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声和春深 春声 我写过北国的春风。记述在冰雪沉睡的山沟里,忽然一夜间,呼啸咆哮, “卡卡”折枝,“砰砰”冰裂,沙石扑窗如机枪扫射,木头梁、柱、椽、檩“格 拉格拉”如山神大虫冬眠初醒,伸腰伸腿,骨节作响…… 天亮起来一看,冰雪依旧,只是趴下来点贴近地皮。 春风告退。忽又从千里外,从沙漠,从戈壁起跑,跨栏一般生猛,跨越崇山 峻岭,踢蹬起黄沙黄土,高天朦胧,太阳淡化……这样一而再三,麦苗才吐青, 冰雪也还在角落里、背阴里、洼里坎里龇着白牙。 我服了。后来也爱了。 说到爱,我又是江南水乡出身,那里的春风叫历代诗人写完了,不用也不能 再写了,“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池塘生春草”的“生”字,“吹皱 一池春水”的“吹皱”二字,都是千古赞为绝活,咱还啰嗦什么呢,本来在针也 插不下去的地方,只有做做翻案文章,弄得巧时还有立锥之地。这些绝活早已铁 案如山,咱们不抱没缝的蛋也罢。 这是做诗做文章的话。说到爱,却又是一番天地。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是极好的诗句,不过我不爱。“随”字好, 江南水乡的春风和春雨,是紧相随的,“潜”字好,“润”字好,“细”字更好, 风也细雨也细也。但“无声”二字惹翻了我的爱心。 我久居北国,有个弟弟久居北大荒。我们壮年时都不大思乡,俨然四海为家 了。有回我问他,有没有偶然心动,念及家乡的时候?他思索。 我迫问好比说一刹那?我这里有过一刹那来去如闪电,闪电就够了,不必比 做晴天霹雳。 他说有。有时候炕上睡醒,不知身在何处,忽听屋顶“瓦背”阵雨扫过—— 沙、沙、沙……江南绝无炕,北大荒没有“瓦背”,有雨也不会“沙、沙、沙”。 那是江南的春风春雨了,你说你没有思乡,那是故乡思念你了。你这个游子不但 不知身在何处,还不知道童年永不离身。 我劝弟弟写诗吧,他一笑,无意于此。 人到老时,血管会硬化,脑子却又会软化,弄得可笑。盖世英雄,也难免小 丑般收场。 落叶归根之思,我又以为那是软硬兼施的东西。若论固执劲儿,只怕是软硬 不吃。 我耳朵里不大出现弟弟的“沙沙”声,现在耳朵到了春天,到了雨天,到了 黑天,都少不了“苏苏苏”。江岸“绿”,是苏苏“绿”的。春草“生”时,春 风“吹皱”时,“随”时“潜”时“润”时,都必定苏苏价响。“润物细无声”, “无声”两字不能接受。 好好听吧,幼苗拔节,童年拔长,那也是苏苏响着拔上来的。老来硬化或软 化的时候,耳朵里苏苏不绝,那是春的回声。那是故乡故土的呼叫。 春深 北京俗话说:“春脖子短”。意思还是“春短”,中间加个“脖子”,妙! 杨树刚上叶子,柳树刚吐絮,桃花“暄”,杏花“旧”,都才看见就暴热起来了。 头连肩膀,无所谓脖子的德性,可以是极壮健的人如拳击勇士,也可以是缩头缩 脑如武大郎者。不过有那猛烈的春风在,漫天的黄沙在,就算做勇士形象吧。但 也不无可惜,不无可笑。春天就这样勇了,夏日炎炎怎么处,冰冻三尺的寒冬又 怎么称呼。 我问久居北大荒的弟弟,江南老家的春天怎么样?他立刻回答很长,长到过 不完的样子。亏他说得出来,只一个长字。故乡的遥远,童年的朦胧,春天的深 沉,无意过筛过箩却过了,无心淘洗也梦游一般澄清提纯了。只落下一个字:长。 我疑心这一长字是思乡的单相思,不一定实际。写信去问一位蛰居家乡的小 伙伴,他一生困顿,现在是混得最好的时候,在乡下做机修生活。 回信来了,说只觉得做生活手冷,快点热起来好。 可见实际长还是长的。手冷希望快点热起来,那是一个老手艺人的话。少年 时候我们没有这种想法,那手总是热的。 大地春如海 男儿国是家 龙灯花鼓夜 长剑走天涯 那时候我们喜欢这样的诗。现在敢说经历了沧海桑由,细细想来敢说春深如 海。只有海的意味深长,才包罗万象,一个浪花冷一个浪花热,这个手冷那个手 热,都不过是浪花中的泡沫。 “春深如海”,在诗里文里看得多了,也看俗了。其实这个“深”字好, “深”字也就是弟弟说的“长”字吧,不过也还有不同。 少年时正是战争岁月,我在乡下跑来跑去。花花草草没人管,没有人理。淡 淡的阳光,蒙蒙的细雨。阳光只管照,细雨只管下,谁也不理谁,忽然,山坡上 映山红开了,人走不到的石头岩上开了,人走来走去踩得稀烂的黄泥路边也开了, 牛羊吃草的坡上开了,水泥坟圈石头坟坛那里拱着水泥拱着石头开了。 映山红,满山红相映。到了北方,叫做杜鹃,栽在盆里,放在暖房里过冬, 湿度、温度、光度样样伺候合适了,才开个五天八天。 江南也有大晴天,单薄的映山红当天发干,再晒一天,减色。晒上三天,山 上残红映不成了。可是江南春天的细雨,不等阳光收走,自会潆潆一片。映山红 一挂上针尖般大的水珠,全副精神又出来了。时雨时晴,同时雨同时晴,晴雨没 有休时,映山红没有休日。 这是长了。 在艰难的岁月,我在北国风沙里,忽然遇上个不得不文化交流的外国画展。 刚踏进门槛,就有个木刻面孔在我耳边,小声又毫不含糊的告诫: “批判接受,批判接受……” 我扫一眼墙上展品,大多是风景油画。 “批判接受,批判接受……” 我没有了接受的兴趣,匆匆一走而过。忽然,我被吸引了,站住了。那画灰 蒙蒙,细雨看不见,可又扑面。一道漫坡,坡头一圈矮矮围墙,墙里有些石头堆 又不够废墟,说不清。坡下边有两头牛,边吃草边瞌睡,牛毛上当挂着针尖水珠, 要不,怎么朦朦胧胧。我在草地上找红色,也朦胧似有似无,我认定是有,还是 映山红。 我看见了少年时代,看见了“龙灯花鼓夜,长剑走天涯”。看见了老手艺人, 手冷望天。在艰难的风沙里,忽然看见了想也想不起来的故乡的春天,又朦胧看 不透,看不透又盛得住一生所有的思念。 当然,挂在我眼前的是外国人画的外国风景。 这是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