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恩 将军死了。 消息传了出来,驻地有老百姓放鞭炮。胆敢放鞭炮的不多,说三道四的就多 了。说将军临死提着一口气不闭眼,等待上头准许不火化,抬回家乡去做坟、立 碑、土葬。老百姓说闲话,因为有几十万火化了的冤鬼在等着他。其实没有根据, 阴间的事,老百姓怎么知道?有谁去过吗? 将军行伍出身,少习武功,一生打熬力气,白发苍苍时,还一二十人近不得 身。上了战场,若论摸爬滚打,不用说知识分子,连大老粗也翘起拇哥。他的战 功,若都给军功章,只怕两个胸脯也挂不下。 晚年指挥一个战斗,打响了,竟搞不清楚分散开来的部队都在什么位置上。 麻烦出在两军对阵,都是现代化了。管管地方上的事,也只是人海战术。死了多 少多少人,起茧子的耳朵不起反应。 在动乱的年代,听说上头有紧急。将军带上警卫排,坐专机赶了去。将军自 己穿上草鞋,扎上皮带。喷气式军用专机,和穿草鞋赶来打架的,竟浑然一体。 上头外出经过将军的驻地总是午夜,因为“绝密”,将军总是独自站在台上, 立正、敬礼,眼望上头的车从黑夜钻过来、又钻到黑夜里去。车上会有人从窗帘 缝里看看他吗?问题不在这里,在他的这份儿“心”。 将军高兴起来也召见文工团的男男女女。男女里总有好弄笔墨的,想记下点 什么,但回回记不下。两个小时,哪怕一下午,可以。全是扯淡,没有一句正经 的。有回躺在一把椅子上——是一把椅子,是躺。叫人来按住他试试,当然谁也 按不住的,那是豹,轻轻摸摸就浑身是胆了。 有人在写将军的传记,他的一生当然够一本书。这些闲言碎语蹭不着皮毛。 不过有一件事在一本书里不准够个细节,放在闲言碎言中间,却叫听者纳闷,不 知道是搔着痒处,还是碰着痛处。 那也是内乱年头,有回罢了将军的官,过后又官复原职。将军见到上头,竟 不立正不举手不敬礼,忽然心血来潮,出现前一个世纪的礼节:扑通跪下,叩头, 这叫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