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 草原上的人们起得比太阳还早。 我站在没有边沿、没有遮拦、连天和地也没有明确的分界线的草原上,看见 东方有一抹千里的棕红云霞。一忽儿,棕红里边,有无数金黄的火苗颤着、钻着、 烧着。我知道每天日出,都是一番战斗,可是没有见过这“火烧连营三百里”的 光景。 我爬上一辆三马拉的四轱辘大车。车上装着豆饼。今天要坐在豆饼上边深入 草原,赶一天的路。赶车的小伙子——草原上赶车的,都是小伙子。这些小伙子, 个个虎头虎脑。他们成天吆喝牲口,嗓门都大,说话都粗野。他们雪里来泥里去, 都养成一种粗鲁劲头。可是这位小伙子,三下两下套好了车,却把两手抡的大鞭 子搂在怀里,细细整理鞭梢。那长满茧子的大手,把纸一样薄的红绸子,小小心 心在鞭梢上结成蝴蝶结。这一忽儿,这粗鲁小伙子的神气,仿佛姑娘梳理辫子。 “喂,搭把手。” 一个小胖姑娘,抱着一个蒲包,在四五步外,把蒲包撂在地上,望着我们笑 笑,撅撅嘴。我正要下去搭把手,赶车的小伙子却正眼不瞧的样子,喝道: “自己搬上去。” 小胖姑娘嘟囔道: “讨厌死了。” 也就抱起蒲包塞上车。小伙子又喝道: “快。” 小胖姑娘嘟囔着爬到车上,还没有坐定,小伙子已经大喝一声: “驾!” 三马一震,迈开大步。姑娘栽倒车上,叫道: “站住,李傻子,讨厌死了,我要下车。” 小伙子理也不理,小胖姑娘冬瓜似的滚到地上,嚷道: “讨厌死了,你神气什么,我不坐你的车。蒲包交给你了,缺心眼的,听见 没有?李傻子,你缺德带冒烟儿……” 这位李傻子抡了下鞭子,走出半里地才答话: “不坐我的车谢谢你了,瞧着你憋气得很呢!” 我觉得小伙子太粗鲁了些,问道: “这姑娘怎么了?” “瞧她那劲儿,屁大点东西,也要‘喂,搭把手’。身上都胖圆了,一个月 还歇上二十天工。说她是个小姐吧,倒来开荒。说她开荒来的吧,倒拿小姐架子。” 东方的棕红的云霞,眨眼间变成紫巍巍、沉甸甸的了。太阳一时出不来了。 风却来劲,呼呼地在没有遮拦的草原上胡闹。深秋天气,可是李傻子一晃肩膀, 甩掉披在身上的棉袄,双手举鞭,在半空中呜呜地绕圈子,叫着: “哦,驾,驾,哦……” 车子走上了洼地。这种地方雨天汪着水,车轮把稀泥碾出一个个半轮深的坑 坑。太阳出来一晒,又把坑坑洼洼晒得梆硬。大车走到上面,一步一蹦,仿佛练 习蹲下身子走路的俄罗斯舞蹈。 舞得最热闹的是鞭子,那上头竟有五六个红绸子的蝴蝶结。都是红的又都不 一样:粉红、大红、紫红、玫瑰红……当然是仔细挑选的结果。我问这有什么用, 小伙子正经答道: “挂点红的醒眼,好叫牲口注意。” 我看了一忽儿,鞭子总是在牲口脊梁上屁股上活动,一回也没有到眼面前去 过。我又盘问,小伙子更加正经地说道: “丢了好找。不定哪忽儿会把鞭梢甩掉了的,不挂上红,遍地荒草,人怎么 找得着它呢。” 我还是不能信服,说: “那随便挂个红布条子也就行了吧……” 不等我说完,小伙子哈哈笑道: “也为的好看呗。” 说话中间,我注意到他的鞭子,十有七八落在辕马身上。有二三回给了左边 的哨马。那右边的哨马呢,他是碰也不碰的。 辕马是一匹大屁股的老资格,鞭子下得重时,总要回一下头,好像解释一下: “李同志,我没犯错误。”有时回一回头,还嘶一声。这就抗议了: “不关我的事,不该我负责。” 那左边的哨马,好像是一个灰不溜秋的角色,总是低着头不怎么卖力气,吃 了鞭子也不表示态度。小伙子不爱答理它,间或狠狠地给它一鞭子,还咬着牙骂 一句粗话。 可是右边的哨马,酱紫色的毛毛油光,屁股溜圆,扬着头,爽爽利利跑着, 透着受宠惯了的吊儿郎当的神气。我想李同志不免有点偏心眼吧,就拐着弯儿说: “右边的哨马,用不着多管它吧?” 小伙子完全同意: “那可不,你看看它的套绳,哪忽儿也拉得笔直的。谁偷懒,谁耍尖,一眼 看得出来。” “它也喂得不错咽。” “这种马,不多给点好的吃,人会屈着心似的。” 小伙子想起什么烦恼事情,气乎乎地叫道: “咱们的饲养员够官僚的了,蹲在家里订了一大把制度。夜里我多给它添把 料,还跟我嚷嚷哩。我说我也有原则的,社会主义的原则,按劳取酬。” “这种道,得有个好马呀。” “这一段不算什么,前边有泥塘有水洼子,到时候你看吧。草原上的天儿, 说起风就呼啦啦地卷起来,说下雪就哗哗地下来。告诉你,没有它,我不敢保证 不误时候。你看着吧,好样儿,‘松’样几,节骨眼上就看出来了……哦,哦, 驾,驾……” 车子拐上大道。大道其实也就是车轮轧倒荒草,不过车子过得多了,轧成马 路般宽的道路。坑坑洼洼少了一些,草原也好像明亮了。抬头一看,原来阴云裂 开一条缝,太阳钻了出来。眼见着阴云不住地让路,裂缝一泻万里,直通天顶。 早晨的阳光洒上草原,带露的荒草到处亮晶晶的。草原摇身一变,华丽得浑身珠 宝。辕马和哨马,互相没有什么好埋怨的。痛痛快快,跑开小跑。蹄声得得,轮 声隆隆。 我们遇上了一辆大车,两辆,三辆——一共五辆了。在几十里不见人烟的地 方,遇上的都像是老朋友。不过李傻子格外亲热。他总是远远的就盯着人家的车 子,先从牲口上猜测,最后断定是哪个开荒队的什么人。 “灰的,三马都是灰不溜秋的。哨马有点瘸,对了对了,抡鞭子的是河南队 的小耗子。没错,错不了。” 不等走近,嚷道: “小耗子,慢点跑,别钻地洞。” 一忽儿,又是一辆。还不过像个黑点了呢,他就叫道: “大马,个儿不小。” 紧盯了一忽儿,说: “洋杂种骡子,河北队的王牌。驾辕的老了些,开跑不行,可人家坐坡有老 功夫。” 李傻子连骂带笑的,叫这个慢点走,叫那个快点跟上来,把五辆车子团弄成 串,好似一个车队。他心满意足了,向我顽皮地笑笑,往豆饼上一仰,闭上眼睛, 任凭三马随着车队行走,一忽儿,他响起安静的均匀的呼噜。 辕马最先发觉耳朵根子清静,脊梁上平安。放慢了脚步试试,回头看看没事, 就乘机低头抢一口青草。造成了思想混乱,我们的车子步步落后了。 跟在后面的小耗子,其实身材瘦长,就是眼睛细小了些,有点睡不醒的样子。 他叫了两声傻子,不见答应。就心生一,计,打算偷偷超过我们,让我们独自掉 队。他压下嗓子,也不响鞭,光使鞭杆子戳马屁股。他超车了,走到和我们并排 了。谁知我们的车杠,撞着了他那哨马的肚皮。那马吓了一跳,忍痛往路边冲去。 无巧不成书,路边正好有一个池塘似的大坑。小耗子大叫“吁”,没有叫住。拉 套绳,没有拉住。正打着呼噜的李傻子,一下子坐了起来,立刻跳到地上。可也 来不及了,眼见小耗子跟他的车,冲进地坑。三马想从坑对面冲上来,到了坑沿, 只差一步,上不去,挣扎几下,卧倒了。 车队站住,小伙子们来到坑沿,取笑着,臭骂着,想着办法。小耗子气得一 死儿打牲口。李傻子笑道: “我说你别钻地洞,叫你耗子一点不冤。” 说着三下两下脱下鞋袜长裤,通地膛到水里去推车。拉的拉,推的推,扛的 扛,只是上不去。小耗子央求道: “牵傻子来吧。” 李傻子哈哈一笑,快快活活上了坑,跑去解下他的酱紫色的哨马。奇事。, 他心爱的哨马也叫做傻子。 把傻子套在坑沿上,李傻子高举鞭子,叫道: “各就各位。” 小伙子们踩好步子,拉笼头,拽车杠,抬车身。李傻子大吼一声,鞭子在半 空里霹雳般下来,哨马脑袋一低,四腿绷紧,全力向前。车轮子一丝一丝的上了 坑沿。 李傻子先不穿裤子,跺着两脚,从豆饼堆里摸出一个布包,从布包里摸出一 个玻璃瓶。对着瓶口,仰天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我闻见的不是酒香,倒像是辣鼻 子的酒精气味。 车队又上路了。 刚过中午,草原上忽然暗糊糊的像是黄昏了,抬头一看,有一大块乌云,从 北边气势汹汹地扑了过来。一路上,不住地把小团小团的乌云裹了进去,越裹越 吓人,黑沉沉往头顶上压下来了。李傻子披上棉袄,说: “要下雪了,下了,下了……” 当真,立刻飘下棉花似的雪片来了。不一会儿,大雪没头没脑地下起来了。 这雪不成团不成片,星星点点,细的像粉子,粗的像豆子。漫天遍野,密密麻麻, 昏昏沉沉,看不清丈把地外的东西了。 李傻子却照旧敞着胸口,任凭雪点子洒到怀里,不声不响地化掉。可是肩膀 上,车上,马背上,镶上了寸把高的白边。李傻子摸出窝窝头,说: “吃吧,就着雪吃不渴。” 我们默默地啃着石头般的窝窝头。李傻子不时地伸手抠下一片豆饼,也塞到 嘴里。呀,我声明不饿,把窝窝头塞给小伙子。可是他还是抠豆饼吃,难道他长 的是钢牙铁胃! 我正望着他发愣,他晃晃肩膀,抖掉雪花,说: “过去了。” 压顶的乌云当真不见了,草原映着雪,分外明亮。 车队遇上千条河,沿河走去。一天看见的净是荒草,这时却看见了河。小伙 子们的眼睛全落在河面上。这河也奇特,清清见底,如同泉水。两岸没有一棵树, 没有一点人工痕迹。野生地、任性地、赤裸裸地、张牙舞爪地爬在草原上,好像 藏在草底的一条野龙。我问河有名字没有,李傻子说: “太有名了,草龙河。” 车队站住。前边靠河是一个水洼子,方圆大约十来丈,黑黑的泥水不知多深, 泥浆不知多稠。李傻子甩掉棉袄,叫道: “干吧,该咱们出出汗了。” 我站在豆饼上,看着一辆一辆的过关。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双脚 叉开,直立车头指挥:。车子一震,人往后翻,立刻站直,又往后翻。有的下车, 跟牲口一起膛泥水,一直稀里哗啦地开跑。有的冲冲撞撞,有的小心谨慎,从边 沿上绕着走。可是人人都是不住手地抡鞭子,劈劈啪啪放炮仗一般。嘴里连声叫 着驾,驾。一声比一声紧急,不敢放松一口气。车子进入水洼,泥浆立刻上到牲 口大腿,埋住半个车轮。车子溅着水,上下跳荡,左右歪斜,活像一只小船,驶 过险滩。 轮到我们时,李傻子把帽子推到后脑勺,扒开胸口。抓起鞭杆,敲敲右边哨 马的屁股,吩咐道: “傻子,瞧你的。” 一声鞭响,老远就开跑。连片地叫喊,成串地响鞭子。仿,佛点着了一把火, 三马和整个车子,都火热地往前冲锋。到了洼子边上,毫不犹豫地往正中间,一 冲而过。哨马傻子,名不虚传,仿佛都不换一口气,破性命往前直钻。 我听见小伙子们叫好,李傻子住了车,哈哈一笑。 跟在后面的,还是那个小耗子。为的钻过地坑,他一路上跟牲口生气,不是 臭骂就是乱打。弄得三马也闹下一肚子的情绪。走到洼子中间,泥水深处,车轮 转不动了。那辕马摆出听天由命的神气,站着不使劲。哨马挣扎了几下,也索性 不动弹了。 天时不早,前边的车子已经上路。可是李傻子不走,拿了铅桶,上河边打水。 不时偷偷地瞅瞅陷在泥里的小耗子,脸上却透着根本不理的样子。打回水来,当 然先饮右边的哨马,说: “慢点,看呛着你。急什么呀,咱们喝够了再走。” 辕马探过头来想抢一口,一巴掌给打了回去。等傻子喝够,才拿给它,喝道: “馋嘴东西,快,快点,喝两口赶路。” 最后又打一桶水,放在傻子面前。理着它的酱紫的鬃毛说: “有点少爷脾气呢?喝喝歇会儿,歇会儿再喝。” 瞧了我一眼,又说: “没有它,谁敢那么愣过洼子呀。” 都喝够了,还是不走。偷偷瞅瞅小耗子,呀,他的三马索性在泥浆里躺下去 了。小耗子也索性往车上一歪,嘟囔道: “泡吧,大家泡着吧,看谁泡得过谁。” 李傻子双眼圆睁,怒冲冲地喝道: “你算个什么使牲口的,净跟牲口闹别扭!你不好好使唤,你还怨谁!” 走到洼子边上,叫道: “跟个酱缸似的,叫人怎么下去帮忙。” 可是毫不犹豫地膛到泥浆里边走了。小耗子一声也不敢响,眨着小眼睛,听 他吩咐。他们解下三马,套在车背后往回拉。一个牵牲口,一个推车。刚一退出 洼子,李傻子立刻撒手不管。一裤子湿漉漉的泥水,他也不理。摸出酒瓶子,仰 天咕嘟了几口。喝声“驾”,管自上路。可是跑了两步,他一抖套绳,让三马脚 步放慢。他听着小耗子叫喊着重过洼子。听得差不多了,回头一看,小耗子过来 了。他才大喝一声,三马开跑了。 我们离开河沿,独自走上深入草地的小道。坑坑洼洼,跟早上的一般,我们 又跳起蹲下身子走路的俄罗斯舞蹈了。 李傻子一句话也不说,急急忙忙赶着快走,快了还要加快。仿佛拚命、救火, 十万火急。弄得我的五脏六腑,做换位置的游戏一般。一个急转弯,车子脸些翻 了。我在豆饼上打了几滚,最后落在地上。爬起来试试手脚,都还听话。抬头看 看李傻子,他牵住牲口,放声大笑。我考虑:这算不算得幸灾乐祸呢!他模出酒 瓶子,检查撞坏没有,顺便又咕嘟了一口。等我上了车,他不说慢点走,反倒快 马加鞭。这小伙子太粗鲁了吧?发了狂了吧?难道是灌醉了吗?路边上,忽然出 现一间草屋,好像看守庄稼的大窝棚。不得了,这小伙子简直正对着草屋放马冲 去…… 草屋里走出一个细瘦的姑娘,背着个挂包,皱着眉头问道: “怎么来得这么晚?” “路上耽搁了。” “睡觉了吧?聊大天了吧?……” 姑娘看见了我,住了口,不好意思的笑笑,就往车上跨。小伙子伸出大手扶 她,其实好像是托一只篮子似的,轻轻松松托她上去了。 我想:刚才摔的那个跟斗有些缘故。 车子走上一条长长的平平的土岗。岗上满满地长着柞树,柞树的宽叶子红了 紫了黄了。李傻子把鞭子抱在怀里,让跑出一身汗的三马,自由自在走进柞树林。 柞树林里边,磕头碰脑,全是红红黄黄的颜色,仿佛黄金的花园。 姑娘细声唱道: “我骑着马儿过草原……” 这姑娘不光是身材细瘦,五官也都单薄锋利。鼻子像立着的刀片,嘴唇像卧 着的刀片。她的歌声也是尖溜溜的。 小伙子咳嗽一声,打扫了喉咙,敞开沙哑的嗓子,接着唱道: “青青的河水蓝蓝的天……” 不等这支歌子唱完,姑娘改口唱道: “草原上升起……” 小伙子也赶紧随着改唱: “……不落的太阳……” 姑娘又改口,小伙子又随着。仿佛全世界的作曲家,都只会作好头两句。 但我觉得不论什么歌子,怎么样的嗓子,在这黄金的树林里,这样颤颤散步 的马车上,听来都是美丽动人……姑娘不唱了,小伙子也住了口。姑娘皱着眉头 说。 “回过头来。” 小伙子回过头。 “张开嘴。” 小伙子张嘴。 “呵气。” 小伙子连忙说: “刚才膛冰水来着。”又指着裤子说:“你看,湿透了。”又指着我说: “不信你问他。” 姑娘冷冷地问道: “劳动纪律呢?” “不过是喝两口挡挡寒气。” 姑娘斩钉截铁地说: “你自己订的公约。你要叫人把你看作说话不算话的吗?”姑娘一“出溜” 下了车。小伙子慌张了,真正慌张了。喝住马,把鞭子丢给我,跳下地来。这细 瘦姑娘挺挺地深入柞树林里,这粗鲁小伙子乖乖地跟了去。 绝对不要打搅人家。我仰倒豆饼上,穿过红红黄黄的宽叶子,很有兴趣地看 着天。看了好久,才发觉天已经变蓝了,放晴了。我听见脚步声,就闭上眼睛。 “解释够了,再也用不着解释了。” “那我做检讨。” “要书面的。” “哎呀。” “哎呀什么呀,又检查了思想又练习了作文,这还不好吗?” “书面就书面,上车吧。” “明天交给我。” “明天一早出车呢?” “今晚上不可以少睡会儿觉。” “可以可以。” 小伙子大手一托,像托只篮子把姑娘扶上车。我万万不该插了句嘴: “傻子不错,很听话。” 小伙子甩三马一鞭子,回头向我粗声嚷道: “我服从真理!” 车子走出柞树林,猛见莽莽的草原上空,西方,蓝灰的云层中间,出现一条 草龙河似的天河。河中间火光奔流,两岸红的血红,黄的金黄。地上的河呀林子 呀,都显得没有颜色了。我们三个人不能作声,我们看傻了。 蹄声昭昭。轮声隆隆。草原一块块的暗淡了,朦胧起来了。声势浩大的夜风 卷起来了。我打了几个寒战,笑道: “喝两口挡挡寒气,倒也不错。” 姑娘看看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 “你不知道他的性子,不喝不喝还净闹事呢。那回他那傻子——傻子的傻子 闹肚子,一个星期出不了车。他急得喝了通酒。晚上开会,关老爷子似的坐在椅 子上。会开到一半,他出去一趟,回来疯疯癫癫地说:‘好了,我那傻子好了。 给了它个萝卜吃,吃了,好了。’大家都不敢答理他。开完会走出屋子,冷风一 吹,你猜怎么着,多吓人哪,咕咚一声直挺挺栽倒地上,叫他不应,搀他不起来。 打一个滚,嚷道:‘别动我的马,不许动手术……’打一个滚,又嚷:‘队长队 长,他们打我的傻子,打跑了,跑了……’队长,队长,我的傻子谁也不许动, 坏了傻子我怎么过水洼子……‘嚷着嚷着哭起来了,哼,那么大个小伙子,眼泪 鼻涕的……” 草原说黑就黑了。我弄不清楚姑娘在说闹酒呢还是说爱马?我看不见姑娘的 态度,是表扬呢还是批评? 小伙子也和和气气的,带着点抱歉的意思,说: “马这东西鬼着呢,光靠个饲养制度行吗?不行。人得心疼它,得有感情。 拿我那傻子来说,节骨眼上,真能死卖力气。要有错误,打它两下它就记住了, 下回准改。要是没犯错误,你使气胡捶乱打试试?它也记在心里,不定什么时候, 你到它跟前去,给你一蹶子,踢得你爬不起来。” 姑娘呀了一声。呀,漆黑无边的草原上,闪着一星灯火,我们看见家了。看 着这一星星火,就好像已经围在伙房灶洞前边喝热汤了,就好像仰脚仰手摊在热 炕头了。三马也闻到了马槽里边的麸皮干草了。蹄声昭昭,轮声隆隆,撒开腿来 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