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门 ——“门”之三 老伴告诉退休诗人:“现在什么事情也没有了,一切都过去了。”这是“影 视”上常说的话。 诗人回了一句一两百年书本上的名句:“好像世界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两个花白脑袋相视而笑。 “头儿说——”若换个场合,应当说领导上组织上。“这回让你接待外宾, 还安排在家里,是让你随便一点。头儿特别交代:不要做检查,再呢,千万不要 认罪。” “那我说什么呢?” 两人正好站在门边,老伴灵机一动:“三十年前,一个外宾说,这是墙的城。 你立刻回答:也是门的城。因为有墙就有门。当时头儿还表扬你的幽默。你说墙 是防守,门是开放。你看,现在大家把开放当作刚出笼的馒头,其实三十年前你 就挂在嘴上了。” 诗人得意,微笑,眼珠朝上翻——想当年,一脑门子新鲜的幽默好像一个个 彩色线轮,随便捉住哪一个的线头,就可以拉出无穷无尽……现在那一个金黄的 就是“开放”,可是一拉,断了。那朱红的“门”,也一寸两寸叫做寸寸断。啊, 谁把线轮沤坏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狠狠的:“什么开放?投降!投降!!”一声 比一声狠。“什么防守?修!修!!修!!!” 这个女人五官端正、小巧、细腻,足够一个“娇”字。因此激烈起来也不大 像阶级斗争,尽管把十分的鄙视沿鼻沟泻下来,十二分的厌烦拿嘴皮撤出来,也 都像是个人生活中的撒泼。偏偏诗人大男子,栽在娇娇手下,全身仿佛叫罪过裱 褙起来。暗中声称:塞一包砒霜在她手心里,使个眼色,就会毒死亲夫…… 老伴叫道:“说话呀,别傻着,别直着眼,现在用不着装聋作哑。头儿说了, 要装幽默,不是装不是装……” 诗人东抓西挠,无奈线轮寸断,好容易有一个抽出丝来: “……这回叫我接待外宾,是领导上对我的信任,是组织上交给我宣传毛泽 东思想的任务。我过去在墙和门上,向资产阶级投降,大放修正主义的流毒……” 老伴大叫:“不要检查。头儿说了,千万千万不要认罪那样,要你的拿手: 幽默。” “线轮沤了。” “你说有钱人家门倒不少,中门最大,可是一年开不了两三次。你幽默了一 句,逗了个满堂彩,记得不?地铁设计了四个门,倒锁上两个,这回你的幽默上 了报。记起来了吧。” 诗人想着隔世的言论,那个娇女人的声音又出来了:“花岗岩!花岗岩!!” 最流行的辱骂,针对顽固脑袋。谁知这个女人的脸面也坚硬起来,青灰起来,眼 睛鼓胀——鼓成单眼皮,胀满眼窝。可也还潜伏青灰的冰冷的爱娇。诗人叹道: 恶之花。花之恶……一个哆嗦,全身裱褙,脑子一片空白。 老伴跺脚,拍手,吆喝。空白一无所有,也无能为力。挣扎吧,像梦魇里排 死挣扎,挣出一个线头来了…… “……批斗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时的,花岗岩脑袋是复辟的基础,是投降! 投降!!是修!修!!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