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儿子一枪 我上初中二年级时,新来一位国文老师倪先生,圆圆胖胖笑眯眯,穿灰绸长 衫,青布圆口鞋,上课进地方土话。当年规定上课要讲国语,特别是国文课。倪 先生不会讲,听说也没有学历,是乡下请来的教私塾的夫子。但人极和气,到他 屋里送作文本子,总叫坐下,从背后“洋油箱”——原是盛煤油的铅皮长方桶— —里摸出一个光鲜橙红的瓯柑,笑眯眯地放在你面前。他批改作文本子不批“通 顺”、“遒劲”、“不落窠臼”,这样两个四个的字,总要写上几行,不用“之 乎者也”,用“的了吗呢”,用得也多,仿佛句句都有。字也圆圆胖胖的,字里 行间也笑眯眯的。 倪先生课堂上讲些什么,全记不得了。却有回在礼堂上讲几句话,叫人震惊 不能忘记。 那时候每星期一早上,全校到礼堂做“纪念周”。必有一位老师讲话,那天 轮到倪先生,一切礼仪完毕,他慢吞吞走到讲台上,上身前俯——一个圆胖的鞠 躬,开口是土话,那是更应当讲国语的场面,别的老师微笑。 “今天我要请个假,讲几句话就赶航船回家。昨天从乡下带信来,土匪抢劫, 打了我儿子一枪……” 全场唏嘘一声。 倪先生抬起胖胖的右手,指着前胸锁骨下面,确实还是笑眯眯地说:“…… 这里打进去……” 倒着脚,转过圆圆的身体,胖胖的右手背过去,努力上抬,上抬,抬到恰当 地方。 “……这里打出来……” 再倒着脚,转过身体,还用土话说了十分钟?十五分钟?说的什么,不是现 在记不得,是当时就听不进去了。 “……航船开船时间到了,我请个假……” 上身前俯,下台,朝外走,大家的眼睛都盯在灰绸长衫,那圆轮轮的后背上。 倪先生只教了一个学期,就没有接到聘书。照旧在乡下教四书五经,也通过 信,回信称“小友”,用“的了吗呢”,看得出来笑眯眯的圆脸。 倪先生在乡下自学了日语英语,不过一开口,日本人英国人还有中国人都是 听不懂的,只是自己看书做学问用。后来就在长满绿苔的木板屋里,穷“终正寝”。 有些年,倪先生教“家馆”,好比现在的家庭教师。住在有钱人家家里,教 一二个少爷小姐。但他不会应酬,空闲下来只是读书。端那种饭碗,又不像“清 客”、“食客”,空闲的时间是很多的。连日语英语都自学过关了。不是三家村 老学究,可又不从事著作,连个手抄本也没有留下来。终生“只问耕耘,不问收 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