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取”“舍” 经常碰到一些搞业余写作的同志提出怎么提高写作水平的问题。“我为什么 老写不好呢?怎么提高呢?”“你说我生活不熟悉吧,我挺熟悉了,我现在还在 基层,还在生产第一线。”“我从来没有脱离过生活。怎么写起来就不那么好? 有些作家上我们那儿转一转,两三天,访问一下,写的东西就发表了。我常年在 这个地方,写的东西为什么老发表不了哇?”有的同志直爽地说,“这是技巧问 题,他有技巧,我没有技巧。”我感到,技巧是个问题。我们不能忽视技巧,好 比象牙雕能在很细很小的东西上雕出好多人来,树哇、石头哇、花草哇,有的雕 一个球,球里头再套球,一直套五六个球,哪个球都转,都活,这就是技巧。雕 象牙有个技巧问题;而技巧是要磨炼的,学三年,五年也不见得能套五六个球来, 这得下功夫哩!写小说也是需要技巧,需要磨炼技巧的,可不是问题的全部。熟 悉的生活表现不出来,完全说成是技巧问题,这我就不同意了!专业写作的人离 开了生产岗位,当然有个深入生活的问题,要到工厂、农村、部队去,同志们没 有离开生活,没有离开农村、工厂、部队,却存在一个对生活的理解和认识问题。 还有个捕捉生活的问题,你对生活的理解认识比别人深刻,小说写出来才有新意; 如果你的理解不过是随大流,那么你的小说就不新鲜。如果你对生活里的形象、 细节、语言,那些文艺上特别需要的东西,不敏感,不善于捕捉,你的小说就会 干巴。这个敏感,也是要磨炼的。当然,还有个技巧问题。下面我举个具体的例 子来说说这些问题。 小说怎么才能写得好?过去一些伟大的作家回答过这个问题。有很多回答! 鲁迅先生回答有三多:“多读、多写、多看。”多读,就是多读书。多写,就是 多写作练习。多看,指多观察生活。写得不好,坚持下来,慢慢地总有提高。没 有别的办法。有的还说,写小说和卖膏药当大夫不一样。大夫,有的是家传,祖 父传父亲,父亲传儿子、孙子。作家很少家传,鲁迅先生的儿子就不写小说。许 多作家的子女也不是写小说的。谁还没有一点私心啊!要是写小说有个秘密,我 一告诉他,他就能写出来的话,我不早告诉我儿子了?还有的作家说,小说写作 也不是传染的。肝炎是传染的,作家不会把小说“传染”给你,小说是自己磨的, 坚持五年、十年,慢慢就写好了。 我是五十年代开始学这一行的。五十年代的,现在还有几个人,常写些东西。 我们刚开始投稿时,也老是投不上,送去了,退回来,送去了,退回来,编辑部 老是不接受。坚持好几年下来,才能够慢慢给发表了,很少有一下子就成了的。 可能有,那是个别的。一般的,都是磨了好几年。 现在,我回答怎么写得好?我说得对不对,好不好,没有把握。先从读上讲 讲。 读书,分两类:一种是浏览,什么书都看,增加知识和见解。再一种是精读。 今天我要讲精读,怎么精读一篇好作品,‘从这里吸取营养、学招儿、学写小说 的办法?精读,可是重要的事情。有的东西要翻来覆去地琢磨,分析,掰开揉碎, 这’样,才能学到东西。找哪些呢?各人不一样。从浏览中,看到有些书你特别 喜欢,觉得接近你、感动你,跟你有相通的地方,就认真读。好作品很多,有的 你感到好是好,但不怎么喜欢。艺术的东西就是这样。外国有的作家说,世界上 没有这样的作家,他拥有所有的读者,所有读小说的人都喜欢他。这样的作家是 没有的,总是各有各的读者。当然,有的作家读者面广,有的作家读者面窄,这 个问题很复杂。我今天讲的是精读,举的是鲁迅先生的例子。 鲁迅先生是大家敬仰的,是中国新文学的旗手,他的地位在世界和中国是公 认的。讲现代文学他是头一个。所以,我就选他。选哪篇呢?选《孔乙己》。为 什么讲这篇呢?是因为不知道大家都读过些什么。鲁迅先生的东西大家一定读过, 因为中学课本一般要选《秋夜》、《一件小事》、《孔乙己》、《故乡》这几篇。 而《秋夜》是散文,《一件小事》是速写,小说还是《孔乙己》,又短,也经常 被选的,拿这篇来讲,可能许多同志都读过,讲的人和听的人都方便。 孔乙己是个人。这个人是南方的,可能就是鲁迅先生家乡人吧!这个小说几 乎写了孔乙己的一生,是孔乙己传,但只用了两千八百多字。同我们现在的小说 比它是很短的。我们现在的小说都很长,动不动就一万字,两万字还是短篇呢!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写得很长?鲁迅先生的小说就写得短。《北京晚报》有“一 分钟小说”,大概也一千多字,有的一千三四百字。鲁迅先生两千八百字写了人 的一生,并在人们心目中存在下去。都知道有个孔乙己这样的人,他活在人们心 里,像这样的小说,同俄国的契诃夫,法国的莫泊桑这些人比,那是比得过的, 不逊色。 孔乙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孔乙已是中国农村封建社会特有的人,这种人只 读书,不会种地,不会做工,也不会干别的。他如果读得好,运气好,可以考上 功名,至少考上个秀才,再去考别的:举人、进士,考得高可以有官做,那是当 时知识分子的一条出路。孔乙己什么也没考上,是个百无一用的人。大家看不起 他,嘲笑他。他能写一笔好字,给人抄书,混碗饭吃,混点小钱花。可这个人还 有点小毛病,有小偷小摸的毛病。他坐不住,坐两天就把人家的笔墨纸张卷走了, 换酒喝了。后来,就没人敢找他抄书了,一抄书就没了。从此可以看出,当时社 会把人折磨成什么样子。 他的一生中有些什么事情呢?他的一生有个事情挺大,他就死在这个事情上。 他偷东西,偷了举人老爷的,这和偷别的人不一样,抓住了以后,让他写“服辩”。 “服辩”就是现在说的检查,文化大革命中叫作“认罪书”。写完了不行,还吊 起来打,把他的腿都打折了。他只好在地上爬,慢慢地死了。这件事情是他一生 中关键的大事情。可鲁迅先生在二千八百多字的小说里只用了一百五六十字,大 概占二十分之一。为什么这么“大题小作”,先在这里挂上一个问题。 他哪些地方写得多呢?“茴香豆”那里写得多。小说中有个“我”。“我” 不是作者自己,是酒店的小学徒,小孩子。孔乙己问那个小学徒——我:“你认 得字吗?”小学徒心里觉得你这个叫花子,你还问我认得字吗?你还考我?你配 考我吗?心里很不舒服,就不搭理他。孔乙己又说:“你知道这茴香豆的茴字有 几个写法?”又说:“有四个写法。”小孩不知道,孔乙己就用手蘸点酒在桌上 写给他看。又一回,好多孩子围了过来,眼睛盯着个小碟里的茴香豆。孔乙己看 到小孩子都馋,就每人发给一个。小孩子吃完了还不走,眼睛还盯着小碟儿。孔 乙己伸开手指头把小碟一罩,说:“多乎哉,不多也。”老知识分子有穷酸劲, 老是之乎者也的。大家就哄他,笑他咬文嚼字、酸溜溜的。这一段五六百字,占 全篇的五分之一。这里倒又“小题大作”了,又挂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样写呢?那么重大的事情,一百五六十个字。“茴香豆”这个事, 一般地说在人的一生中是提不起来的。如果观察不到,是看不见的;看见了,得 不出什么印象,也会记不住的。可是这里花了五分之一的篇幅。如果我们写,很 可能把打折了腿那一段大写特写。这段要是铺开写,正是个电视剧:先偷东西, 让人家抓住了,写检查,写了还不算,吊在梁上打,把腿打折了,把他扔出去, 走都走不了,爬着走了,后来爬来爬去就爬死了。一般人很容易这样构思。“茴 香豆”的事儿,也许我们就看不见,或是下笔的时候认为不成个儿。 写我们熟悉的人和生活,在构思上有个取舍的问题。这是小说构思的一个阶 段,酝酿一篇小说,有了素材,取什么,舍什么,这可是一件大事。这里头是不 是有个技巧问题呢?有技巧问题,但首先不是技巧问题。把生活整理起来,构成 小说,一般说应当找到一个“核”。选什么做“核”,这不是技巧问题,而是对 生活的理解、认识的问题。 鲁迅先生为什么写孔乙己这样一个人?他是个废物,百无一用;还有个毛病, 没出息;这个人不打死,活下来也是没出息的,没有起色。虽然是穷苦人,但是 他是寄生的,他自己不能生产东西,在社会上没有用。这个人也没有什么理想。 但鲁迅先生要写他,感觉到这个人这样地受折磨,这样地被人看不起,但他有天 真的地方——老实。他偷人家的书,还说,我这不是偷,是“窃书”,读书人 “窃书”不叫偷。这是不是理由的理由。但他没有赖,没有转脸不认帐,倒是脸 红耳赤,支支吾吾。他在酒店没有钱,赊碗酒喝,黑板上写了:张三欠多少,孔 乙己欠十几文。过一阵,他来还钱。他不赖帐。他的生活很寂苦,不能跟人说话。 一说话人家就取笑他。有时只能跟小孩说说话。 这个人从来没有欺负人,从来没有暗算人,没有打人骂人。在这样穷困潦倒 的时候,还有赤子之心,就是“童心”。这是鲁迅研究这个人物找到的一个核, 核心,灵魂。这是鲁迅在小说里告诉读者的东西,也是小说感动读者的地方。我 们推测,鲁迅认识这么个人,很熟悉,但鲁迅考虑的和一般人不一样。他觉得人 人嘲笑他,看不起他,折磨他。但是觉得这个人有他可爱的地方,有赤子之心, 天真、老实。他小偷小摸,怎么还老实呀?那种社会,他没法子呀!他不会作强 盗去抢人,不会砸明火,他不过弄一卷纸出来换酒了。当然也是没出息啦。但他 从来不算计、欺负别人。因此,这个人才值得写,写出这个人来才有一定的意义。 找着了赤子之心这个“核”,我们就来一层层地分析。有了这个核,也就有 了取舍的标准,凡能表现这个核的就要用,不能表现这个核的就要舍,哪怕是最 重大的事件,也不要。试想,写他被打的一段,怎么能写出天真老实的赤子之心 呢?他偷东西怎么说也不光彩,把偷东西写得很天真恐怕是办不到的,偷了东西 让人抓住了要写检查,“服辩”,要写认罪书,这在一个知识分子身上,是精神 上的侮辱折磨。写他不应写的检查,认他不应当认的罪,是很痛苦的事情。这也 写不出他的天真来,吊起来打,也写不出这个“核”来,因为孔乙己这个人不是 硬汉子,顶不住的,一打他一定叽哩哇啦地乱叫,也许要求饶、央告,求爷爷、 告奶奶、哭鼻子都会做出来的,这能写出他的天真老实来吗?写一个情节,不能 瞎写,要按照生活的真实写。要瞎写,写他挺住了,不认罪,这就不是孔乙己了, 就是另外一个人了,走了题了。这些地方得舍,多么大的情节,多么像个剧,都 得舍!舍这个要有魄力,才舍得那么干净。但这件事还必须有,要不他怎么死了? 死不了的。鲁迅用一百五六十字写酒店里的酒客传闻,就这么把事情交代过了。 如果拖泥带水写下来反倒对“核”不利。如果“核”是块金子的话,沙土会把金 子埋了。往往看到有些写东西的同志写的作品里面有闪光的东西,可别的地方都 是沙土。不但不能帮助好的东西,反倒埋没好的东西。艺术效果就是这样的,非 得舍,舍得要有魄力,舍得干净。“茴香豆”这段正好表现“核”。和孩子打交 道合情合理。和大人说不上话,站不到人跟前,没张嘴,人家会说:你又偷了, 你为什么考不上秀才啦等等。他顶伤心这些事情了。和孩子们说:“茴香豆每人 一粒。”小孩子盯住了不走开,他心里说,“没东西下酒了。”他把手一罩,捂 上,这不跟孩子差不多,嘴里还说:“多乎哉,不多也”,小孩儿觉得好玩。这 些地方,表现了他天真、老实,他有童心,和孩子能相处。这些正好能表现这个 “核”。所以在这个细致的地方鲁迅先生花了五六百字,拿出五分之一的篇幅对 付这个茴香豆。找到“核”,并从此出发取舍材料,这是构思小说的一个重要事 情。 写作中的有些东西得靠自己体会,很难言传,很难讲透。通过分析作品把体 会讲出来,也只供大家参考。有些东西只能会意,不能言传,好比教人画画儿, 这个颜色合适,那个不合适,他有时没法讲,他就调个颜色给你看,学生看了照 他的调。颜色深浅“稍微”有点不合适就不对了。老托尔斯泰说艺术就是从稍微 这个地方开始的。这话很有意思。讲小说要把稍微的地方都讲明白了,我实在没 有那么大本事,我只是尽量讲清楚点儿吧! 按我的学习体会,小说的构思大体上是这么一条路:你从生活里积累了一些 东西,从中找到一个“核”。这一般可以说是提炼(把生活提炼出来),也可以 说是升华,凝聚,意思都差不多。有的小说没有“核”,肉长的不是地方,看起 来一片血肉模糊。也可能读者理解不够,也可能作者没找到“核”。有了“核” 之后,还要返回生活里去,在生活里寻找哪些肉适合长在这个“核”上,哪些不 适合,这个“核”不是所有的肉都能长上去的,愣把它搁上去,就是贴上去的, 是活不了的。《孔乙己》里“茴香豆”一段是好肉,正合适。有个作家把这个过 程归结成八个字:来自生活,还原生活。可以参考。小说的构思大体上是这个过 程。走这么个“来回”。每篇小说是不是都这样?不见得,我说是大体上。每个 作家有他的个人写作习惯。据说有的作家写着写着“核”就改了,那也是有的。 我说这么个构思过程,走这么个“来回”,当然不是一定之规。这必须说清 楚。如果能够帮助你整理一下思路,那就好了。好比你现在思路有点乱,站在十 字路口,或是迷了路,总之,挺乱的。这么个“来回”的说法,帮助你清理出自 己的一条路来,那就是这个讲话的最高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