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 读“闲书”读到骆驼是研究“生态”的活标本。这位驼兄没有利齿、尖爪、 犄角,没有摸爬滚打的身段,跑起来颟顸,决无跳跃腾飞的肢体。但,它可是生 物界无数年前的老前辈。它的同辈哥们儿,有庞然大物,有不可一世的角色;比 如生性凶狠毒辣,或是体格野蛮粗壮,也有的机灵狡猾,有的腿脚上带着绝技, 有的五宫中间藏着特异功能……在千万年的天灾地祸,弱肉强食,无休止严重、 残酷、为生存拼搏中,有的稀稀拉拉不成队伍了,有的躲躲藏藏走不到场面上来, 有的干脆绝了种,消失在混沌的大自然里。 骆驼大大方方活着。偏偏把最难生活的地方,当做故乡。在穷凶极恶的时刻, 繁殖养育,给世界走出成群的子孙来,体现了“天地之大德曰生”。 现在的世界,人是生物中最可怕的英雄了。这个英雄灭绝物种,破坏大自然。 ‘大自然的报复也毫不容情,在起码的空气和水上都表示出来了。这个英雄有些 知觉又没有工夫,倒忙着在同类中间灭绝人性。’ 骆驼照旧生活下来,秦时明月汉时关也好;沧海桑田,绿洲沙漠也罢,仿佛 全不在意。 我老家江南,那里不产骆驼。小时候只在图片上、雕刻上、陶瓷上见到骆驼 模样。那模样可称“奇古”。“奇古”现在是书面语言,用来形容人的相貌,究 竟指的是什么样子又不一定。我以为驼兄的尊容、体态,还有神情,都是谓之恰 当的。 少年多幻想,身在鱼米之乡,现成的“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却在白纸黑 字上读到“沙漠之舟”、“戈壁驼铃”,竟会神往,觉得那才叫美。连“风砂蔽 日”、“砂丘流走”、“寸草不生”、“滴水全无”都会叫少年的心浪漫起来。 家乡的土话里,却又把这难得一见的骆驼挂在嘴边,如“骆驼命”、“贱骆 驼”、“骆驼吃疲稻草一样”、“骆驼喝生尿一样”……一不懂为什么常提骆驼, 更不懂怎么把骆驼和贱连在一起。又不懂这些“扣屎盆”的言语,都不影响少年 对骆驼的幻想。 “骆驼喝生尿”有幸亲眼见过。可能是第一次看见真骆驼,那是真可怜。一 个走江湖卖药的,牵着一个肮脏东西,当做稀罕动物吸引行人。南方的温热和潮 湿,把这东西折磨得皮松肉囊,驼峰疲软像背脊搭着个布袋子,鬓毛纠结如乱麻。 间有乱麻合稀泥成粪饼。南方路边常放着尿桶,驼兄路过,毫不迟疑伸长脖子, 把大脑袋扎进桶内猛吸有声,吸尽抬头,咂嘴舔舌,下巴滴滴答答,一身污臭。 好幻想的少年也只能保持距离,不可亲近。 幻想可因实际生活而幻灭,也可以伴随现实,终不悔,死也无碍。 五十年代初,我住到北京,才看见成“把”成“把”的骆驼。北京没有野生 的,都得人“拉”,“拉”骆驼论“把”,一把六个。从门头沟驮煤进城,回程 驮煤坩儿土给石景山钢铁厂,驮石灰给合作社。来回都是吃重的活,连拉骆驼的 把式也一会儿黑人,一会儿白人。 来回常走芦沟桥,那是八百年来出入畿辅的京西咽喉。历代兵家在这里做下 的烽火,一回比一回震动大地。论“把”的骆驼,驮着重载和空身子却是一个样 子,不显沉重,不表轻松。八百年不八百年,烽火不烽火,一样不紧不慢,连眼 皮都不多抬一抬。连它的身外之物,那驼铃一叮一冬,就是有汽车在旁边赶路, 也一样散布苍凉味道。因为这苍凉是千古流落下来的。 拉骆驼的把式头戴狼皮三块瓦,身披光板老羊皮坎肩,腰缠驼毛搓的长绳, 笼着龟裂双手,也不声不响,活像出土的陶俑,浑身无处不是千百年的风霜。 夜晚,芦沟桥一带“村庄”里,土屋泥墙角落,常常塞满骆驼。是“塞”, 高大的身体一个紧挨一个,跪伏在地。是跪,那水筲般大的脑袋齐人胸口,茶碗 大眼睛墨黑无光好像木头黑镜。说它是善良也罢;说它是悲哀也罢;说它是麻木 也罢;说它是忍辱负重也罢……不过这样的大块头,一“把”一“把”地“塞” 在丁点大的地方,怎么就能够?它就能够! 不几年,北京人照常烧煤、用石灰、吃大白菜,可是骡马大车顶替了骆驼 “把儿”。又不几年,机动车包办了,运输。芦沟桥再也听不见驼铃。北京的孩 子也只能在画片上、雕刻上、陶瓷上,看到驼兄的“奇古”面貌。 大前年,坐吉普车经过古代的丝绸之路,车轮不住打滑,轮下已是沙漠。下 车看看风干砂埋的城镇,还剩下断壁残垣,叫人悬想历史书上说的欧亚客商云集, 骆驼队昂然满载过市……现在绝无人烟里静听,依稀听得见驼铃叮冬,那是千古 回声。 吉普车穿过西北尽头的戈壁滩,一眼望到天尽头、地尽头,连一棵树也没有, 一汪水也没有。只有干板地,地上只有砂粒和石头块儿。这不是人间的荒凉了, 是开天辟地时候的洪荒。下车才走两步,就好像车也没有了,路也没有了,先还 吃紧,后来洪荒把我们吃了,把我们消化在洪荒里了,我们也没有了。 忽然,不知那里跑出来了什么,什么?那是骆驼!是跑?跳?不,是舞步! 是快步舞!三三五五,潇潇洒洒。身材高挑,驼峰高耸,鬃毛清爽,迎风根根直 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骆驼!这样精神!这样的得意! 完全不是江湖郎中手里喝尿的,决不是京都论“把”拉着驮煤的。这里是自 由的,是野生或野放的。没有缠绳,没有跪,没有“塞”,没有驼铃——我忽然 明白驼铃原是忍辱负重的表示,有镣铐的意义。 但,这里是戈壁滩,鸟不飞过,鼠不搬来,只有干板、砂土、石块,有点沙 蓬沙蒿,天晓得是怎么长出来的,才长出来就带着枯黄颜色。这个开天辟地的洪 荒世界,恰好是“生态”活标本驼兄的故乡。是它的本土。它在这里自生自灭自 在自得。 有几个幼小不懂事的,站下来看车看人,这才叫人看清楚那铜铃大眼睛,却 也是墨黑无光,很像木头墨镜。不用联想悲哀,无所谓麻木还是善良,也不论忍 辱不忍辱。只是茫然,正如这个洪荒世界的渺渺茫茫。 “闲书”里读到最艰难的时候,水比食物重要。骆驼耐渴的本领赫赫有名, 原来它有两种内部的机体调整。第一种是没有水时,能调整到仿佛可有可无,自 在活着。第二种是到了有水喝的时候,更作调整,慢慢吸收,细细消受,足足储 存,活得自然。 无时不急,有时不贪。时有时无,日月升沉。大家熟悉的“太虚幻境”的门 联,引用上句的时候多:“假作真时真亦假”。 这里用用下句:“无为有处有还无”。 有无两种调整,缺一不可。据说第一种“无”时的调整,早已发现,有所研 究。想想也是,气功中自古就有“辟谷”。近年兴减肥,有种简易功法稍微练练, 就可以十天八天不吃饭,照常上班。过过磅,才知道掉了两三斤肉。 倒是第二种“有”时的调整,新近才觉察。第二种实际很要紧,请看不只一 次好容易才吃上两顿饱饭,像吃撑了,折腾起来,不想砸了锅。还要回头转去, 转去也不能白白由着你的性子,乖乖去做第一种调整吧。天地有好生之德,但天 地又说有生有灭,有灭才有生。这里没有开玩笑的地方? “闲书”上还提到骆驼艰难中存活的能耐,大家都注意到驼峰。近来才发现 它的鼻子,也很起作用。详细的分析,还在研究中云云。 除了驼峰,我只注意到眼睛。什么墨黑无光,什么木头墨镜,什么茫然千古 洪荒…… 从来没有留心鼻子,都想不起来驼兄的鼻子有什么特别,和牛头马面上的有 什么差异。还有什么好说的,世界上的事,究竟清楚了多少? 我的鱼米之乡,日常说的“贱骆驼”竟和“贱骨头”同义,“驼骆命‘’和” 劳碌命“差不多。哪晓得无时有时的两种调整,更不晓得调整中的鼻子作用。这 才是没有见过驼兄的”见识“。 [又记] 写罢这篇“闲文”,去赶春节的龙潭湖“庙会”。看见磨盘大的小 岛上,有一个驼骆转圈。毛色棕黄,洗刷干净,修剪整齐,驼峰中间搭着红毡, 招徕游客骑坐。这是假山假水假岛中间,打扮起来的真驼骆。它华丽了。只消闲 庭信步了,只是没有了风砂中的神采,那千古苍凉的驼铃叮冬,也在“庙会”的 喧哗中听不见了。旁边立着一个牌子,写着“一圈二元”。这是告诉游客:虽是 驼骆,却是玩具。对写这个牌子的人来说:虽是玩具,却是驼骆。 倒又用得着那门联的上句了:假作真时真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