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闲话 引子 《北方文学》编者来信,要我在“书话与闲话”专栏上爬爬格子。前几年常 见《北方文学》,这两年不大见到了。对这么个专栏,实无认识。近来又懒散, 没想到写什么。 正在喝药酒时,接到“南方”一位“忘年交”来长途电话,专为“北方”这 个专栏提气,说“书”也可“闲”也可,何推辞之有! 我坐下来接茬喝因药而苦的酒,想到:书还是要读的,读的书不敢也不能说 是“闲书”,读后说几句闲话,那是我的事了。 于是写了有关散文的数则。 (一)老年文体 我还没有进入老年的时候,读到老作家孙犁的文章中说:散文是老年人的文 体。又在他别的文章中看见说,每写到稿纸八九页,就觉得把话说完了(目前通 用的稿纸,每页三百来字)。又读到说年老以后,爱读写实的文章,小说也不多 看。过于虚构的——也许是花梢吧,不看。 这都是留在我记忆中的意思,全部不是原话。老作家著作丰富,一时无法查 阅。想想无关军国大事,把闲话说错了,认错就是。 现在我也进入老年了,觉着这些话,都是妥当的。 先,不知不觉中对散文有了兴致。再,散文难写。要用心,又不可着力。写 到三四页,就差不多尽兴了。三四页,千字文也。 我也还写着小说,写到五千字,看看还没有往拢收的意思,就不安心,倒回 去从头查点。别人的小说若过十万字,需几经介绍,才找出个时间来读。记实的 东西,那倒只挑题材,有时候二十万字也囫囵下来,或者叫做浏览好些。 岂不是“避虚就实”了。初以为是一种老化现象,一位女作家坚决说:否。 用她的词儿是“把握世界”更加“成熟”“老到”的表现。 “老到”里有个“老”字,我自然接受这个词儿,也自然是以我的思路来接 受的。 在我家乡,有“老倒”一词。偏偏在这里,“倒”和“到”差不多同音。 “老倒”的意思是子曰中,七十随心所欲不逾矩,去掉中间那个“不”字:老来 随心所欲,逾矩。 我想为了区别“老倒”,把“老到”说作写作“牢到”。这样也好,“到” 是字里行间的精气神所到,“牢”是一字一行的落实牢固。 不过,“牢到”就和年纪没有直接的联系了。想想也是,越老越哕嗦,老来 干枯,或是语无伦次的事情,不罕见。逾矩的事,另说。 我们是散文大国,源远流长。不过近几十年中,把路子走窄了。有一个长时 期,常见跟着新闻特写跑。是好人好事太多了,或是要写好人好事的,要得太多 了。要到“浩劫”到来,变作只可这么去写。 这些年,又着意抒情。讨论散文的“审美”见解中,有以“发情”为准则的。 我看古来人、情、事、理,都有路走,也都走出过名色来。不过又和别的文 学形式不同,不追求典型,不安排故事情节,不以逻辑来观照……这也不要,那 也不用,文学的“要素”就那么几个,还剩下什么呢! 因此,在表现手段上,看来语言的负担,就分外吃紧了。有人提倡美文,以 为散文必须走美文的路子。什么是美文?看来着重在表现形式。文学又无声无色, 形式怎么着也是靠语言张罗着。冲这个意思,“要得”。不过若凭一个“美”字, 使宗旨明确,怕不成。 读前辈作家孙犁的文章,多有启发。这些闲话算不得补充,只是闲话。 (二)先把散文写好 新近,作家出版社印了本《蒲桥集》,是汪曾祺的散文集子,据说是自选的。 先前邀请名家自选,往往标出自选两字,有别于他选,骨子里还是生意经。现在 大讲“商品经济”,倒不兴标这两个字了。是不是到处兴超级市场,又叫做自选 商场,价钱随日升高。作家爬格子的报酬,却“定格”在那里。现在弄到散文集 子肯定赔钱,名家也赔,自选也赔……好像是发牢骚了。“闲话”中不免牢骚, 但又要不像牢骚,要像闲话。 汪曾祺不多动脑子,《蒲桥集》若写做《捕娇记》,稍微变变偏旁,弄得巧 时有点赚头也难说。君不见忍辱负重半个多世纪的女诗人关露,她的传记出版时, 改名《谍海才女》。 《蒲桥集》的“自序”中,开头就说“我以为写任何形式的文学,都得首先 把散文写好。”这个意思,我未见近人说过。古人说过没有?古时候或者用不着 说,祖先是除了韵文,就都是散文。 “都得首先把散文写好。”那口气是把散文当做文学写作的基本功了。不管 专攻哪一门形式,你,文学学徒,趁年轻,快来练练散文吧。 这是为什么?作者没有接着说,我现在为写闲话,找出几句来算是一“砍”。 “砍”是北京土话,多写作“侃”,调侃的侃,“查有实据”。不过北京近年新 兴,把痛快淋漓的闲谈,叫做“砍大山”。我以为如此说来,“侃大山”倒不对 劲儿。还是“新事新办”写作“砍”的好。 散文怎么会成为各种文学形式的功底呢?汪曾祺接着说我们的散文“历史悠 久”,从魏晋唐宋直说到“五·四”。 “五·四”这里,我摘抄几句:“‘五·四’以后的新文学的形式,如新诗、 戏剧,是外来的。小说也受了外国很大的影响。独有散文,却是土产。” 前几年,有一种“风”堪称风靡文坛,叫做“探索”,叫做“新潮”,叫做 “先锋”,其实也名色各样,就笼统叫做“现代派‘’吧。是开放以后,受国外 的诸多影响。有没有”食洋不化‘’的情况呢,我看有是有的。语言形式上有没 有“翻译体”呢,也有的是。这么着,引起一些人的不满也是该当,不过不必 “急赤白脸”,特别在土洋之争上须提防说过了头。 我也说过几句闲话,我们现在弄的小说,是“五·四”时候传下来的。那时 候鲁迅老几位没有去改良衰微了的章回体,就文体来说,老爷子们“拿来”外国 形式。现在我们写的小说,不论什么派,都是“五·四”老牌的“舶来品”。 汪文中还有几句话说,“新潮派的诗、小说、戏剧,我们大体知道是什么样 子,新潮派的散文是什么样子呢,想象不出。新潮派的诗人戏剧家、小说家,到 了他们写散文的时候,就不大看得出怎么新潮了,和不是新潮的人写的散文也差 不多。这对于新潮派作家,是无可奈何的事。看来所有的人写散文,都不得不接 受中国的传统。事情很糟糕,不接受民族传统,简直写不好一篇散文。” 这是不是拐着弯,说明了“写任何形式的文学,都得首先把散文写好。” 要是还嫌透明度不够,我想起不止一次,汪曾祺赠言取得“轰动效应‘’的 青年作家:”说好中国话。“口头说说,本属一风吹,不能引以为据。不过闲话 里捎上,也无妨参考吧。 究竟叫写散文的原意是不是这么简单,文心本来“不可叵测”——这四个字 引自一篇获奖之作。 (三)一散二文 宗璞的散文集子《丁香结》里有一篇《代后记》,正题是“未解的结”。我 看了头几句,以为未解的是散文方面的奥秘。读到后边,才知道“我虽孤陋,尚 知生活中多的是难解的结,也许有些是永远解不开的,不过总会有人接着去解。” 很是很是。我想如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解开一个紧跟着还有一个,“永远 解不开”,又好像也解开过,只是永远解不完。 不过这里说的是生活。散文呢,口气倒是解开了的。开头就断言“散文之妙, 一日散,二日文。” 我十分喜欢这样的解法,简明,也易记,又留下许多余地让各人自己去体会。 这一般是作家的直感之言,理论家就有别的讲究,不大肯这么说大白话的。 对小说,我印过一本杂谈集子,取名“小说说小”,意思无非以为小说之 “妙”,在于说说小地方。小地方者,文艺话叫做细节也。不论写天来大的题材, 靠的是好细节。要不,不成小说。 这个集子封面上,“小说说小”是横排的。有一位问我怎么个读法,其实左 读右读不都一样吗?也许就因左右皆可,才生疑虑。需要作些解释。 若说散文就是一散二文,人家也可能当作“废话”——和没说一样。 宗璞接着说:“散者如行云流水,信手拈来,行其所当行,止其所为止。所 以写景状物抒怀发议皆可独立成篇,各有情趣。文与野相对。见有人为使意义明 确,称之为美文。必有美文才有散文,故散文特别要求语言的功夫。美文不在辞 藻,如美不在衣饰,而在天真烂漫舒卷自然之中,匠心存矣。” 这是开宗明义了。不过也还留得余地不少。我想在这余地上,说几句闲话。 余地,原是留给读者自己去散步的。散步当然随随便便,和原作者的本意无关, 或参差、或相悖,原作者一般是不管的了。 我总觉得中国人的头脑有一好处,常常举重若轻。文学艺术不能尺度斗量, 说起“七三八四”来好比绕口令,难解难分。中国的老祖宗,索性用简到无可再 简的文字,来解那难解的结。如“虚实”才两个字,传下来两千多年了吧,用起 来还是得劲。 这些年大至国计民生,小至口舌眉眼,大家都觉得日见复杂。复杂成了口头 禅,说声复杂就可以不了了之,不再去解那个结。 作家从生活中“触发”起,经过“酝酿”,到“出笼”,可够烦的了。但, 照现在的观念说来,还完不了,到读者那里的“接受”,还有一大宗事体且扯不 清。 回想古人用“阴阳”、“虚实”、“通脱”、“严明”、“简约”、“华贵”、 “静穆”、“人、情、事、理”“情、景、境”,少不了一个“气韵生动”。简 简单单,怕不能就说是解不开结。若说是解不透,还有一个“悟”字,前边等着 呢。 孙犁曾谈到当今的文论,大意说把本来简单的事说复杂了。在我,只因读不 懂复杂的文理,就倾向简单。 散文的又散又文,我想着又“通脱”又“简约”。“简约”指着“文”来说, 散文当是千字文“行当”吧。若到了万把字,还能又散又文,那在高手,也只可 赶巧了偶一为之。要“简”,莫过于白描。对白描的解释也有复杂的情况,我想 就鲁迅先生的那十二个字够好的:“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 “约”有约束的意思,现在常用“控制”。有人考我:你知道什么叫“程控” 吗?我不知道。他说是电话。这位有点“成心”了。“失控”两字也常见了,不 论经济、政治、情绪、小小的手脚,“失控”都不是事。作文也一样。不是古人 说过“文无定法”,可是老祖宗也说过“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随便哪一门手艺,若任什么规律性的东西都没有,就不成“一门”,就什么 也不是。 散文“所以写景状物抒怀发议皆可独立成篇,各有情趣。”“这个情趣”, 往往来自“约束”、“控制”。比起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更加不可“失控”。 它没有可供“清理调整”的时空也。 “通脱”指“散”而言,“通脱”就是随便。这随便两字,我是从一位散文 小说家那里学来的。他爱说随便,连谈小说,谈短篇小说,谈短篇小说中的结构, 也说是随便。我和他争过两回,后来他写做“苦心经营的随便”。我敢争,因有 实据。我知道他是“打腹稿”的作家,沉思冥想,连用句什么话收尾都挑定了, 才坐到桌子那里。有回我问他小女儿:“你爸爸在做什么啦?”答曰:“在憋蛋”。 真是“知父莫若女”。憋蛋是什么情景?一位养鸡专业户告诉我:看得出来的, 都会脸红筋涨。 我看见“随便”前边添了“苦心经营”,顿觉惬意。 “通脱”又“简约”。再说下去,无它,就是老祖宗说的“虚实相生‘’了。 什么”实处就法,虚处空灵“。什么”实景清,空景现“。什么”真境逼而神境 生“……这些都是说的高明意境,”意境“两字,又是一虚一实的相生相化。 难道这么简单吗,也可以说:难道这么不简单吗! 尾子 闲话不免有一搭无一搭,但总也有个收尾。 一日散文是老年人的文体。 一日写任何形式的文学,都得首先把散文写好。 一日散文之妙,一日散,二日文。 这三“曰”各有角度,各有发挥的方面。不过这中间,有一个意思是共同的 认识。那就是“散文特别要求语言的功夫”。 前几天应一家报纸之邀,去当散文征文的“评委”,分一、二、三等奖。看 了几十篇作品,有的真挚,有的含蓄,有的深沉,还有“歪打正着”的,有“虚 空生白”的。边看边把有好处的另放一边。到后来要分一、二、三等时候,就觉 为难。论单篇,说得出好在哪里。归到一起,面貌又差不多。总起来是模糊分不 清谁和谁了。 这是语言的缘故。多么好的思想,多么真的情感,多么棒的事实,这一切都 是内涵,拿出来和读者见面的,只是语言。读者也只能从语言去认识面貌,去感 受灵魂。分不清谁和谁,吃亏在语言的没有个性,没有自己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