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谈 有的地方为编书,寄来表格要我填写。其中竟有一格是“创作经验”,这实 在是为难,因为实在是表格填写不了的项目。 有一回情词恳切,又附“备注”作说明用。我动脑筋填了四个字:“不绝如 缕”。想写点“备注”,又想着这算什么经验?这太“个人”了吧?再,要说明 起来,起码是篇千字文,也归不到“备注”里去。 不过“不绝如缕”,是我从事写作行当四十多年的基本情况。“不绝”偏重 境遇,“如缕”多半是自身的缘故。 比如文化大革命的前奏,所谓“文艺整风”的时候,已经“山雨欲来风满楼” 了。文艺的指导思想,上升到绝境,——后来这还不行,斥为“假整风”。这样 绝之又绝的时候,我还写点抒情小东西没有绝笔。再后来人身也不自由了,不想 “封笔”也只好“封”起来了。那才是无可奈何之际,明说是史无前例,算作例 外也罢。人生总会有不如意,除了运动“,也还有”命运“上的坎坷,”文运 “上的背时。可以有各种不同的景象,仿佛都面临绝境。 因此,“不绝”就很要紧了。 无论如何,写作不能绝。为什么?起初也不清楚。只见难得顺手时节,那 “顺”都可以定性做“名利双收”。长时间的“不顺”,就大家批判自家检查 “成名成家”。下乡下厂首要是改造世界观,急急写作是急功近利。本职工作之 外,业余写作是干私活,是个人主义,绝笔便是好表现。 再,白纸黑字,祸根灾星。再,熬夜劳神,毁坏健康。再,埋头伏案,家室 失和。再,今日“脑体倒挂”,书中没有黄金屋,没有颜如玉,没有发财经,没 有升官图。再,没有知音,没有“伯乐”,没有识货的刊物,没有慧眼的出版社 …… 呜呼,写作可以绝矣!为何不绝?一位老作家比作鸦片烟,染上瘾头,欲罢 不能。一位作家夫人斥曰:贱骨头。一些“路子广”同仁,可“以商养文”,或 “以文从商”。 我到了六十以后,根据国家体制,完全可以“拎拎菜篮子,抄抄小麻将。” 却还爬着格子,又因走的路多,吃的盐多,欠的文债多,弄到天天非爬不可的地 步。报刊有“八小时以外”“业余生活”“老年”“益寿”……特别是“周末”, 什么《周末文摘》、《< 南方周末》、《周末版》……一日,忽然醒悟,这一辈 子没有过“周末”。又照现在流行的“层次”说法,诸事都要“深层”——即 “深”到“意识”甚至“下意识”里去。我垂垂老矣!竟还没有发生过“周末意 识”! 如同“安慰赛”“安慰奖”,谨以“不绝”作为“自我安慰”。“不绝”是 这一行当的贱处,贵处,无可奈何处,必要必需必由之处。除非强令“封笔”。 如若现在来“封”,其实活也活够了,“封”和不活差不多……忽然又一层领悟, 爬格子原是干这一行的“生存方式”。没有了自己的“生存方式”,也就是没有 了自己。“不绝”的缘故恰好在这里。 再说“如缕”。 缕,丝线也,细丝细线也。 一个人生活在大干世界里,浮沉在茫茫人海之中,古人说过:贵在自知。长 成参天大树,或盖起来庙宇殿堂、金字塔、里程碑或高山仰止,或是长江大河, 或是湖泊溪流,都要有一定的条件,不是自己想怎么就能够怎么的。论条件有自 身的素质,更有时间与空间和这时间空间里的气候。 我少年时节,机缘凑巧,做上了戏剧工作。干了几年,自以为这是自己的专 长了,寻丝觅缝进学校“深造”。闹到青年老大不小,才发觉个性上不适合,爱 好也不在演出与演出有关的事业。好像转到写作上才对,一心写剧本。过了“而 立”没有立得起来,试写散文而后小说,渐渐的撞着了头路。- 小说又有长、中、 短之分,有人起手才两三下,就啃上大部头了。有人长长短短——长靠短打都应 工当行,看着不胜羡慕。中年以后,日头过了午了,我才踏下心来,以攻短篇为 主,短篇还以五千字上下为合适。又对“千字文”的散文,写来觉得顺手。这时 节,实已发白齿落,爬格子离不得老花镜了。才算找着了自己的位置,对号入座。 幸好饭还吃得觉还睡得,面对格子,倒还不怵。“周末意识”,却又没有晚生, 并无埋怨“情结”。 可见自知——找着了自己的位置,实不容易。最不容易处,是差不多全靠自 己对号。就有别人拿个电棒帮你,只怕也信不过,有时候还会多心生疑。比如曹 雪芹,中年时候就怀抱一部大部头,打算“了此残生”。到得“泪尽而逝”也只 “了此”大半部。可这大半部,好不了得!若是劝人不必去盖廊庙殿堂,人也许 会想:何以咱姓不得曹乎? 再如鲁迅,论者有以为夫子早年构思的四代知识分子的长篇,终未着手,全 付精神交给“投枪匕首”式“千字文”了,总是遗憾。但那“投枪匕首”,开辟 了一条新路,时日证明决非“速朽”。那一部未落笔的大部头,一定是“不朽” 也顶得过了。 作家作到老来,不少抱住一部“多卷体”,鞠躬尽瘁,理当尊敬。不过这个 位置要看各人的合不合适。外国人歌德,耗了多少年,完成了“上穷碧落下黄泉” 的“浮士德,”,如雁荡山的灵峰,近看“离天三尺三”,远看融融若夫妻合抱, 夜里又是鹏程万里的巨鹰稍息、又不眠、又下瞰……不过读起来很吃力,同行中 也多有望“峰”兴叹的。 不敢说歌德找没找好位置,只是此公长寿,八十来岁发过感慨,大意是劝人 不要贸然弄大部头。有两个意思大可参考:一个是大部头的架子大,总会有这里 那里不是胸有成竹,却因架子的需要,勉强画些竹上去,是苦差使,是吃力不讨 好。再一个是吃亏,积年累月“埋”在那大部头里,把日新月异的新鲜感觉异样 才思放过一边,一放就可能消失了。 当然,最要紧的是有的人没有殿堂的蓝图,为殿堂而殿堂不免盲目施工。有 的人只可“如缕”,“如”得顺境时节,一丝一丝色丝光丝,可以想象长虹, “出虹白天饮于河”。“如”境不顺,游丝寸断,也弃之不足惜。若十有九不顺, 草木之人有一顺也可以交代了。不是说“文章千古事,”吧?谁有二十个字好比 一首五言绝句,能够系在千古文化上,就是文曲星了。难道非要太阳不可?古人 编出故事劝告我们,说原来有十个太阳,把人都烤焦了,才有英雄给射掉九个。 朗朗乾坤,只得一个太阳。 亲爱的哥们儿,是太阳,是星星,是一缕彩霞,是缕缕云烟,都算得成个事 儿。只怕嫌对号淘神,或比着号头大小咽不下气,没准终生捏不成个儿。到了商 品经济年月,更无照顾,都不客气自不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