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 现在六七十岁的人不敢称老,因为老前辈老人家还不少老当益壮。 实际上,我是老了。请看常有人来叫写点回忆:旧人旧事,少年童年,经历, 见闻,踪迹,履痕,最难忘,最值得纪念,最初最早……这些都是报刊上的专栏, 或是专题的书。我就专门去回想,好像什么也有得写的。倒是见过世面,经过风 雨,可以吹牛说不要问有什么,问没有试试看吧。 问有,至大如生死的事,在那“铁门槛”上也站过好几回的。凑巧生逢其时, 球擦其边,回想起来可道其首尾。若问没有遭遇过的,或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呢? 这种事若在远处,海外天外,那不必说,若在高处,高不可攀,履不可及,何来 “履痕”?那没得好说。 偏偏在自己身上——生理上,在自己心里头——心理的,那里另有一个世界 没有打开过,因此不知深浅。但有时候在梦里恍惚闯入或远或近,忽又黑暗如无 底洞。有时候晴空白日,可遇不可求,撞到门口,虽说也进不去,却又掀起心胸 如翻江倒海。可以揣摩门里头,比起看得见首尾的地盘,要深沉的多。 先不说梦,也不说高山大川或惊世骇俗,单说平常路边自生自灭的野草,引 发了心血来潮。 二十七八年前,批判了“海瑞罢官”的要害,打倒了“三家村”并要了命。 虽和我毫不相干,也照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本行业务动也动不得。接着 天安门前检阅了红卫兵,全国大男小女套上红箍箍,四面八方潮水一般涌到北京 来,仿佛淹没一个孤岛。腾房子,排铺位,添人添火做饭……来不及揉面,就在 大面缸里合上水,扣在双人铺板上,横一条碗口粗的竹杠,一头两个人,两头一 上一下翘翘板那样压出面来。 还有拉和撒,处理起来比吃喝还麻烦,细说又不雅,留待想象吧。 起初,造反派亲自做接待工作,身份差点的人还不能插手,很是革命工作的 样子。立刻累得不够意思,又打开派仗,再有夺权,那比什么都要紧。像我这样 造反没资格,进“牛棚”没到火候的人,奉命去对付吃喝拉撒睡恰好活该。 广渠门外有一座四层楼的内部招待所,现成做了接待站。立刻,进门就是脚 丫子味儿。后院仿佛整个是厕所。 没有白天黑夜,没有上下班,公检法都砸烂了还要时间做什么!一天傍晚, 正打算回家去看看,门外进来一个清瘦的中学生,东张西望,脸上讪讪,自言自 语: “不是这里,不是这里……” “找你住的地方?” 点头。 “门口挂什么牌子?没有看见?不会没有牌牌的,这都不注意……” 中学生却清楚记得很高——四层楼,清楚记得坐向——朝南偏东,记得楼下 的院子一亩大,就是不知道什么街,没有看路牌、门牌、招牌。…… 估计是幸福小学——所有的小学、中学更不消说大学,都停课闹革命了。这 个小学离我家不远,我说带他找找去。 我抄近道沿铁道走,怕误会,解释两句: “小路比大马路近,你会走小路吗?” “会,会,这不小,叔。” 这一声“叔”,来得遥远又亲近,仿佛经久遗忘,忽然出现的亲人,那会儿 挂在嘴上的语言是六亲不认的。这一声“叔”,能不像一个猛子扎到心里?但心 里怎么样?不清楚。久已不管它了。没有工夫管。管它做什么! 街上有把活人围住打,当场打死。 走到幸福小学门口,铁栅栏门拉上了,几个人把着,叫出不叫进。说是过道 里坐满了,伸不开腿了。我让中学生从栅栏往里看,是不是昨天过夜的地方,他 讪讪傻着,断不定。又说背来的书包,放在三层第二个门里靠东窗户炉篦子(暖 气片)下边,清清楚楚,顺着三楼窗户看过去,他又自言自语,怎么楼都一样呢! 街上家家户户烧书,烧出一堆灰来给大家看。 院子差不多一亩大可都是人,有蹲着的,靠墙蹲满了,三三两两蹲到中间的, 有走来走去的,都得绕来绕去……忽然,中学生大叫起来,原来看见了一个同伴, 里面的听不见,中学生往门口扑,我向把门的招呼,一边用力在背后推着,推得 侧了身,一偏,,进去了。看着中学生往前踉跄,还扭过头来道谢或是说再见, 只听清一声大声的“叔”! 街上有挂牌的人走过,有敲着锣鼓自报家门的人走过,牌上写的自报的都是 死罪。这个中学生“串联”回去,就不会叫“叔”了,就会把“死罪”挂在“叔” 的脖子上。 本来头脑昏沉沉的,这时候更加沉甸甸起来,本当朝北回家,却朝南去龙潭 湖了。 那年头龙潭湖还没有亭台,也没有围墙圈起来,整个撂荒着,倒是野趣天然。 也没有走到湖边,只是脚下踩着草地了。草是野草,自生自灭。地也不大,在马 路边上。这真是平常又平常说不出什么意思的地方,阳光照着,金色,是夕阳? 是秋天?草叶子有些红了,有些干了,结籽了,是寸草结籽的时候,是秋天了, 秋天了! 我心里抽紧,由外往里紧缩。随着慌张起来。随着晕眩,随着颤颤的,这是 由里往外颤抖了……原来还有秋天,春夏秋冬还在!大自然还在!天地好生之德 还在! 我镇定下来,我要享受一享受什么?不知道,反正要享受。 袜子消失了,鞋底透通了,金红的半干的野草搔着脚板,细细有声,内心不 禁骚动起来,骚动的是什么,浑沌沌不清楚,大约是生机,大约是希望。 几年以后,在奴隶的劳动中,还想起这平常又不平常的一刹那。 这一刹那叫它什么好?想起了“天籁”。虽说无声,恰好是此处无声胜有声。 我早就认识“天籁”两字,但不知道它的身份身价。查辞书只得到简简单单 一句话:“自然之音响”。我当然不满足,这样一句话丝毫没有人的感应,没有 感应这样的冷冰冰,还算什么天籁呢? 松涛,海啸,岁月和江河一同流走,都得是摇撼了灵魂才算数。听见过漫漫 冰雪里,大地春回的苏苏声响吗?夏夜星空一声宇宙的呻吟,仿佛瞌睡的手拨动 一根琴弦?这也是心灵的苏醒,心弦的挑拨,要是没有感应,原可以为无声无色。 也是无缘。 浩劫过去,人也老去,相信了自己内心,有一个自己都不知觉的世界。当自 生自灭的路边野草,平生踩过千万次,忽有一次踩着如触电着火,实是撞着了不 知觉的门户。那世界不会开门接纳,只通过野草,通过自然,显现了它的秩序, 它的生生不息,它的沉稳和它的希望。 那是浩劫刚刚到来,或兴奋真以为革命,或疲于奔命,或昏昏沉沉什么也顾 不上,只顾逃命,或心怀叵测什么也不顾,只顾要人命……另一个世界明确显现 了“大德好生”的天命。 本世纪不少专家研究了下意识(潜意识),虽说还是黑洞,究竟已经不是完 全不可知了。我还在这里说天籁天命,或者自说自话也无妨吧。只不过以为生理 上心理上都有依据的,有待发现的心灵,已经偶然直觉到一些仿佛是规律。这仿 佛的,又可以肯定和大自然的规律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