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
我叫庄枪。我看云。云不看我。它们在半空中嘶嘶地响,像一群毒蛇。云卷云
舒,去留无意。看上去很美,说到底,这只是风的意志,但人们谁也不愿意真正去
理会这个藏在面纱下的现实罢了。我冷冷地笑,一弯残月淌出了眼泪。它的形状有
点像镰刀,可说实话,它更像一块被天狗吞吃了大半的月饼。
天狗,面赤,鼻大,体黑,肩生两翅,能御风而飞,常向天长吠。其状如狸而
白首,其音榴榴,可以御凶。譬如,二郎神杨戬身边那条哮天犬。但“天狗”在人
们使用的黄历中却呈大凶之兆。各地许多民俗中,出行、婚娶、丧葬、建房等等各
良辰吉日的择定,无不把冲撞天狗列为头等禁忌。据说天狗会使妇人不育,还会吞
吃小孩。所以宁犯太岁,莫冲天狗。
天狗的女朋友是一个工厂女工,她不相信这一切是事实,疯了。天狗在狱里传
出话来,说他对不起她,来世给她做牛做马,这是天狗说的倒数第二句话。他没再
说什么,微笑地看着跟在刑车后面疯狂地跑满脸泪水的弟弟。他也没有给我留下片
言只语。他继续微笑着,他走下刑车,走上设在城市中心广场上的公审会场。他望
望天空,目光遥远又深不可测。他甚至还对站在审判台边英气勃勃的女兵说了声—
—你真好看。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为此那个女兵的脸红润了许久。这句话是什
么意思?大家一直在想。那天,阳光如瀑,晴空若洗……
天狗的故事是他的邻居与朋友告诉我的。他的弟弟,那个可怜的孩子也从那个
城市失踪了。我买了一些食物、药品、花,去了精神病院。我看见了天狗的女朋友,
那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她。长得不算漂亮,但很可爱。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安静地
看着我。眼睛清澈无比。她像一只可爱的兔子。我想起天狗给我讲过的那个故事。
我回到与天狗喝过酒的小酒馆,独酌独饮了一天一夜。在醉眼蒙胧之际,我恍惚回
到小时候与天狗一起玩耍的地方。青天白日,高山巍然,草柔软得可以在上面自由
地翻跟斗,一只蜻蜓正盘旋着下坠。我忽然发现山脚下那个破祠堂早已只剩下断垣
残壁。我双膝跪倒,没有别人会听到我的声音,这个地方只是我与他的秘密。我愤
怒地喊:天狗,你他妈的死哪去了?还不快给我滚出来!
我叫庄枪。我不是上帝,我更没有渴望扮演上帝这个角色的冲动。我的视线飘
向另一块云朵。我看见我正坐在一间屋子里,一个男人默默地坐在我的对面。屋子
里有一面镜子。窗户上的玻璃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天空也有着纯净的颜色,
视线尽头仍是那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一只白色的鸟悠悠飞来,忽然一声枪响,漆
黑处炸起一团血花,鸟儿石子一般坠落。我笑起来,收回目光,继续打量着这个男
人。他的头发略微斑白。他在抽泣,肩头一耸一耸。他把脸埋在手掌里,似乎很难
过,泪水从指缝里渗出,这让他像极了一个蹩脚小丑。他说——
她死的时候,我没有在她身边。她死后很久,我才来到她坟边。说是坟,其实
是一个小土包,不比村里人家崩了牙的海碗大上多少。我在坟边跪下,草没过膝头。
一个带我来到她坟边的娃儿说,坟边本来还竖有一块木牌,后来不知被谁当柴火拣
去烧了。娃儿说完就跑了,欢天喜地,手里挥舞着我刚给他的一张五元钞票。这对
他来说,是一笔大得吓人的财富。四周静寂无声。蚱蜢一只接一只惊慌跳起,露珠
在翅翼上滚动。太阳的光一闪而逝。
叔太公并不是我真正的叔太公。只是我来到这个村庄后,我妈就指着村子里的
男男女女,挨个告诉我应该如何称呼他们。叔太公下巴上并没有雪白的胡子,年龄
也就四十余岁,铁板一样的身材,若拿锤子敲上去,怕是会冒出几粒火星来。大家
都说他拉起犁来一点也不比村头老黄家的大牯牛差。他听了嘿嘿地笑,两眼放光,
口涎一丝丝淌下。他娶过一个老婆,三十多岁的时候才娶的,可惜过门没半年就死
了,什么也没留下。李家大婶说,他的劲太大了。他前生是天上的牯牛精,凡间女
子没福份承受得起。围在大婶身边纳鞋底的小媳妇们纷纷红了脸,眼睛里泛起水汪
汪的惊惧。她们都喜欢叔太公,有事没事也爱找出一些活来叫他去做这做那。他从
不推辞,放下自己手中的活,乐颠颠地跑来跑去。村里没结婚的女孩们却不喜欢他,
刚见他的影子就远远躲开,有时没来得及躲,就把脸努力地扭向另一边。说实话,
叔太公长得可真不好看。脸上满是疙瘩,一个大疙瘩上往往还趴着两三个青紫色的
小疙瘩。不过,我喜欢与叔太公在一起玩。他不识字,脑袋里却记得很多妖魔鬼怪
有趣的事。他还会陪我捉蚂蚁。他挖泥鳅的本领厉害得不得了,两个手指往地里一
插,再一抠,一条肥壮的泥鳅就被他牢牢夹在两指中间。村里人说叔太公小时候发
高烧把脑袋烧成一锅粥了,但我一点也不觉得他糊涂,可叔太公为何就娶不到第二
个老婆?
那天,叔太公坐在祠堂石阶上晒太阳,我在他旁边翻来滚去。她来了,提着一
个大皮箱,气喘吁吁地问叔太公——村小在哪边?她说话的声音就似水珠儿撒入水
面。叔太公一时傻了,愣了半天,忽然撒腿就跑。我也傻了,不过我没跑,她真美,
过年才贴的年画上的女人没有她一半好看。我结结巴巴好半天,还是不能把一句话
讲完整。她笑了,问我是否可以带她去。我的心脏似乎要从胸腔里跃出。我咽着口
水一个劲地点头。我想,饿了三天的鸡在啄米时也没有我那时点得快。她扑哧下又
笑了,这一刹那,我好像看见了无数花朵从天空飘下。我说的是真话,到现在我还
能记得那些花朵的香,它们是白色的,有着比月光还要清澈的光芒。
我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她一进教室,我脑袋里就会想到——破鞋——两个字。
我咬牙切齿。我真恨,恨不得有一束雷光从天而降,把她与我全炸得粉碎。我常一
个人跑到河边在树枝在沙地上画她的图像,然后在上面打叉,朝她吐口水。我承认
我很无耻,可更无耻的还在后面。对了,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好不好?我知
道生活会让每一个人都变成了破鞋,可我那时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呐。
那天晚上,月光好大。我坐在河边看着月亮。水流把月光揉搓得像一片片枯叶。
我看见她提着一桶衣服来河边洗。她边洗衣服边唱歌。她唱的歌我现在还记得清清
楚楚——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我正听得
入迷,她的歌声曳然而止。我抬头望去,一个黑影把她扑到草地上。她发出急促的
呼喊。黑影捂住她的嘴。她的声音很快消失得一干二净。你知道的,山里的风总是
很大,就算是一个水灵灵的女子熬不了多少年也会被吹成皱巴巴的。
我看见她无力地蹬着双腿。手心出了汗。我想叫,可声音愣是梗在喉咙里出不
来。黑影一个拳头结结实实揍在她脸上。她晕了过去,手下意识地撩开蒙在黑影脸
上的纱布。月光落下,我差点惊呼起来,黑影是村长!他想干什么?她的衣服被他
撕开,露出浑圆的肩头。她脸上的泪光比月光还要凉。我没敢动,脊梁骨仿佛被谁
抽了去。我呆呆地看着。她的乳房闪闪发光。这就是破鞋?我把手指头放入嘴里拼
命地咬。村长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含糊的声音,像极了一只凶猛的野兽。这时,我忽
然看见叔太公。他冲过来,像一头发了狂的大牯牛,一下就把村长甩到河里,然后
天神一般站在河边,把试图游上岸的村长一次次踹入水中。我很奇怪,村长还不到
三十岁,为什么他就打不过四十多岁的叔太公?可见很多东西并不是由年龄说了算。
女老师与村长谈起了恋爱,并迅速嫁给他。鞭炮声响起,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的
第二天,村长的父母带着一块染血的白绢、一些糖果糕饼敲开每家每户的门。村长
的爸爸红光满面,村长的妈妈笑容满脸。我看见那块白绢,褐色的血迹像一朵梅花
骄傲地开放。我晕头转向。我是一个孩子,我的智力并不足以弄清楚这个成人世界。
谁第一个说她是破鞋,并把这句话广为散布?我偷偷打量了一眼我妈。我妈也一脸
诧异。李婶悄悄拉住我妈说,她是一名大学生,来我们这里献爱心的,也不知道是
哪一个烂舌根的乱嚼说人家是破鞋。李婶愤愤不平地说着话,她似乎忘了自己曾经
说过的话。全村的人都兴高采烈地说着理所当然的恭维话,可我却觉得滑稽得紧。
你别笑我,有一段时间,我天天夜里都去偷偷去他们屋下听房,说来也好笑,他们
两个压床板的声音还没有叔太公一个人弄出来的声音大。
大家都忘了叔太公。我也忘了。白纸黑字也会被人迅速遗忘,何况嘴巴里说过
的话,眼睛里看见的事。后来,我跟着我爸来到了城市。你知道的,我爸过去是一
条被人打折了脊梁骨的狗,但在政策落实下,他又可以昂首阔步随地大小便了。那
些年,城市里还刚开始搞开放,还没有打狗队这种新鲜事物的。又过了一些年,上
了大学。我以为我把这些东西全忘掉了。我交了女朋友,哦,我都想不起她长啥模
样叫啥名字了。我还参加了工作,似乎还在城市里买了一套房子。我活得春风得意,
也窝囊透顶;我折磨别人,也忍受别人折磨我;我在有钱人面前低头哈腰,在没钱
人面前挺胸仰首……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就像
水面上的那些涟漪,生也是一眨眼,死也是一眨眼。我知道自己很卑微。
我不相信我妈说她与很多男人睡过觉。我吱吱唔唔问过很多村里人。村里那些
男人却异口同声说她在床上是一滩死肉,却偏生喜欢去勾引男人,而且还从来不允
许他们在她体内射精。每次当他们舒服得直欲哆嗦时,她就猛力把他们从自己身上
掀开。他们说她贱,说从来就没见过这么贱的女人。他们还说,一个女人贱没关系,
可又贱又丑那就没得救了。可我明明记得她是仙女。他们就笑我说,就算是七仙女
在这村子里呆上几年,也一样会变得又老又丑。这话我就有一点信了。我见过我妈
年轻时的相片,也很好看,可她现在就似一个从棺材里钻出来的老妖怪。我真不应
该这样说我妈。这是造孽,可这也是事实,事实总是令让人伤心的。还好我妈耳朵
已经不太灵光了,她只是口若悬河急于发表自己这几十年的经验,并不能真正听到
我说了什么。
说真的。我很佩服我妈。她并不是一个乡下人。现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了,全
国形势也一片大好了,我妈才敢偶尔漏出一些口风,从这些口风里似乎还可做出如
下推测——以她的出身嫁给我爸这个从战场上爬回来的军人,委屈了她。但我妈却
能与当地群众迅速打成一片,不仅勤劳勇敢,而且,还能够认真听取一些长舌妇的
东家长西家短。
人渴望诉说,就如我现在语无伦次的倾诉。你说,我是上帝吗?她成为破鞋是
因为我。我在冥冥中主宰了她的一生。从仙女到破鞋,这可真有意思,虽然我并不
太清楚她如何完成这惊险的一跳。但如何跳过去的,应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跳
了。你说,她下辈子会从破鞋跳回到仙女来吗?我想她可能不会。否则她大可以在
被叔太公强奸的当天去死了,为何还要拖上几个月?说真的,我怀疑是村长暗地里
下了毒手,戴绿帽子毕竟小事,让一个杂种出生来继承财产,他族里的人会用唾沫
把他淹死。你别说我用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她死后不到半年,村长就急急娶了另
一个老婆。他若心里没鬼,哪会这么匆匆忙忙办喜事?不过事情已经查无实据。人
死了这么久,还能说些什么?唉,她可怜,叔太公更可怜,连坟都没一座,就在山
谷里粉身碎骨了……
我坐在一个男人面前。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两眼发直。他身上的西装已经沾
满肮脏的尘土。他不时地把双手插入头发里。头发很快乱成一蓬野草。野草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我无法确定他的脑袋是用哪种材料制成。但毫无疑问,他让我觉得恶
心。他的手指像个娘们样一直在微微颤抖,指节发白,指缝里藏有黑色的污垢。他
在流泪。泪水滴滴嗒嗒,湿漉漉,桌上很快就出现一瓣被撕碎的花朵。他沉默下来,
良久,问我能否给他一根烟。我把烟递给他。他贪婪地吸上几口。他夹烟的姿势有
点笨拙,手指盖住半张脸。他大声咳嗽起来。
我起身给他倒了杯水。他举起杯,一饮而尽。他的眼睛被玻璃杯底扭曲得变了
形。我看着他,冷冷笑了声,抬起腿朝他踢去。
镜子哗啦一下碎了,满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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