辘轳井 上篇 五十年代之初,西郊平坦坦的田野中间,有一条土马路。能够走一辆卡车, 若是对面再来一辆马拉板车,就要大家小心着都往路边让让。卡车司机把喇叭按 得吹号一样,真叫神气。马车把式就要跳下车来,拢住点辕马。那时候的牲口还 看不服四个轱辘的铁家伙呀。 马路边上还没有栽上闹杨垂柳,那里有个石头坟,站着七长八短的柏树,就 很显眼。就管那一大片地和伏在地里的村庄,都叫做柏树坟了。 玉米长起来的时候,站在土马路上只见乌绿乌绿,看不见村庄。秋天砍了庄 稼,村庄才象超重的航船,半浮半沉出现在广阔又寂静的地平线上。 柏树坟村哪,它的外表和名字,都是古老、沉闷、破败。但内里面,也有活 生生的日子在过着哪。有一条十字街,十字街口有一家油盐店,一家卖针头线脑 火柴烟卷兼管报纸书信的。还有一家斤饼斤面外带豆腐摊子……到了傍晚,哪家 门口都有大人小孩捧着饭碗蹲着。槐树下边还会走来一个花白胡子,背来腰子形 的木头箱子。在箱盖子上用雪亮的片刀,把染红的猪头肉片得纸片般薄。店铺和 摊子都点上电石灯,咝咝叫着,发散着浓重的瓦斯气味,还把人脸照得白里透青, 把街道照得又亮又阴森。听吧,粗野的“开逗”和轻俏的“卖笑”都是有的啊。 这年,出村庄往西三里地,修建起来冒黑烟、白烟、黄烟、老叮叮当当响的 机械厂。却还没有家属宿舍,拉家带口的工人就在左近村庄找房子住,三块五块 的给租金哪。城里人把收房租叫做吃瓦片儿,村庄里原本只有借房住,没有论月 见钱的。 头一个住到柏树坟村来的,姓尤,三十来岁,带着一个媳妇两个孩子,都是 农村打扮。住进来头一天,那大孩子就捧着饭碗往门口一蹲。那媳妇就在槐树下 一坐,大敞怀给小的喂奶,一边张长李短的和村里老娘们打成一片了。这位姓尤 的上下班,老穿一身蓝布连衣裤的工作服,机油汽油黑油从胸前油到后背,脸上 也油晃晃的常常抹着黑,村里人不误工夫给了个外号:油耗子。 油耗子尤师傅也是农村人,十多岁进城当学徒,老在皮包公司、合同工厂里 混饭吃,钳工、管子工、电工、汽焊工,要什么是什么。去年归了公私合营,今 年归了国家。敲锣打鼓的时候,他摆弄起鼓来能顶个鼓工。 看去夏来,天气暴热。中午时分,尤师傅从废旧锅炉里钻出来,下班往家走。 大太阳一晒,分外口焦舌燥,眼冒金星,就往地里插,抄近道,不觉撞在三间房 跟前。这三间房孤零零地,悄默声地藏在柏树坟村和上马路中间。背朝着马路, 房前圈着围墙。围墙破败了,数不清的缺口,好象破锯条上的锯齿。尤师傅不觉 一脚迈了进去,眼前却是一个菜园子,总有一亩来地。中间一口井,井口上架着 辘轳。村庄里有时候说“辘轳井那儿”,指的就是这里了。尤师傅还没有观看明 白,迎面过来一只白山羊,到了跟前却汪汪叫起来,原来是只小脑袋瘦脸的白狗。 叫了几声,又掉过身子来摇尾巴,对这个“油渍麻花”的油耗子,拿不定主意。 园子拾掇得好不整齐紧凑,都让人可怜见啦。一畦菠菜紧挨着小白菜,中间 是两畦茄子。茄子靠外支着黄瓜三角撑,靠里是西红柿架子。畦背儿有点上豌豆 的,有种上小萝卜的。挨着破锯齿般围墙,还有一畦小葱。紧贴墙根,那里见缝 插针了,还有一行大叶茴香。摘两片燉肉、做汤、和馅儿,也是一种风味。畦头 畦尾绕来绕去一脚宽的小水沟,小水沟又都连着两脚宽的大水渠。这水渠在园子 当中间,在辘轳并紧跟前。合著一绞上辘轳,可园子全浇上啦。 井跟前站着一个老人家,他脚跟前堆着些小萝卜。他是蹲着拾掇萝卜刚刚站 起来吧,不是还扎着两只泥手嘛。凉棚下边有一张乌黑了的白木八仙桌,一个老 太太站在桌子跟前,两只手按在一个盘子边上,是刚刚还捧着盘子来着。这老两 口都瞧着尤师傅,都不作声,也不动弹。 尤师傅一身带着火焰似的,倒也还能把油花脸拉开来,露出一口好白牙,这 是笑着啦。忽然看见老太太按着的盘子里,码着三大块白豆腐,不觉狠狠盯了一 眼。 老头子指了指脚边的小萝卜,嘴里咕噜道: “一毛钱三把,随便挑。” 尤师傅才知道园子里的菜可以现买的,叫了声好,可是还禁不住回头再盯豆 腐一眼。打学徒起,豆腐就跟治尤师傅的药一样。他连盯两眼,勾起老婆子扭头 望了老头子一眼。这老太太高鼻子,五官分明,耳朵眼上戴着小小的银耳环。老 头子鼓眼泡,眼珠深藏。嘴巴老咕嘟着,连带着腮帮也鼓起来似的。细看全身都 象是气吹起来,手脚动作都是飘浮的。他没有丝毫活跃的表情,好象三魂六魄已 经不耐烦走了一半。可是老婆子一眼就能瞧出他的阴晴雨雪。瞧完了才把豆腐盘 子往前推推,缩回两手。 尤师傅扯开工作服上衣兜,里边乱糟糟揉着一把大小票子,随手扯出一张来 ——这就是工人了。一个农民兜里的票子,总是分别大小,折叠整齐。尤师傅放 下票子,顺手抄起一双筷子,挑起一块豆腐,一口咬掉一只角。老太太连忙说道: “有盐,撒点盐面儿?有小葱,拌拌,放点香油不?” 尤师傅顾不上应声,连着几嘴,一大块白豆腐就不见了,还收不住势,禁不 住又挑起一块,一口一只角……老婆子看傻了,老头子咕噜道: “心里有火。” 尤师傅只点点头。老头子看看他身上和油篓一般,又咕噜一声: “这活,又伤气又上火。” 尤师傅吃罢两块白豆腐,盘子里还剩下一块。赶紧逃走一样离开桌子,走出 棚子,在小萝卜堆那里蹲下来。照着老头子的样儿,大小配搭,五个一把,拿根 稻草一捆。那带着土汪着水的粉红萝卜,那支棱着的乌绿缨子,在手心里凉沁沁 的,竟使得浑身舒展了。也怪。 老两口有一儿一女。女儿随着女婿南下了,儿子在内蒙当工人。这口井和这 一亩园子是祖传家业。老婆子一个月上村里一两趟,买点油盐。老头子只在园子 里“飘浮”着,可是把菜种出来了。种出来的菜等不及上市,见天有骑车下班的 人,从马路上拐下来,左近的职工家属,挎着篮子起地里插过来。熟人熟事的, 可以自己到架上摘豆,到畦里起菜,这是金钱买不到的优待,光手心里凉沁沁的 就是享受,连白狗在腿裆里穿来穿去也是个乐趣。临走,老头子再在车后座塞上 把小葱,老婆子搁几张茴香叶子在篮子里。啊,凡油耗子们,都感觉到一身油腻 仿佛绿豆发芽,皮儿䞍褪啦。 有天,尤师傅望着辘轳想起老家,想起小时候浇园不但赛力气,还要赛歌。 不觉抓起辘轳把,上轱轳抬,下轱辘蹲,不觉露出一口好白牙,嗓子痒痒地唱了 出来。这歌叫做罐歌,又叫数花罐: 谁打一,我打一,乌溜溜一根辫子一丈一。 谁打二,我打二,二姑娘画眉两道柳叶儿。 三月里,三月三,小葱葱开花尖子上尖。 上架子,四月四,黄瓜开花好看一身的刺。 初五十五二十五,光棍摘棍豆叫不得苦。 马莲草,叶儿长,穆桂英只认公公杨六郎。 井台高,井台低,井台底下找不见我的妻。 …… 白狗汪汪叫起来,老婆子慌张张打手势压嗓子,叫道: “别唱别唱,怎么唱起这个来啦,有什么好唱的呀。” 尤师傅住口,回头一看,围墙缺口那里站着一个青年干部。虽说年轻,却是 老成。虽说穿着制服,却红黑壮实还是农民模样。这一位是柏树坟村叫得响的人 物。农业初级合作社的社长。他慢慢走到凉棚下边,老婆子赶快端过来高板凳。 社长不坐,把园子打量一遍,顺便和尤师傅点点头,扯起闲谈: “二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说这是小农思想。可一亩园子十亩地呀, 再一口井呢,中农人家啦。老两口轻时不到村里来,没见参加过会,如今初级社 要转高级社了,吸收中农户了,象你们没有正经劳动力的,我们也发挥优越性, 一块堆走社会主义共同富裕光明大道。别是个尾巴了还长疮,人说辘轳井那儿又 农又商,究竟倒是脓包呢还是伤口呢?可别无时无刻产生资本主义啦……” 尤师傅听到这里,猛然觉着刚才唱的罐歌,难怪让老太太起急,一点儿社会 主义气息也没有呀,和年纪、年头哪样都不称,暗自惭愧。趁着社长慢条斯理地 和老两口做工作,蹑着脚儿走了。 秋风秋雨,一个阴雨天,尤师傅淋着往园子里来,不明白怎么园子能治他的 病似的,强似白嘴吃豆腐。 一园子的绿叶长老了,黄花开败了,红果熟透了,都滴答着水珠,静悄悄地 舒展到尽头。白狗蹲在棚子里边打盹儿,老头子坐在小板凳上迷糊着眼,气球那 样飘飘着。尤师傅也抄过来一张小板凳。啊,在田园里不能坐高椅子,要坐就坐 小板凳。是不是离泥土越近越合适呢?老头子从窗台上拿来一张纸,往泥地上一 铺,啊,棋盘。再拿来个小布袋,不消说是棋子啦。 园子秋深,细雨秋凉,象棋和小板凳都浸透了秋天的恬静……忽然,村里大 喇叭声响,广播着激扬文字……堵死资本主义……取缔小商小贩……割掉亦农亦 商尾巴…… 第二天是个响晴天,尤师傅傍晚走到园子里,红霞散落在绿叶上,潮气夹带 着土肥气味。尤师傅今天洗刷干净,换上了新浆洗的工作服,端端正正走到棚子 下边,拿两张小板凳对面一摆。老婆子望了老头子一眼,连声说道: “好天儿不下棋,不下棋,不下棋,咱们不招不惹的。” 尤师傅却从怀里摸出一瓶“高粱烧”,往地上一戳。老婆子又望望老头子一 眼。这个高鼻梁银耳环的老太太,是个利落明快的人,但有一个先决条件,必须 先望一眼老头子。这个像气吹起来的老头子毫无表情。但必须一望之后,老婆子 才心中有数,手头嘴头才活泼起来。 老头子刚往板凳上落坐,老婆子车身过屋了。酒瓶子刚打开,一盘红艳艳的、 片得薄薄的、码得齐齐的、刚从地里摘来、打井水里冰镇过的、撒上雪花似的白 糖的红柿子,从屋里端出来了,眨眼间,炕桌也有了,筷子酒盅也有了。 不过,酒才三两杯,老婆子就小声催道: “快吃,快喝,快快。” 尤师傅望望园子,皱皱眉头。老婆子凑过来说道: “下中农全人了,老中农稳不住了。” 说着先把西红柿盘子给撤走了。老头子咕嘟道: “光剩下地富,反正不能跟他们扎堆儿。” 老婆子塞上来一盘碧绿的滚刀条儿的黄瓜,那是细盐暴腌,小磨香油拌匀, 才有这碧玉一般颜色,又比碧玉有香有味。尤师傅才称赞两声,又塞上来一块白 豆腐,尤师傅却是正眼也不瞧了。 “快吃快吃,让人看着还卖酒,还卖酒菜,那还得了。” 尤师傅倒吸一口冷气,举杯叫道: “干。” 一饮而尽,那“高粱烧”从嗓子眼直烧到肚脐眼,尤师傅正色说道: “今天兄弟我来,借着这瓶酒,说一句现成话。你们老两口待人亲爱,兄弟 我也不能冷血动物。咱们都是劳动人,受苦人,没有党,哪有今天。不搞社会主 义,哪是光明前途。如今毛主席号召啦,咱能不听话?咱们抓紧,脱胎换骨吧… …” 说着,滚下热辣辣的泪珠。老婆子小声说: “好说呀兄弟……” 望见老头子要张嘴,老婆子连忙收住口。老头子咕嘟着嘴,仿佛漏气似的把 字一个一个吐出来: “合作社多打了粮食啦,可也刚把日子过起来。咱在家门口还能动弹几天, 一转身就拖累人家了。兄弟你放心,为人,能过百年日子,不能一天累赘。” 尤师傅又斟满两杯酒,端起杯来,挂着眼泪,把园子打量一遍,说道: “门前清。” 仰脖一口,把杯扣在炕桌上,杯底朝上,这叫做亮了海眼,起身就走。耳朵 里仿佛咔嚓一声,连忙回头,只见老两口愣愣地望着围墙缺口。尤师傅一转眼, 先是一个亮晶晶的照相机,再出现一个瘦高条,活象一支笔的“笔杆子”迈进墙 来。白狗汪汪地扑上去,老两口严厉地命令回来。这“笔杆子”和谁也不招呼, 只管找镜头,直接往菜上踩过去。只管说话,挺大的声,却不对着谁: “最后一个单干户,拍照留影。老头跟辘轳照一张……” 老头子回身飘进了屋,老婆子啪地带上门。 夜间,黑洞洞的田野,远远近近,若隐若现,传来冬冬的鼓声。那是战鼓, 突破百分之八十,达到百分之九十,擂鼓前进。那是喜鼓,完成了百分之百合作 化,擂鼓往区里报喜。区委机关整夜开着大门,灯火通明。区委书记守在电话机 旁边,区长在门口等候。各村的村长社长听着鼓声,都像热锅上的蚂蚁,没有一 个坐得住的,别说是放倒头睡觉啦。 一天晚上,柏树坟村也忽然鼓声冬冬,街上人来人往,吹哨子叫集合,土喇 叭鼓着劲: “同志们,社员们,柏树坟消灭了最后一个单干户,搬掉了最后一个绊脚石。 连根砸烂穷根子,胜利完成任务。集合,往区里报喜……” 尤师傅虽然只是个房客,也走到街上来,挤到鼓跟前,把鼓和鼓架子端详一 番。不过“消灭”两个字,究竟也扎耳朵。不觉踅出村庄,迈进破败围墙。白狗 汪的一声,好了,白狗还在。老两口呢,双双并肩坐在门槛上,守在暗朦朦里, 定神听着鼓声。尤师傅试探着说: “入社啦,恭喜啦。” 这回老婆子没有先望老头子一眼,连声说: “没人没人没人。” 尤师傅吃惊不小,顾不得倒腾个词儿,说: “那怎么说消灭——消灭了呢?” 老婆子说:“废物啦,累赘啦……” 老头子咕嘟了一声,老婆子连忙收住口。老头子安安静静地咕嘟着说: “油尽灯灭,好嘛。” 这时,火把通红,锣鼓喧天,报喜的队伍穿过田野。社长小跑来到围墙缺口, 兴冲冲喜洋洋叫道: “老叔老婶,问题解决了,你不用入社,也不用种园子啦。机械厂要地,连 园子带房全划给他们啦。老叔你进厂,看个堆儿兴许还行啊。” 老两口不作声。 “老叔,大喜事啊。你要看不了堆儿,上内蒙我兄弟那儿当老家儿啦。房子 啦零儿八碎的包在我身上,给要个好价下来……我赶报喜队伍去啦。” 社长不见了,尤师傅思摸着说: “倒是个主意,看咱挑哪一个……” 老婆子望了老头子一眼,尤师傅常见这么一望,可是今晚暗朦朦里这一眼, 仿佛寒光一闪。这本该是心心相印的眼色,若是青年人那样火般热,或是老年人 的水一般清亮,都算是美好啦。可是今晚上,怎么让人觉着冰一般寒冷,又剑一 般扎人的心。 尤师傅搭讪两句,起身告辞。老头子两手飘飘地摆摆,尤师傅等着他说话。 他什么也不说,却漾开吹气的脸。尤师傅看见一个表情:怪异的微笑。 第二天傍晚,尤师傅下班回来的路上,那山羊似的白狗汪汪地钻过来,咬他 的裤腿。心知出事啦,拔腿就跑,跳进围墙。园子里,拔了秧,倒了架,塌了井 台;瓜果蔬菜,齐齐地码在棚子底下;房子里被窝照旧垛着,围腰毛巾照样搭在 竿子上;就是不见了老两口。 白狗到处疯跑,到了晚上,就蹲在房门口,不时汪汪叫几声。后来有人说白 狗会哭,一连哭了三天三夜,再也没有人看见它了。 下篇 大约过了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一代人老去了,新的一代当令啦。 西郊的马路加宽了三倍,中间走机动车,两边走自行车,再两边是人行道, 里外总共栽起了四行树,有加拿大杨树,法国梧桐,也有咱的老槐树。柏树坟那 几棵柏树,想找也不容易找见了。 田野上先盖起了一座座高楼,后来论片论片的叫做楼群,高高的水塔,直挺 挺的烟囱,数不清的柏油小马路。沿马路看不见庄稼啦,要看庄稼得穿过楼群, 到老背后去发现啦。柏树坟村也盖了不少新房,一来二去贴在道旁了,农民住的 平房好象“蛐蛐儿笼子”。什么十字街和街头的铺子摊子,早给挤没了。 总有些被人忘记的地方,照样存在。当年机械厂有个发展计划,征用了地拿 铁丝网一圈。那三间房也圈在里头啦。后来计划几起几落,家大业大,三间房 “小不溜溜”的碰都没碰,连那破锯齿般的围墙也还在,好像也还没有更加破败。 多少年来门窗封闭,只有尤师傅路过,还站站脚望望。 尤师傅现在住楼了。前年儿子“待业”在家里,和大小伙子们喝起酒来,尤 师傅连忙退休,让儿子顶班。儿子立刻娶了媳妇,分开另过。 尤师傅身上什么油也没有了,连鞋袜都是干干净净老像新买的。有天,忽见 那三间房朝马路的山墙打开了,又惊又喜,钻进去一看,里边三五个男女青年, 把三间房的方向调过来,面向马路。要粉刷起来,要支货架,要放柜台。不消说 这都是厂子里的职工家属,待业青年,搞小集体的服务业。 尤师傅走出后门——现在是后门了,那一亩园子却是枯草萋萋,废墟寂寂, 春来地气动,却又有针尖般的新绿打说不清的地方钻出来了。 “尤叔叔。” 尤师傅扭头一看,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出来倒脏土,张着手笑着。这姑娘 中等身材,又有小伙子般宽肩膀,可又小脑袋尖下巴,可又眉清目秀,给人一个 复杂的印象。 “这不是凤妞吗!喝,下乡两年,喝,长结实啦。” “遛弯儿啊。” “开店啊。” “待业待烦啦。” “好事儿啊,谁的头儿?” “这还什么头不头儿。” “你负责啊,好啊,有肩膀啊。” 尤师傅打手势把凤妞叫到一边。在这个废墟破园子里,完全用不着背着人似 的说话。可是尤师傅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到了节骨眼上,就压下嗓子,不出整话, 打手势比划着补充。这时他躲避耳目那样,指指园子,小声可又热切地嘱咐道: “出息在这儿……”点点前头三间房,“不在那儿。” 凤妞哪能明白呢?只是着急地说: “我们自负盈亏,大伙儿还定不下心来,叔,可亏不起呀。” 尤师傅点着头,表示理解,又只管指指点点,说他的半截话: “那儿……面儿,这儿……里儿。” 凤妞一点也不明白,可究竟也见过点世面,能抓住话茬: “尤叔,早知道您是个业余园艺家。” “架(家)不起来的趴豆。” “尤叔,您一住楼,再一退休,可把您给憋坏啦。” “憋乖啦。” “您来参加一份儿……” 这下尤师傅坚决地摇头又摇手,连声说道: “不。不。不” “当当顾问?” “不。不。不” “那您自嘱咐了,我们谁也没伺候过园子。” 尤师傅嘴里还在爆豆似的蹦着“不、不”,眼望着废墟可象蒙上了一层雾。 这又叫凤妞抓住了,拍手叫道: “好啦,好啦。” “这丫头,这丫头,行,行,光是园子,前面一概不管。” “行啦行啦。” “白尽义务。” “顾问啦顾问啦。” “我给拾掇出来交给你们。” 尤师傅先看那口井,当年老两口随便推下些石头块儿土坷垃,掏掏不难。前 边忙活的只有两个是小伙子,一个闹过小儿麻痹症,拐着一条腿。那是凤妞的弟 弟。再一个小伙子细腰身,厚墩墩的胸脯,运动员的架势。可是留起了小胡子, 眼睛里露着讥讽嘲笑的神色,别人手忙脚乱的时候,他要歇歇就甩手不管,大模 大样走到后门口,抱着膀子一站,谁还能指使他呢!尤师傅冷眼旁观,实际上高 下低,凡笨重力气活儿还都得他于。他一上手,七里咔嚓还就拂落整齐啦,又该 歇着啦。 尤师傅在井台上支架子,小胡子抱着膀子不远不近站着,带看不看,带笑不 笑。偏偏尤师傅是个让人盯着做活里混出来的,一较劲儿,分外手疾眼快,梆梆 安上了滑轮,刷刷拴好了土篮。心想:别人不敢指使,我来。正眼不瞧,却提高 嗓门: “给拽着绳子,我下去。” 小胡子虽说慢吞吞,倒也走过来,拍拍架子,扽扽绳子,晃晃滑轮,正是检 查质量的派头。尤师傅等他放出个屁来,谁知小伙子只把土篮放到井里,扔下一 把铁锨,把绳头挂死在架子腿上,忽然两手抓绳,味溜——就跟掉下井去了一样 …… “哦!” 凤妞推开后窗户,探出身来。这一声姑娘的惊叫,比小伙子掉下去还让尤师 傅吃惊。 不一忽儿,小胡子在井下边叫道: “还有死孩子哩,拽绳子,快。” “哦!”又一声惊叫。 尤师傅拽上土篮一看,细长的骷髅,一堆白毛,这当然是白狗。尤师傅也不 作声,只给埋在棚子下边,白狗常蹲着看门的地方。 辘轳把也从井里掏出来了。刨刨地,开畦,修沟。尤师傅不用思索,手下自 然照着原来的式样去做。做着做着倒是思索起来,原样原是最精打细算的安排, 只怕不光老两口,还是老祖宗的家传。 凡细致活儿,小胡子过来过去的斜眼瞧着,闪着讥讽。凡一动力气,忽然插 上手来,好像他一直盯在身边。凡活儿上出点险情,或是过分吃累,就会听见一 边惊呼赞叹,好像小伙子的身后,又有一双姑娘的眼睛盯着。 三间房里的事,尤师傅坚决不闻不问,等到货架站起来了,园子里也撒上了 菜籽。尤师傅绞上了辘轳,嗓子痒痒的想起了罐歌啦,忽听三间房里放声大哭。 尤师傅三脚两步走到房门口一张,房里只有姐弟二人。瘸弟弟傻坐在靠山墙 的账桌子那里,瞪着窗户。凤妞小脑袋扎在柜台上,抽着宽肩膀。 大集体工厂招工,小胡子和两个女孩子都走了。瘸子人家不要,这个当姐姐 的为什么不去,谁都会说为了瘸弟弟。可又为什么哭呢?也谁都会说为了前途。 尤师傅的心里,却出现了那小伙子老是讥讽般的眼神。尤师傅觉着不能不开口说 几句话,想想说道: “这么个小店,姐弟两个也顶得下来!” “还有我妹妹也快毕业了,也要待业了。”瘸弟弟插上来一句。 “园子里有我先顶着。” 凤妞抬抬头: “那您参加进来不?” “我尽义务。” “还是,”凤妞擦着眼泪,“本来还算是个小集体,现在落了个连家铺个体 商店啦。” 尤师傅心里一动,又立刻把住,连连说道: “我义务,我义务……” 春雨贵似油,下了两天连阴雨,着太阳一晒,地里的绿点子窜起身子来了。 三间房又经过一番努力,挂上招牌,上写“辘轳井”三个大字。下边是四个小字: “个体商店”。为这三个大字,尤师傅把凤妞叫到一边,咬着耳朵说: “这么顺,这么顺……” 小店的买卖平平常常,头两天还听见点新鲜话,后来就没有人说长道短了。 园子里长成了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绿。高架子上,有蝴蝶般的黄花,还有朱 红、金红、粉红的色彩;大叶片下边,藏着深紫……天气炎热起来,打开后门好 过穿堂风。不断有顾客往后门外一张,禁不住叫声好。有的走到凉棚底下站一站, 眼睛骨碌碌在园子里转,听说好现起一捆菠菜,好现拿几把萝卜走,无不欢喜。 饶上几根小葱,添几张紧贴破败围墙、见缝插针的首香叶子,无不呵呵哈哈笑出 声来。 凤妞这才心服,尤师傅打起手就说了,出息在后头园子 到了星期天,就有大人领着孩子专来看辘轳,和看名胜古迹一样。搭讪着让 打打瞧瞧,打上水来让孩子们试试水凉,小把戏们无不喳喳抢先。 让亲手摘瓜起菜是对熟客的优待,得到优待的无不露出一口白牙,早早地张 着手走到畦里去。把碰掉的没长成的瓜果,把起折了的叶儿梗儿都抱来过秤,要 不让,就说过意不去。 区里的一位什么主任,走来前前后后一看,指出这个园子和文化生活都有关 系,为什么不搞点茶座,让下了班到这里坐坐,把紧张的神经松弛一下。 凤妞找尤师傅商量,尤师傅把凤妞拉到自己身边,指指自己做活用的小板凳, 凤妞当然解不过来。 “小板凳?” 尤师傅指指棚子角落: “往那一撂就得。” 果然,有的顾客看见一撂小板凳,哦哦哈哈地又是劳驾又是借光,往沟旁、 畦边、井台一坐,浑身通泰,毛孔里的油,鼻子眼里的火,耳朵窟窿里的噪音, 都象绿豆发芽,皮儿䞍褪啦。 凤妞问尤师傅,这不嫌乱吗?尤师傅扯了下凤妞的衣角,走到破锯齿墙围根 儿,指着扔着的几块方正石头,说: “凿上棋盘格子。” 石头凿好了,错错落落往园子里一摆,人们拿上小板凳,自然是往石头跟前 坐下了。 主任现在一天来转两趟,又拿主意说: “有棋子没有?怎么不准备几副。不收租金,谁下输一盘,认罚三分。” 说罢哈哈大笑。有了棋子,主任又来了,又说: “有爱下棋,还有爱喝二两的,怎么不卖点下酒菜?” 凤妞又找尤师傅,尤师傅把手掌比作刀片,做出切削的样子。第二天,凉棚 里边,迎门两桶井水,一桶拔着红艳艳的柿子,一桶碧玉般的黄瓜。可以现片, 洒上雪花似的白糖;现切滚刀块儿,暴腌拌香油。 有个身穿油篓般的工作服的,脸上“油渍麻花”跟油耗子一般,天天走来坐 一忽儿,有天喝了口酒,要求帮着浇园,谁知手一抓辘轳把,上轱辘抬,下轱辘 蹲,就放开嗓子唱起来。他的罐歌和当年尤师傅唱的不大一样,第一句就是: 谁打一,我打一,一根乌溜溜辫子谁家们的妻?…… 头一句就挑上了高潮,得了个满园子彩。 主任定下日子来开现场会,来了一屋子的区干部和街道主任。凤妞找尤师傅, 可是尤师傅不见了。可园子嚷追,也没有应声。凤妞比前些日子,更加有了锻炼, 也就挺直腰板往人前一站,落落大方。主任仿佛这才看明白,这姑娘多宽的肩膀 呀,有担当。小脑袋也合适,眉清目秀的是个尖子啊。凤妞一五一十说了待业的 烦恼,瘸子弟弟的苦处,开办小店的困难……大家也鼓了掌。 散了会,主任还往园子里站站,想着再出点主意。井台上“格拉”一声,有 人撂下辘轳要走,可是走不及了,四只眼睛打了照面。主任认出来井台上穿得干 干净净的老人家,就是头一个到柏树坟租屋子住的油耗子。尤师傅早就知道,这 位白胖胖的会打哈哈的鼓出个圆肚子来的人物,就是当年红黑的慢条斯理的柏树 坟合作社社长。两人相互看得清清楚楚,却都不想叙旧,就都笑了起来: “嘿嘿嘿。” “呵呵呵。” “哦哦哦。” “啊啊啊。” 就各自走开了。 过一天,主任带着一个矬胖的记者来了。记者鼻子上架着圆镜子,胸前挂着 圆镜头,整张脸都笑圆了,进门就明知故问: “这就是最先的个体商店吧?给你们拍照留影来了。” 凤妞找尤师傅,当然找不见。也就自己握着辘轳把,前腿绷后腿弓,更加显 出那肩膀是小伙子的架势。 过两天报上登出带照片的文章来,标题是:《第一个个体户的诞生》,副标 题是:“凤妞创业记”。文章中间把辘轳、小板凳、摘瓜起菜、浇园下棋、还有 那罐歌,归结到土地和劳动人民的血缘关系,养育我们的大自然,是我们的母亲。 文章随着端上警句:有许多人没有事干,有许多事没有人干。又以豪言壮语收尾: 为群众方便,为人民需要,为祖国四化,待业青年立志创业吧! 眨眼间,三星高照,紫气东来。广播电台、电视台、文艺月刊、青年周报、 妇女丛书,来专访、登报道、发评论。参观的、访问的、拍照拍电视拍电影的, 那是踢得破铁门槛的。凤妞成了演说家,不用找尤师傅,也不讲个人的烦难,理 直气壮地讲创业,讲给群众方便,讲人和自然的关系。讲到对立面,就讲有人抱 着膀子,用讥讽的眼光斜眼瞧着……凤妞的宽肩膀越发的宽阔,那秀气的小脑袋 一扬一扬的,也很有点新人物的气概了。 有天傍晚,尤师傅看见风妞送走最后一拨来访,一脸的汗油,头发里都像冒 着烟儿,走到凉棚里,叉腰一站,忽然盯住了小桌上的一个盘子,那盘子上摞着 三大块白豆腐。盯着盯着飕地抓起一块来,一口一只角,白嘴吃起来…… 尤师傅觉着心疼,领她到井台上,给她小板凳坐下,打上桶水,让她擦把脸。 凤妞踏实下来,望着遍地的绿,轻轻地说: “尤叔,主任说了两回,让您给说说这个园子的历史。” 尤师傅想了想,说: “他怎么不说呢?”接着又自己回答,“二十多年,才翻一篇日历啊!” 太阳落山了,阴凉了,蟋蟀弹琴了。凤妞又说: “尤叔,您不参加,老义务,我们心里都过不去。” “我们是翻过篇儿去了的陈人了,就这么着好。” “可还得依靠您哪。” “别这么说,你就像是我的女儿。” “为什么不说是儿媳妇呢?” 尤师傅心里一震,这话可是“出格”啦。仔细看看姑娘,只见两眼闪着讥讽 嘲笑的光彩,活像那小胡子来到了她的眼神里。姑娘的心事,神仙也猜不透。尤 师傅只能想着:啊,姑娘二十六七啦。 凤妞站起来,走到三间房后门那里,跨着门槛,忽然回头说话,那声音又是 一个巴结的经理人处理事务的调子: “园子里还得添点什么不?考虑考虑。” “一头白狗。” “狗就是了,黄狗黑狗不都一样。” “一头山羊似的白狗。” “叔,您是明白人,可有时候一半句话,神仙也猜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