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的失落 沈从文先生有“自在”的微笑。“自在”两个字,是从北京日常用语里挪过 来的,北京人见面问候也有不问“吃了吗?”问声“自在啊?” 先前听人说起过沈先生的微笑,在别人写沈先生的文章里,也读到过对他的 微笑的描写。或说是朴实、真诚、乡土气息、绅士风度、超脱、愉悦……觉着都 还不能像沈先生谈写作的一个字:“贴”。挪用“自在”两个字,也“贴”不了, 只不过表示过意过心罢了。 写到说到这种微笑的时候,往往说是“永远”、“老是”、“无不”……不 巧我见到过这种微笑的失落。 我认识沈先生是在解放后的北京,他已经不能教授,不能写作,打发在历史 博物馆里,他的学生汪曾祺在北京市文联工作,我们同事。有回曾祺带我到天安 门后边的午门楼上,看几件出土文物,也是借此引见沈先生。那是建国初年,大 家都工作忙——开不完的会,大家都学习忙——改造不了的思想。倒是有春游秋 游,但没有现在的旅游观念。午门院子里没有人进进出出,城墙、台阶、箭垛都 还坑坑洼洼,城墙楼上红漆脱落,白木污黑,沈先生当年已年过半百,在这里面 坐着,旧窗旧桌旧藤椅。看见我们进来,招呼的声音细小,听不真。可是的确微 笑,这样的微笑用不着语言配合,不用另外的动作帮衬。 他站起来,自己带我们去看出土文物。我们连声说不必,随便哪位青年指点 一下就行了。他只是微笑,说了句什么也听不清楚,只是微笑着往外走。曾祺不 放心那坑坑洼洼,一路指点、提醒、警告,沈先生只是微笑。 走到一些贴在册页上的破绢烂缟面前,沈先生解说着,解说中断,眼光下沉, 微笑也不收不放,就好像录像带定格……这些东西是他亲眼看过多少遍,亲手挑 选出来的,难道又有新发现了?多年以后,我反复读着沈先生一本选集的旧本, 他在印过不知多少回的代表作上面,又用铅笔细加修改。不禁想象这一天仿佛 “定格”的景象。 这天告别时候,曾祺大声,满屋子都听得见,口气倒像是交代办几件事:注 意休息。有的会可以不开,有的事让别人做等等。 沈先生只是微笑,也说句把什么,还是细小不知所云。 这一次,主客三人没有一句提到文学,提到小说,提到写作。成心不成心, 反正是回避了。 这一次算是“引见”,其实见面是已经见过的了。北京文联在运动和运动的 间隙,也实施“统战”。有些广泛叫做撒大网的活动,也网罗到沈先生。头几年, 沈先生总是要来的。微笑着,连脚步也不出声的走进来。见着老熟人也不笑得大 点,不多说两句。见着陌生的年轻人,也不笑得小点,说两句什么,反正都是细 微带南方口音,以为别人用不着认真听,或者以为别人是不会认真听的。 他爱坐在不前不后又靠边的位置。爱摸出小本水笔,记下点什么。水笔直竖, 是拿毛笔的手势。近视眼镜厚重,,必须左手把小本托到胸前,才好写字。那神 情比年轻人随便按在膝盖关,就划拉开来要认真得多。像他这个年纪的老作家, 除非听政治家的重要报告,没有人这也记那也记的。 每每我纳闷:他为什么记?记下来做什么? 有回是个小会,是下厂下乡回来的青年作家,汇报汇报,讨论讨论,没想到 沈先生来了,老作家只有他来了。也只有他一言不发,却又记下点什么。那年头 还是重视长幼为序,像沈先生这样顶着问号的老字号,主持会的人也在快散会时, 适当地让一让。照当时的说法,“适当”后边,应紧跟“掌握”。又一个没想到, 沈先生发言了,还把细微的声音放大了。我句句听得见,差不多全听进去了,只 是有的不懂,不懂又吸引我思索。因此事隔三四十年,还记得大意。也许那刹那 间,出现不同寻常的情与貌,加强了印象。 他说:我不会写小说了(微笑)。现在我不会写小说了(微笑)。从前我也 不会写小说,只是写写回忆(了微笑)。 会上有个青年说,沈先生,你写了那么多小说,总有几十本了,还说自己不 会写。 对“回忆”两个字,没有引起注意。 他说:今天,我是来学习的,学习写小说(微笑),我不懂下乡几个月,下 厂几个月,怎么就会写出小说来(微笑)。我不懂,怎么好搜集小说材料,搜集 了来又怎么好写作小说,我不是谦虚,我真不懂……(微笑淡化了,一种不便叫 做烦恼,倒像是忧愁上了眉头。) 会上的青年交换着眼色,那意思是:瞧,老古董。前些时候我在一个会上, 也看到对待当年的青年,今日的老者,有过这种眼色的交换,我问一位今日的青 年作家,是不是觉着今日的老者是老古董?青年答道:不,老厌物。 沈先生激动起来:从前我写点东西,只是把回忆里没有忘记掉的,忘记不了 的,想忘记也没法忘记的,写了出来……(眉头起皱,厚重的眼镜片后边,眼睛 圆睁,眼圈竟是微红。) 我不会写小说了(微笑失落)。我不懂写小说了(微笑失落)。 也没有别的话说,只是这几句话的重复,微笑可是失落得全无踪影。是碰着 了痛处?是惹着了那希腊神庙?先前自己说过,他不盖大殿,只是盖那小小的石 头雕刻的希腊神庙,里面供着:人性。 后来,灭绝人性的日子到来了。 史书上谈到过的“屠城”,出现在建都八百年的北京。大街小巷,烧书焚画。 随处翻箱倒柜,细软古玩,狼藉一地。戴红箍箍的自行车队,来去如飞,呼啸而 过。打、跪、髡(剃发)、纹(画面画身)、游街、示众……上溯封建直至奴隶 社会的野蛮,全都打着革命旗号照搬照演。 起初,我还是个上不巴天下不及地——既没有资格造反又还没有揪入黑帮的 中间人物,但,每天早上得到机关应卯画押。一天,我坐10路由东单到西单,路 北红墙灰墙高墙矮墙原是墙多出名,现在不留缝的刷上了打倒、炮轰、火烧、油 炸,人群成团,成队、成帮的游手好斗,忽然这里轰隆一声,那里叫喊一片,… … 过王府井时,看见沈先生也在车上,我小声中声不大声,叫了几声,他全没 有知觉。我看看他的左右,没有“红箍箍”跟着押着,心想,也是上不巴天下不 着地吧。分析一下,觉着可能,原是死了二十年的死老虎,没有票房价值。 沈先生朝北站着,直望窗外,是望北墙上的字?眼神恍惚,是望北墙根的人 群?眼神模糊。他在望着世界,望着历史,抬起眉毛,厚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圆睁, 腮帮拉长,嘴唇微张——是微张,不是微笑。那微笑完全失落,所有的肌肉,所 有的神经,都没有剩下一点微笑的痕迹,不由说他那“自在”的微笑,就是不那 么“自在”的微笑也失落净尽。 到了天安门,他下车,我这回大声冒叫,也没有知觉,他就这样走向火烧火 燎的城门楼子。 听他闲聊过湘西生活,记得那微笑,比别的时候更浓,也许是更纯净。说着 说着说道:“杀人太多了。”说这句话时,微笑失落了一下。 这回是整个的失落。不但供着的人性失落,连小的石头雕刻的神庙,也失落 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