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问 ——当今流行的小说写法 记者:在老年作家里头,您读年轻人的作品是比较多的,一谈起来,觉得非 常熟悉。您能否谈谈九十年代的小说写作。 答:编《北京文学》时,看的刊物较多,作品也较多,后来不编《北京文学》 了,好像不大必要了,年纪又大了,读得就比较少了。但还是读一点。最近读到 《小说选刊》1995年《金刊》——是从“选刊”里又选出来的作品,还评了奖, 都选得不错。本来想就《金刊》写点读后感,可是没有时间,就没写,现在说一 些大概的想法。 先不把年代说得那么具体,只说过去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我们一写作,就 是写历史,写社会,写“客观”,写“规律”,写个短篇,也是前联后系大规律 中的一个小侧面。写战争写农村写什么也是历史的一环。不用说敌我两边了,就 是农民中富农、中农、贫农历史地位不一样,每个人物都贴着社会标签,不得有 误。群体的观念,群体的意识,淹没了个体。不妨说只见森林,不见树木。 现在是多元的年头,有不同的写法,新起的流行的是写个人感受,写私人生 活,写“主观”,写内心。历史成了背景,背景可以淡化,淡到不一定哪个时代 都可以。但人的内心总是飘忽,没有凭藉,说是把这个人写得丰富了,可又说不 清丰富在哪里。姑且说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我这个说法有漏洞,也许漏洞还不小。不过我想说的是前后两种写法,大不 相同。根本上,从生活观照,看世界,感受人生就分开了,随着来的文学观念, 接下去具体手法都不一样,有时正好相对。 当然有的作家早有思考了,老一点的有,年轻的也有,他们希望两头全顾上, 要哪有哪,不但有“客”有“主”,还要通俗有通俗,要高雅有高雅。连审美都 拉不下审丑。这,也当然还只是试探。 好了,先就这么说吧。 记者:是不是再说点什么? 答:试试看。 九十年代出道的最年轻的作家,和八十年代出道的年轻作家又不一样,有的 评论家对八十年代的作家群,叫做“先锋”。现在对九十年代作家又有一个词儿: “社群”。八十年代很有特殊的样子,久经“封闭‘,”割裂“,一旦开放,和 开了锅一样,各时各地的思潮,都可以挤到这锅里”起花“——这种水花我老家 有个特别的词儿叫”水泡铃铃“,咕嘟咕嘟起来真是又热又闹,可是转眼如泡沫。 各领风骚三五年的都不多,三五个月的倒有得数的。 有得数的意思是数不清,有的作家喜欢追赶“水泡铃铃”,在整个年代里奔 跑带趔趄,脚后跟有狗咬着似的。 我混老了,腿脚“不良于行”了,琢磨一个办法:简化。一简就松动了,好 比老人言:退一步天地宽。 有人说一句指导写作的话,可以母句子句的扯不断,词儿还不够使:移植、 借景、再么生造。这句话本意是领导写作潮流,试想作家们到了写作时候,怎么 照着这滴沥嘟噜的去操作?是不是电脑也因为嫌烦,才大大简化为两个基本符号, 非此即彼,倒好去算计和计算万般无奈。可见简化也“神”,不“神”也“鬼”。 写作到了归齐,离不了一个作家(主体),一个世界(客体)。就这一主一 客的摆弄来摆弄去,免不了一会儿重主,一会儿偏客。偏客的管它叫个现实主义, 重主的叫浪漫主义吧。 一个叫外部世界,一个叫内心世界也行,叫第一宇宙跟第二宇宙。叫写实叫 写意。又有形似神似。又叫再现与表现。再现的是生活的“本来”,表现的是生 活的“应该”。再还有经济基础上层建筑,显意识潜意识,再还有动物性和人性。 感性与理性。自然与社会。伦理道德跟审美审丑。雅跟俗。真实跟虚构……没完 没了。 这些“捉对儿厮杀”,各在各的范畴。若胡乱扯在一起,就是“关公战秦琼”, “砍”够不着,“侃”也风马牛。那么这些对跟对之间互不沾连了?不会有谁这 么认识吧,难道谁弱智了。 作家坐下来写作的时候,这些对儿对子都已经摆弄过了,虽不敢说彻底,但 暂且安生。要不,还在脑子里打架,就,没法写。作家坐下来了,一个字一个字 掂量,码上,一个句子一个句子的或长或短或断或续。指导这些工作的可以叫做 写法,跟别的行业的操作法似的,这法“形而下”,须简单明了,要“来神”, 要“鬼精”,可别说玄了,简化最紧要。 新近读小说中,想着当今流行的写法一种是加法,一种是减法。 好比《金刊》上牵头的中篇,何申的《年前年后》,我看是加法。再有挑大 梁的短篇:阿成的《赵一曼女士》,正好是减法。 加法可以参考试卷上的填空法(填空法),或是造房子的蓝图法。再好比一 扇窗户划分九格,装九块玻璃,在每块玻璃上贴窗花。或是满嵌形状不同的许多 彩色玻璃。再好比四面墙或是一面大墙,分段画满连环故事或是山川人物,从这 头到那头整是由诞生到升天,或从东到西整是由东京到西京。 作者拿“生活”整段的往“空”里填,整团整团的往“格”里拽(读第二声), 用想象来满膛,有虚构来充实。 《年前年后》写一个农村干部,进城回家过年,也办点事,有公事有私事, 过完年又下乡,这一来一回可以写好几个“格子”。 《金刊》上的评委们评《年前年后》有句:“全方位。”“眼花缭乱。” “极大的信息量。”“极丰富的素材。”“淋漓尽致。”“浮世绘。”“再无想 象空间。” 减法也可以说是“省略法”,这是摆平了说的。若是提高点,说它个“传神 法”。前人说过,好比画人只画一双眼睛,别的全省略掉了,一目传神,一叶知 秋,一粒砂一个世界,一就够了。 怎么能“一”呢“那形象的记忆,艺术的感受,既要敏锐吸收,又要耐久储 藏。到得用得着时候,”一“在陈年仓库角落里闪闪发光。就用这个发光的细节, 把别的尽量撇开。好像刨掉铲去撇下砂土,露出金子。 加法要舍得往里“拽”,减法要舍得往外“撇”。加法的动作是“拽”,减 法的动作是“撇”。 不消说,先得有金子。但金子常叫砂土埋没。砂土也不都是废物,真善美若 老是三位一体多好,可有时候忌讳美,真善也会如同泥石流。前辈竟有用“咬住” 两个字。咬住你的金子,好比大钳的蟹,还有颈项灵活的甲鱼,咬住了就不撤嘴。 又好比运动场上咬住比分,咬住速度,咬住力量的极限。 在减法中,有多大的咬劲,才有多大的撇度。对减法的评语,往往是“寥寥 数语,栩栩如生。”前辈作家的精品里,有如仙风道骨,说得粗点,其实是一咬 一撇的功力。 不过这里只说年轻点的作家。《赵一曼女士》传奇的一生,只当作“资料” 交代过去,巴巴的告诉读者的,却是接触这些“资料”的感受——心灵的闪光。 评委们说:“举重若轻,言简意赅。”“话说得越少越好。”“简法的笔墨。” “相当感人。”“似乎相当客观的叙述。”“比一味地煽情更深沉。”“精短史 诗。” 加法减法,只是对待操作的简化说法,说的也只是当今流行的写法。比起前 边那许多对儿对子,要“形而下”得多。不过操作中间加法好像比较适应写实、 客观、社会性、再现、形似……减法,比较适合于写意、主观、内心、表现、神 似…… 记者:两种方法怎样才可以结合起来? 答:本世纪初,就有高人看到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原是艺术创作的两个方面, 何妨结合。我们曾经有一段漫长的时间,差不多三个四个年代,把两个主义的结 合定为正确的创作方法;先是提倡,后来是规定,变成了唯一,再变成此外都非 法了,这样,走进了死胡同。 难怪要问,有没有产生了相结合的典范,还是比较成功的可以传世的结合? 这……答不出来,或者本来无法回答。 八十年代中间,有论家给文学走向,提出了“向内转”,转进了内心世界, 着重主体,表现自我,大致还是归入浪漫主义。八十年代后几年,有的作家提出 “零度感情”“原生态”,主张绝对的客观,大致接近现实主义里边的自然主义。 九十年代也就是这几年,“接轨”之说兴起,大如雅与俗,美与丑,虚与实 曾以为南辕北辙,现在都来寻求轨道连接。 这么几个大转弯,原先百来步才能转来转去,咱们三脚两步也转了一转。倒 有一样好处,让人看得明白,快步也好,慢步也好,反正要转圈。什么圈?还就 是主体客观倒来倒去的摆弄。不免不断有作家希望两边全顾上,要哪有哪的写法, 你要娱乐的情节,有,你要哲理的思索,有有,你要心灵的独白,有有有。 好比雅与俗,早年早有“雅俗共赏”的成语,可是历来真正能够共赏的作品, 很难举得出来,雅与俗原是两个走向,任何一个作品,细说起来不是归这就得属 那。 可是雅俗共赏作为一种精神,明镜高悬,也好,不是有句名言:人总要有点 精神。 记者:还有个小问题,往里“拽”,那得手里有很多素材吧。 答:这么说,往外“撇”也一样,没有多少素材,全端上去还不准够,还撇 什么呢,不过写小说,当然还要依靠想象依靠虚构。有人说,有“性”就够了, 哪儿不够哪儿“性”来凑。我们有段年月“性”是禁区,英雄“不近女色”。这 一段特殊,看来难免“反弹”。古典作品里,并不回避性的本能力量,当今来点 儿“性”,是时髦招数,我看作家若分九等,招数不一。那些直接、具体、逼真 的写了性行为性官能,就在此处,显得等级消失,招数雷同,仿佛互相抄袭。请 看古典名著,当代畅销书中这些部分,好像几个模子翻来覆去,为什么?九等的 才华怎么扯平了? 文学是人学。先不细说,就这么句话绝大多数同行都能接受。人是社会动物, 除了人,再没有别的动物能有社会生活。人道、人性、人格、人文……这些人字 号事物,都是只从社会生活里产生。文学手段再现也好,表现也罢,都是针对这 些事物,并把这些事物摆弄在审美里。 当笔头走向本能,社会性就稀薄下去,动物性就浓厚上来。当直接的具体的 还有逼真的“切入”官能,社会性“淡出”,人字号的诸位隐退,文学手段没有 了依附地方,审美无从审起。—越具体越直接还有越逼真,越毁。我想到这么些, 对不对的先这么说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