的儿
子,都把人拖到刑场上,放他回去其实也就是等着灭门九族凌迟腰斩。那还不如手
脚做干净点,毁完尸再灭迹,神仙也不晓。何况地球这么大。埋个人把还不是小菜
一碟?顶多朝深里再多挖一点也就够了。
铁腿水上飘死得更不冤枉了。侠以武犯禁。凡自恃腱子肉比较发达目空一切胆
敢与一个庞大机器作对,愣要把手臂插入机器里的笨家伙,下场除了自取灭亡不敢
做他想。
007 却倒也真可爱。
我嘿嘿乐着,手边下意识地折起一张钞票。就这样,我养成了这个好习惯,而
且是一个比我的那位哥们儿更好的习惯。他只拿崭新的钞票折小船。但银行并不是
总有新钞兑换的,他又不是银行行长的三大舅七大爷。所以他常为广泛发动一切可
发动的资源为他换新钞票而累得够呛,累得在赶赴美丽坚合众国时一下脚软栽在某
位空姐手里,空姐顺势跌入一个阿拉伯人怀里,那位阿拉伯人虽然不吃猪肉但想必
牛鞭啃过不少,立马撞塌了驾驶舱。一连串多诺米骨牌被推倒后,我那位哥们儿一
头掉进深深的太平洋。
而我不然。因为我是白痴。我不在意手中的钞票是新还是旧,只要它是真钞就
好。当然某些特定时刻,譬如被我女朋友洗劫一空了,那么从地上拣起一张伪钞来
折这艘小船那也是好的。有总比没有好。哪怕我手中只有一泡屎,当我面对歹徒们
的枪口时,我把这泡屎递过去,他们或许也会以为是黄金。我确信,歹徒们只敢在
夜色中偷偷摸摸行事。纵然夜色能给他们一个包天的恶胆,但绝对给不了他们一双
智慧的眼睛。
我叫庄枪。我想我的脑神经或许出了问题。凭什么我就敢断定歹徒就没有一双
智慧的眼睛?这里有一个明显的悖论。若歹徒们没有足够的智慧,那天下岂不是没
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善良的人们早就把他们消灭得一干二净?哦,我忘了,善良的
人们是不喜欢舞刀弄枪的。他们喜欢在桨声橹影的秦淮河上杯觖传酒,吟什么人曾
是僧人弗能成佛女卑为婢女又可称奴,或是杨柳岸晚风残月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
噎,又或是跑到燕子叽口老老实实伸长脖子等着那些疯狂的蚂蚁把自己的头颅砍下
来并认为这是一种伟大的行为艺术。可见我刚才的那个“确信”等同于向上帝祈祷。
而且我发现,在我祷告的时候,身边连一群肩膀上长有翅膀会唱赞美诗的孩子也没
有。
说到行为艺术。我想起一个叫芋头的哥们儿。此人方头大耳,宽眉狮鼻,唯独
眼线极长,平日里多半眯眼似乎总也睡不醒,可冷不丁从剃须刀片薄的眼缝里递出
一道眼神,简直若斜刺里杀出一彪人马,常唬得人手脚冰凉。
按说凭他这种老谋深算的眼神,混一个处级干部又或干出一个商界精英也只是
三年五载的事。可他却明珠暗投毅然跃入艺术的滚滚大潮,他这双眼睛也只得哀叹
英雄无用武之地了。龙游浅水朝虾戏,虎落平阳受犬欺。英雄没有了舞台,当然无
异于狗屁。芋头栖身于城郊某间用土砖垒成的平房里,平房不大而且矮,想转个身
都得随时作好撞破头或扭伤腰的准备。屋里还搁了一张双人床,床上堆满书,里三
层,外三层,真正留给芋头每晚安息的地方也就不到三十公分宽,这还得拥有一个
婴儿般的睡姿。因为床尾也码了太多的书。大部分书都是有关于艺术的,也有一少
部分是与艺术无关,譬如一些色情杂志。天晓得他从哪里搞来这么多原版老期的《
花花公子》、《阁楼》、《龙虎豹》。每一个进了屋子的人都为此心跳加速目眩神
迷。有好几次,我实在忍受不住怦然心动的诱惑,还没来得及开口相借。芋头的眼
神立刻凛冽起来,吓得我顿时噤声。我恼羞成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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