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头尾(上) 鱼米之乡,有上席的菜叫烧头尾。会吃爱吃鱼头鱼尾的,才算得吃鱼行家。 (一)头 俗话说:“凡事开头难。”“头三脚难踢”……没有遇见过谁反对这些话, 可见是从许多经验里体会出来的。 写小说也是件事,也开头难吗?好像也没有人反对。不过是不是就这最难, 那就不一定了。是不是回回都是开头难,也不一定。有时候会有个现成的开头, 不费劲,尺寸合适。有的作家有几个惯用的开头,用熟了,熟能生巧,怎么用也 合辙。也有的不大注意开头,江水滔滔,不择源头。当然,也时常听说,开头开 得不满意,撕碎再来,再三再四,甚至八九十,憋得写不下去,撂开,搁一搁, 凉一凉等等。南方有位作家,是我熟识的同行中最讲究开头的人,讲究到把开头 “浓缩”成第一句话,仿佛这第一句话,是小说的生命树的胚芽。常说,第一句 话,给全篇定了调子。找着第一句话,下边就好办了。他那里人、事、时、空全 齐了。只差第一句话不知在哪里藏着,那也闷闷地下不了笔,一年半载之久。这 种事,当然在他那儿也不常有,可是真有过。通常,第一句话还不是整个的开头, 只是开头之头,好比是破土而出、破壳而出、破门而出的那一破。通常,若有 “那一破”的话,也不一定在第一句里。写小说是个行业,又全都“个体劳动”, 因此这里边的学问,有的“通用”,有的只是个人习惯。 前几年,轮到这一位的作品叫响,时有评论发表。我读过一部分,或如歌行 诵其意义,或如调查证实了历史,或通过人物褒贬时代……这些都是他应得的物 事,只可惜腾不出功夫品头评足,凑巧他开头的“刀尺”偏偏大有讲究。 作家不一,有的讲究先行,有的讲究同步,有的讲究拦腰抱住,斜里杀出来, 点豆成兵,浑水摸鱼,推倒油瓶不扶……这倒不一定讲究开头了。有人说,我们 老拿一把钥匙去打十把锁,我信。 小说有长、中、短之分。这几年又从短篇里分出小短篇来,如同短裙里分出 超短裙。小短篇又名色繁多,如同超短裙又叫做迷你裙等等。我这里老古板一点, 只分长短,暂不多列、项目。 长篇的开头第一句,常常叫人赞赏的有《安娜·卡列尼娜》的“幸福的家庭 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还有《三国演义》的“话说天下大势,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两个开头包含了一大部书的宗旨,自是气魄恢宏,十 分难得,但如果放在“一雕栏一画础”的短篇头上,可能大而无当了。你一个短 篇,怎么写得了它呢。可见下笔万言的开头一句,这万分之一也有尺寸,也分长 短,你不讲究它自有讲究在。 长篇的开头,往往借用套话,或诗或歌,或交代时间地点,或把自然风光作 引子。名著用了老套头,也无碍通体光辉。例如《水浒》的第一句话是:“话说 大宋仁宗天子在位,嘉祜三年……”《死魂灵》的第一句是:“省会NN市的一家 旅馆的大门口……”这两个开头没有定下什么调子,也不见得包含着什么,更无 新意,但都不妨。 《红楼梦》的开头别致一点“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 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这是从梦幻说起。“曾历过……之后”, 也不算干净。长篇有迂回余地,可以从远处不慌不忙走过来,可以从不紧要处踅 来踅去,把读者踅上。 短篇却水火般不容功夫,不讲究点擒拿手段,难免误事了。 有回,我参加一个青年作者的学习会。谈短篇,也谈到开头。谈短篇还能谈 不到契诃夫吗!谈契诃夫的短篇也多半是咀嚼他早期的几个名篇:《变色龙》、 《普里希别叶夫中士》、《万卡》……这都是大家每谈都“拉”不下的。我趁势 问问大家,就这三篇吧,是怎么开头的,第一句说什么来着?当场没有人回答。 有几位想想,没有把握。有的好像考试出了个偏题,面现生冷。 其实这三篇开头用的是一个办法: 《变色龙):“巡官奥楚蔑洛夫穿着新的军大衣,手里提着一个小包,穿过 市场的广场。” 《普里希别叶夫中士》:“普里希别叶夫中士,您被控在九月三日用言语和 动作侮辱乡村巡官……” 《万卡》:“三个月前,九岁的男孩万卡·茹科夫被送到鞋匠阿里亚兴这儿 当学徒。” 这些是一捅就破的事,只是看书时没有注意到,乍一问,就给懵住了。 这三篇的开头,无非是第一句话里就叫主角登场,立刻走向事件中心。这也 是契诃夫常用惯用、熟中生巧的方法,直到他的后期写出来的名篇《宝贝儿》, 也是这样开头: 退休的八等文官普列勉尼科夫的女儿奥莲卡,坐在当院的门廊上,想心事。 据说这个短篇,当时老一辈的大作家托尔斯泰几番朗读,老泪纵横。这样的 开头,也得到赞美。 朴素。朴实无华。真实自然。没有做作。就这样简简单单出来个人,站在 “焦点”上,仿佛本来就站在那里的。 特别是短篇,好比是短跑,起步就不容踩虚一脚,最好连口气都不换,一气 儿跑到底。长跑则起步从容,“温良恭俭让”都不妨碍。 长篇中篇有另外的商量,短篇就这样开门见山或是单刀直入最好了,不用打 别的主意了,咱们大家都这么开头得了。 偏偏又读到了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他是我们新文学的开山巨匠,他开山的 第一把斧子就是短篇小说。阿Q 、闰土、祥林嫂、孔乙己等人物形象,现在还常 常让我们念叨着,好像眼面前的亲戚朋友。我们作品里走出一个人物来,叫人指 点着说是阿Q 的后代、闰土的子孙,那就是说这个人物写得不错了。 闰土那篇小说题名《故乡》,才六千多字。开头写的却是“我冒了严寒,回 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接着写深冬景色,荒村萧索,“我 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再接下去是夹叙夹议,总共一千多字,占全篇五分之 一。以后才提到闰土。又回忆二十余年前有关闰土的往事,等到今日的闰土上场, 小说已经过半了。 祥林嫂那篇题名《祝福》,开篇写的是鲁镇年终的祭祀大典——“祝福”的 气氛,也一千多字,才见主角。这一篇长些,全篇约一万三千字。 《阿Q 正传》全篇不足三万字,拿现在凭字数论文体的行情来说,还不够中 篇之数。论结构,当不是短篇。计分九章,第一章曰“序”。“第一是文章的名 目。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原是应该极注意的。”这一“序”叙了二 千来字。 鲁迅先生愿意先把我们带到一个特定的情境,在特定的氛围里,才让我们见 到人,听到故事。 把我们带到悲凉的情境里,先叫我们感染着悲凉,再听闰土一生的悲凉故事, 里里外外的悲凉浸透。 封建礼教祭祀大典声中,展现一个叫封建礼教逼疯了的女人,这是“情”和 “境”的对比,不悲凉,这回是悲愤。这个“愤”字从反复对比中出来。 正儿八经拿一章来“正名”,字字尖锐带刺,句句深沉思索。让我们在荆棘 丛中,认识浑身是讽刺的阿Q 和他的“精神胜利法”、“精神胜利法”的民族悲 剧、民族悲剧的深沉和尖锐。 这些故事和说故事的情怀、听故事的情境,这些的“合一”,这些的“两忘”, 产生了艺术的魅力。不先把读者带到这么个地方,魅力可能失色。 这也是短篇的“优胜”。若是长篇,不能够只是一个情怀。也不可能把开篇 的情境,一贯到底。因此大手笔,也只是“话说大宋仁宗天子在位……”开始。 契诃夫和鲁迅的短篇,在短篇小说里,实在是“古典”了。他们还都是写实 主义重“客观”,反对在小说里给读者过多“主观‘’的东西。那内心的悲欢, 或微妙或强烈的心理变化,也只精选了外部的言谈举止,让读者自己去摸索体味。 小说也和别的事物一样,随着时代发展。现在的小说比起“古典”来,当然 复杂多样得多,早已突破一人、一事、一隅、一时空、一雕栏画础等等。当然突 破不是说不能够照以前的办了,是说可以不那么办,另辟蹊径,有了多得多的路 子。但艺术自有内在规律,那又是各路相通的了。 我觉得诸多路子中,最大的趋势是向内心进攻。直接写内心,把内心袒露出 来,直到人物自己都不大清楚的下意识。 开辟啦突破啦创新啦,还是短篇打头的时候多,它灵便快当。因此,短篇小 说的开头,也不断寻找新的样式。 前边举的两位大家的惯用手段,看来仿佛正好相反,但有一条是相同的,他 们不是寻找形式的新鲜,不是标榜手段的奇特。他们做的是,给自己的生活感受、 人生经历,挑选了最合适的表现方法。若说开头,是在最合适的地方“破口而出”。 真情实感是小说的内涵,是小说无穷的内涵,也可以强调起来说是本质的内 涵。无论是开头是结尾或是肚子,都是内涵的表现。 离开内涵,单单追求一种形式,只是形式的新鲜、奇特、或是美丽吸引着你。 不为了别的,就为了形式美,或许也可以,悬崖边上也可以有一条小路。但究竟 不是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