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伤 我的老乡近年以“做生意”闻名全国,就算是毁誉参半吧,也闹成气候了。 有人以为那地方穷,人口又多,只好离乡背井,风霜雨雪。其实人口密度是大些, 地方倒数得上鱼米之乡。先说鱼吧,和东海上刮刮叫的舟山渔场,相依为邻。我 小时候——记忆起来仿佛昨天,把鱼虾当咸菜吃还吃腻了。小康人家,早餐大米 粥,下粥常有海蜇蘸红糟鱼生一事。小孩子竟视而不见,若换上一盘油条,筷子 齐朝油条那里去了。 现在海蜇只可在酒席上见面,在大拚盘中,提升到中央小圈子里了。 开放以来,我大约四五年回乡一趟,总看见市面一趟比一趟繁华,也总听见 一个又一个伤心故事。 我们渔场上原有四大鱼群:黄鱼、带鱼、墨鱼和海蜇。现在墨鱼已成稀客, 海蜇混到显贵,黄鱼和老百姓无缘了,彷佛深宫的公主。这样的荣耀怎么说是 伤心呢?这样的荣耀就是绝灭的伤心。 短文不堪细述,先只声明一点,绝灭不从开放开始,只是此时痛失残局,黄 鱼是大跃进时候,叫敲梆敲掉了元气。 黄鱼有个学名石首鱼,因为脑袋中央那颗“耳石”特别发达,据说遇着巨大 声浪,连续震动“耳石”,黄鱼就会发昏如同休克,飘浮水面。 狡猾人类,早就掌握这么个“隐私”。但信奉妈祖的渔民,自有渔场上约定 俗成的规矩,历代禁止赶尽杀绝。谁知到了我们手里,把“无法无天”(当做革 命手段)。“大跃进”,“放卫星”,黄鱼汛到,渔船一只挨一只包围鱼群,船 头横放竹梆木梆,一齐敲打…… 金灿灿的,体态端庄,风味纯正,可以比拟花国中牡丹的——黄鱼,大如桨, 小如叶;祖孙几代全部懵懵懂懂,翻了肚,飘上海面。 海场上有庆祝丰收的赞歌,有这样的歌词:渔网里插不下手,渔舱里插不下 脚。老渔民点上香烛,跪倒妈祖面前告诉:断子绝孙,把子孙饭都吃了。 现在我们坐船经过一些海岛,可以看见斜坡上星星点点一片房子,都锁着门, 板条钉着窗户,烟筒歪倒,道路埋没。人说:“这就是敲梆屋。当年敲梆时候, 好不闹热。现在鱼没有了,人也溜了。 世界上有句响亮的话:“保护动物,就是保护自己!”应当找个礁石刻上, 每个字都一面墙大。 亲爱家乡渔场上的四大渔产,现在只剩下带鱼还像个鱼群。凡是群聚的鱼, 它的生命力随着群体。这生命力的灭亡,不是一条条死去。这群有一定的限度, 过了限度,就全群消失,了无踪迹。 “带鱼小了!”“带鱼孙了!”“带鱼末了!” 拎菜篮的主妇,无不怀念那刀板宽、手板厚、鳞如银、眼若绿,现在只见裤 带一样,鞋带一样……夸张了些吗?还有说做蚯蚓一样的。其实是忧愁,由忧愁 到了焦躁的声音。 渔民当然明白,比方说甩籽期间,理该禁止捕捞。个体的“公约”了,集体 的“合同”了,管不着的国营渔轮照打,远地渔轮照旧过来。好了,你打我不会 打,你狠我比你还狠。 带鱼为了生存,整个种族投入挣扎,不得不走向幼龄化,也就是退化。渔民 打上了还没有发育完成的幼鱼,抢先揣上了不够规格的籽,心里能不暗淡,能不 凄凉。好比一个民族、一个阶层、一个地方,把生存担子压在童工、童奴、童妓 身上。 这么说来,市面的红火是假的?生意的兴隆是冒骗?不,请看海岛上的建设, 不但步步脚印,还是步步踏在理想的蓝图上。大自然几番沉下脸子,露出颜色, 海民不怨不恨,只怪自己失误。现在辛勤养殖,恢复生态,相信大自然的惩罚不 容情,还相信大自然的眼睛,看得灵清谁该惩罚哪里要体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