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头尾(下) (二)尾 作家重视开头第一句话的,常有听说。认定第一句是全篇的基调,有时候万 事俱备,只欠第一句,为此踌躇数月之久,一旦豁然开朗,下笔万言。把“千锤 打锣,一锤定音”调过头来说:“一锤定音,千锤打锣”。这,实有其人其事。 结尾最后一句,也有人煞费苦心,开篇就蓄意埋伏,如同相声的“包袱”, 有位作家本来大手大脚,有回写完数万言中篇,对结尾不惬意。想起有个合适的 结尾却在另一篇身上,另一篇又已寄走,弄得坐卧不宁,打电报要回调换。外国 有位专写短篇的以结尾闻名世界,得到什么式结尾尊号的,此事属实,众所周知, 不必絮叨。 但,结尾最后一句话,比起开头第一句来,现成可摆的“龙门阵”略少。为 开头撕碎稿纸的事常有听说,为结尾戳烂笔头的不那么多。 长篇小说的最后一句话,往往无关大体。《儒林外史》用一首词开始,接着 说:“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常谈。”末尾也是一首词“沁园春”,也不过是人 生无常的慨叹,皈依佛法的老调头,请看最后一句:“从今后,伴药炉经卷,自 礼空王。” 陈词始,滥调终,却不损长篇的精华,人家有周旋余地,有闲功夫。不用说 最后一句话,就是后半部稀松也无大碍。鲁迅先生说:“一大部书,结末不振, 是多有的事”。传世之作里,也多有到了下半部,好像英雄到了下半世,咳嗽喘、 腰腿疼都找上来了,仿佛这也不大要紧,自有前边的英雄气概震着人在。 “只怕货比货”。大部头书戳在大部头行列里,也还是要比完整,比和谐, 有懈无懈见个高下。金圣叹把一百二十回的《水浒》,砍到七十回宋江招安为止。 当有文学以外的原因,把下半部斥作“恶札”也言词过激。鲁迅先生说得平和些: “但文章之前后参差,却确如圣叹所说……况且描写事业成功以后的文章,要比 描写正做强盗时难些……” 什么都会写,怎么写怎么好的作家大概是不会有的,写作自有“铁门限”, 谁也强不过去。大部头的作家,往往亏在这个强字上,拿不了强拿,不能动强动。 若是短篇小说,这个亏就吃不起了。下半篇若是“恶札”,就全篇都恶了。 下半篇稀松一点,全篇也就晃荡。因为它不是一串项链,是一颗珍珠。不是一处 园林,是“一雕梁一画础”。不是漫步十里长街,是一耀眼,一提神。 短篇小说要力求完整、和谐,前后不参差,读来仿佛一气呵成。好比说最前 一句话,就比长篇重要得多。最后一句话能起的作用,也往往是长篇不能够的。 精彩的最后一句,有时候好比拳击中的最后一击。有时候好比画龙点睛。有时候 带动全篇,竟有叫全篇改观的。有时候又一言发人深省,一言绕树三匝……照样 放在长篇尾巴尖上,不会有这么大劲头。俗话说“四两拨千斤”,那也有限度有 条件,如若不会撬杠原理,也拨不动。 前人论结尾,说有“渡尾”、“刹尾”两事。大意“渡尾”是逐渐“渡‘’ 向远处,广处,隐约处,也可以用时下作兴的话,来说吧:”淡化“、”淡出 “。”刹尾“当是戛然而止,如急刹车、如一刀切、如愣怔;如一风吹。这两种 确实是常用的方法,大家都晓得,不必解释。不过现在常用的,岂止这两事,总 结出来三四五都不必要,也不大可能。写作最忌刻板,贵在创新。方法上的日新 月异,是兴旺气象。开放今方开始,不拘一格才是。 近读评论,把一种方法推崇为“最佳结尾”。大概是受流行的投票、评选、 授奖的影响,却又仿佛是已经不流行了的“样板‘’的余音,方法只为了表现生 活感受,这一个”感受“往往只有一种表现对它最合适,看作家能不能够在千变 万化中,找着这个最合适的。这是作家的困难,也是作家的乐趣。如果有一个最 佳的方法现成摆在那里备用,写作也没有多大意思了。叫”电脑“干起来准比作 家高”效益“。 短篇作品中最后一句话,有人喜好意料之外,把这一招推去坐第一把交椅。 有的作家也擅长这一招,有时候看得出来全篇的结构,都是为了这最后的一个意 外,叫人一惊一乍,花的代价不少,效果也有,但也不一定都值得这么干,其实 光是意料之外不难,这意料之外还要是情理之中,就难些了。十分的合情合理, 又叫读者十分的意外,这才是杰作,一个“外”一个“中”,不论哪个差一点, 就可能显出做作,做作就是矫情,是写作一大忌。 倒是有作家在最后一句的意外上,千锤百炼,下了过硬功夫,成了看家本领, 打出了金字招牌,但这一招的发明权、专利权,不是他的,也不是哪一个人的。 咱们的相声,从祖师爷传下,就得是最后一句话“抖包袱”、“露底”,鞠 躬下台,要是这“包袱”“抖”不“响”,下台就“干不咧龇”,南方话说是 “尴尬”了。一个好“包袱”,也就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为了这“外” 与“中”,逗的要铺,捧的要垫,常常打“入活”起,就埋伏下了,这是相声艺 术中,必不可少的一招,但也不是它的专利。 短篇小说的大作家,大作家的杰作中,也有苦心安排了最后一句话,顿生光 辉,可见这一招由来已久,行之有效。 莫泊桑的代表作《项链》,女主人公为了赔偿一串项链,一生劳碌,到青春 耗尽,债也还清,偶遇项链原主老同学,得知那串项链原来是不值钱的假玩意儿, 女主人公作出了一生的牺牲,终告清债,读者揪紧的心也随着一松,不想迎面飞 来最后的一招,仿佛致命的一击,南方叫做“顶心拳”。 契诃夫的常让人挂在嘴上的《万卡》,九岁的。小男孩,忍受鞋匠一家的虐 待,偷着写信给爷爷,发誓不跟爷爷要吃的,但求爷爷领他回去,最后写信封, 写道“乡下爷爷收”,一切的努力都白费,同情、希望、愁和怨仿佛都变了性质, 混合成一种外貌淡薄骨子深沉的哀思。 但莫泊桑和契诃夫都不是专玩结尾,也不都是老用这一招。鲁迅先生是不爱 用这一招的,需知要铺要垫要埋伏,这也会带来狭窄、紧绷,若是费尽机关,就 会损失自然真实。既是方法,就有长短。 戏剧常有尾声,本戏演完,再来一个场面。若用来交代情节,省掉不演也可 以,有位前辈戏剧家解释尾声,只用常见的三个字:“翻一番”,简要精到。不 过要看翻的是什么了,好比前面演的是一项试验成功,尾声是投入全面生产,本 戏演的攻克一城,尾声出现全局大胜利,这样的翻也容易,也可以省掉。 前辈说的“翻一番”,怕是意境或意义吧。 叫人意外的吃一惊,可以触发思索,仿佛心血来潮,但在平和沉静中,在朦 胧中,在“淡化”中,可以悠悠地让思路开阔深远。鲁迅先生的名篇《故乡》, 最后一段如下: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 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 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前边几句是重复一下小说中的一个镜头。后边几句是沉静下来的思索。最后 一句翻上去了,翻到深远的哲理里,成了名言警句,常被大家口诵、默记、引用。 俗话说:“编筐编篓,全仗收口”。滑冰、体操、鞍马、单双杠、平衡木、 花样游泳……不能说“全仗收势”,但收势很影响判分。歌唱和舞蹈,也要在收 尾一腔一势上,博个满堂彩。雕刻最后是“开脸”,“开脸”最难在“点睛”。 短篇作家也着意安排“后事”,不免“出格”。比如叙事本来是一二三四五, 拾级而上。到了第三阶却单脚跳过,过了第五再来双脚补足第三。好比说写的是 争斗中,被对方挫败,或俘去、或含冤忍辱,历受种种艰难困苦,其中最难最苦 一节,略略提过,到了得胜,或雪耻、或团圆之后,再细叙这一节殿后收尾。试 想“出”这一“格”,都为的什么呀? 鲁迅先生自己说他的后期小说,“技巧”比较“圆熟”了。后期有个短篇 《弟兄》,写兄弟两人以情笃闻名,别人都说:“他们两个人就像一个人。” “谁也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心思”。忽然乃弟高烧卧床,为兄守在床前不能成眠, 等到医生诊断是不要紧的疹子,倦极嘹绰,做了一梦,“看见床前站着一个满脸 流血的孩子,自己正要去打他,”立刻梦醒回到现实中来,以后又“梦的断片, 也同时闪闪烁烁地浮出”,原来他自己有三个孩子,弟有两个,如若让他一人负 担上学,办不到,侄儿哭着要去,“他看见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铁铸 似的,向荷生脸上一掌批过去……”又回到现实中来,“梦迹”又“像搅在水里 的鹅毛一般,转了几个圈,终于非浮上来不可”,这回“满脸是血”的侄儿“后 面还跟着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他争辩,“他又举起了手掌……” 有一位小说名家说,他读到梦这里,心惊胆战,要是他写到这里是写不下去 的,也写不了……说着,形容严肃。 这位说的是另外一个题目,先放过一边。 单说这个梦安排在医生诊断不要紧之后,却不在前边以为会死亡时。放到后 边,又写到梦那里只一句带过,再过后才出现“断片”,“断片”又断开做两段 来写完,这些都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只不过顺手就这么写下来了,这个回答倒是干脆。可是一个 “顺手”就叫同行心惊胆战,这是什么“手”呀?有这么个“顺”法? 这样的安排是结构上的层次考虑,是反复又不重复的组织素材,是强化重要 关节……这些也都放过一边,单说结尾。 这么一组织,尽量把“梦”靠近了结尾,在结尾处有所对照。结尾是别人家 兄弟庸庸碌碌的日常生活,这一对模范兄弟却有这么个梦。这一个是隐蔽的虚伪, 那一个是明露的庸俗,这一个是梦里的“铁铸”巴掌,那一个是白天“从堂屋打 到大门口”,这一个是人性的深层,那一个是生活的表面。 这叫做什么结尾?没有现成的名目可用。还是不管名目如何,能够体会到短 篇小说的结尾往往煞费苦心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