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与小偷(2)
我冲四九使了一个眼色,齐发一声喊,仗着比这些小屁孩多吃几年饭喂养出来
的体格冲出人群,撒丫子就跑。
我叫庄枪。我跑得很快,风在耳边呼啦啦响,但四九跑得更快,这种惊人的速
度一般来说只能被警察叔叔追捕的小偷身上看到。等我气喘吁吁赶上他时,“小偷”
已靠在一台自动售货机边柜喝完了一盒牛奶,并且还在美滋滋地擦着嘴巴。我脸色
煞白,连诅咒他的力气也没有了,弯下腰,想想还是不对劲,干脆一屁股在旁边的
石阶上坐下来,对着四九怒目相向。四九哈哈大笑,从售票机里弄出一瓶可乐扔给
我:庄枪,你丫的连跑起来像蜗牛。不过,倒还真是可以去一起狩猎的好伙伴。万
一撞上一只大狗熊,只要跑得过你就行了。
四九笑眯眯地在我身边坐下。汗水爬出我们的身体,很痒。青天白日下,我伸
手捻死石阶上一只蚂蚁,我情愿看着它意图不轨,也不愿看着它老老实实,生命若
只是毫无意义的整日东奔西走忙忙碌碌,那么还不如干脆死了拉倒。如果说我这个
刽子手让它超脱了肉身的苦海,那么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仁慈的上帝。我拍拍手,
笑起来。我身后是一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女贞木,可能刚被园林工人用水冲洗过,
没多少灰尘,椭圆的树叶像一只只好看的眼睛,并不时随着清风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与四九的影子在地面上下扑腾。这年头真邪门,树听话,人却不听话。那些原本
是祖国的花朵们的个性未免太张牙舞爪。我叹一口气,想起刚才的狼狈,眉头一皱
:四九,那帮小屁孩是你仇家?
四九敞开衣襟,伸出舌头:哥们,不是你仇家?你刚才在街头大义凛然滔滔不
绝,口水比长江还长热血比黄河还黄的时候……
四九在我大腿上重重一拍继续说道:一个小兔崽子出现了,他不停地朝你吐舌
头扮鬼脸。你没看见?哎,你就是太死心眼,想要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那也先得学
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此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否则政见不合者从你身后挥来一刀,
脑袋都没了,还谈个屁。
四九脸上的笑容更多了:我作为你的保镖,当然要小示惩诫,让他们注意一下,
于是便轻轻地拔了那个小兔崽子头上那几撮黄毛中的几根。你没看见?
四九猛地搂住我,深情无限地说道:可怜的孩子,你的热血已经成为鸦片,你
却毫不知晓,仍在疯狂的吸食中。看看你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的激情
越澎湃,你就越晕头转向。最后在礁石上撞的粉碎的不会有别人,只能是你自己。
四九嘿嘿笑着:不过,这些小屁孩真他妈的富有组织性,战斗性。一下子就聚
集起这么多人,还带来这么多先进的武器。比我们当年确实要强太多了。对了,庄
枪。当年你是如何打架斗殴的?可千万别告诉我你没躺在板凳上故意装睡实际上是
在偷眼觑看女同学的小腿,又或是用砖头砸破胆敢勾引你同桌的男生的脑袋哦。
我笑了。是的,这些龌龊活我都干过。那是一个让人遐思无限的青铜年代,泛
着幽幽质光,只要把它从记忆里拎起,心脏都会悸动不已。我打过很多次架,用铁
锹打,砖头打,当然最顺手的还是抄起教室里那种货真价实的板凳劈头盖脸一家伙
抡过去。有时劲用大了,人没砸着,自己的胳膊却脱臼了,哎哟一声,啮牙咧嘴,
疼得想哭爹喊娘,却又硬生生憋住,像一只没头苍蝇在地上嗡嗡直兜圈。那个没挨
着板凳的同学立刻喊起来——妈的,真没见过这样的熊包——转过脸,向身边围观
的同学喝道,还不抬人去医院?当然,这种事件只在我的打架生涯中出现过一次,
却让我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好长一段时间,我不敢抬头看身边的同学。路上遇
见那位同学,便迅速勾下头,像一只郁闷的老鼠。而他也会适时地爆发出一阵讽笑。
慑于我的身高与比一般同学更发达一点的胸肌,他没敢轻易靠近我身边来捏我的脸
蛋。我一直想报仇血恨,再与他打一架,还特意在黄色军用书包里装上一把恫吓专
用的旧菜刀,可还等我找到机会,他转校了。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我的打架生涯
便以那场不光彩的一幕忽然宣告结束。
四九忽然自说自话起来。他的声音充满一种奇异的韵律。我竖起了耳朵。四九
说:
前天我在旅游区买了一把刀。卖刀的是一个胖大婶,脸上的肉随着身子的晃动
肥嘟嘟地颤,一说话,唾沫四溅。我尽量把脸别过去,可那些唾沫还是飞到了我脸
上。很快,我就丧失了讨价还价的耐心,付了钱,握紧刀,转身走开。我听见胖大
婶快活的吆喝声,也听见旁边另一个小贩咬牙切齿骂了一句傻逼。
初秋的阳光像一只鸟儿扑腾腾落下。一些尘土发出呛人的味道。我眯起眼,咳
嗽起来,忽然觉察到一种静寂的现象,它们从泥土里钻出,眨眼间,就已长成参天
大树。清风从远处吹来,所有的喧哗声经过一层层时间与空间的过滤,变得纯净无
比,非常悦耳。我仿若置身于一个宏大的音乐殿堂,身边的每一种客观实在都是一
个个黑白琴键,只需按下手指,就有琴声叮咚。我几乎哆嗦着拔出钢刀。呼啦啦地
一声响,我分明听见了钢铁在血液里发出的呼啸声。刀长一尺半,厚背,惜未开刃,
没有寒光逼人的锐气,却更见冰凉质地的坚硬,手指往上面轻轻一触,立刻感受到
一种灼热的烫。木柄刀把,贴有粗糙的金色鱼鳞花纹。护手为铜皮所包裹,黄灿灿,
直晃人眼。头皮隐隐发麻,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突然扼紧了心脏。大丈夫当如是也?
我深吸一口气,随手挥刀朝一个土墩劈下。刀应声而折。我差点摔了一个狗吃
屎。那个小贩说得没错,我确确实实是一个傻逼。我把刀柄扔下,拍拍手,一屁股
坐在土墩上,拔起一根枯草,塞入嘴里,用力咀嚼。一些泪水突然溢出眼眶。
小时候,很想有一把刀,可以拎在手上,在大街上威风凛凛地走。可一直没有,
为此绞尽了脑汁。每每从铁匠铺边走过,都会蹲下来看上许久。铁匠铺里的铁是要
被打造成各种农具的,看着一块通红的铁慢慢弯成一把锄头,而不是一把刀,真恨
不得一把从铁匠手里抢过大铁锤,可终究是不敢。铁匠们的汗水能把黝黑的泥土砸
得叭叭直响。
有一天,街上忽然出现了一种武器——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天才发明的——将一
根锯条,一端用布条包好,另一端则拿去砂轮上磨,磨出刀形,磨得锋利无比。锯
条刀的钢火极好,闪着蓝幽幽的光,轻而易举俘虏了每一个男生的心。一个父亲在
钣金厂工作的同学一下子牛逼哄哄了,走起路来,眼睛朝天,膀子晃得比螃蟹那两
只大钳还更凶猛。
我找到那位同学。我说,我想要一把刀。他说,行,不过得陪他去打一场架。
我说,行。说是去打架,其实是去凑个人数。架打得没半点激情,很像是一场闹哄
哄滑稽的仪式。几十号人将一个倒霉鬼团团围住,大伙儿冲上去,你一拳、我一腿、
他再扇上一记巴掌。挨打的人决计不敢还手,两手抱头一个劲地求饶,可打人的人
却兴奋得不行,一个个急吼吼,眼睛里似乎都要瞪出火。痛打落水狗的勇气,大家
一向是有的,虽然明天的倒霉鬼极有可能是自己,但今天打人的瘾还是要过的。
说来惭愧,没等下课铃响,大伙就开始交头接耳,并从这间教室窜入另一间教
室。这也难怪,同学许了诺,每一个去打架的人都将获得一把锯条刀。几十个混帐
小子浩浩荡荡走出校门,仿佛全成了某种高高在上的力量的化身,黑压压一片。有
人开始高唱一条大河波浪宽,有人将手里的书包挥舞得呼呼作响,有人拣起路上的
石块朝女生扔去,还有人顺手牵羊在路边小摊贩那抢过几根甘蔗……
架打完了,人三三两两散去。我也回了家,兴高采烈,一晚没睡好,那把锯条
刀在梦里不断地发出呻吟。第二天,我早早地赶去学校。但我还是没有拿到锯条刀。
那位同学夜里溜进钣金厂,在合上电闸一刹那,被一道蓝色光弧高高抛起。听人说,
他的身体蜷缩得就像一只在沸水里煮熟的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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