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是个凄凉到极点的婚礼。没有宾客、没有喜筵,也没有任何的祝福。 有的,只是个未成型的胎儿,和一对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夫妻。 「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秦伦看着江慧枫,那双忧郁、阴沉的眼睛中有 着十分执着的神情。「我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 「都是我——拖累了你。」慧枫自怨自艾的,她实在高兴不起来,早上十点 钟,到法院去公证过,再去吃了一顿饭,就算结过婚了;环眼屋内,如果不是叔 叔送了几件家俱做嫁粧给她,这那像个新房? 「你又来了!从今以後,我不准你再这么自卑。慧枫,自卑是你的大敌,你 知道吗?」 「可是在你面前,我总觉得抬不起头来,这一切,等於是我——强迫了你!」 「不许这样说!」他很严肃地走近她:「不管以前怎么样,我们都发誓不再 追问彼此的过去,对吗?」 「是!」她依然垂看头。 「既然如此,那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有什么好抬不起头来的?」他弯下身, 把手轻放在她肩上。 慧枫只觉一阵温馨,又是一阵欣喜,不禁抬起脸注视着他。 「我说过,我发誓会好好待你,此心不变、此情不渝,我要照顾你一辈子。」 他搂她入怀,双手不断摩看她的发际。「永远永远——」 温热的泪滴自慧枫眼中落了下来,突然之间,新房整个变了,到处都洋溢看 温馨,不再陌生不再空虚,连那些陈旧的墙壁、地板似乎都耀眼生辉。 在遭遇那么大的不幸之後,他的这些肺腑之言,是否就代表了新生活的开始? 「让我们一切都从头开始,慧枫,我绝不会让你失望。」他的声音铿锵有力, 充满了希望、朝气与热情。 「是——」她感激得热泪满眶,喉头哽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伦的唇仍覆在她唇上,但那温热逐渐在消失,正当慧枫略微颤抖着等他下 一步的行动时,他的唇移开了,而且站立了身体,咳嗽一声。 「累了一天,该上床了。」他走到床边,开始迅速地脱衣服。 慧枫茫然的看着秦伦,无法克制的失望在灵魂深处涌起了冷意。 秦伦没有穿内衣的习惯,T 恤一脱,就露出了肌肉隆起的膀子,但肩色很白, 白得像玉,而且柔软光滑,慧枫的脸有些发红,当秦伦开始解皮带时,她犹豫了。 「脱衣服吧!」秦伦躺在床上叫她。 她解开上衣的扣子,在他的注视下,这些平常轻而易举的动作,都变得无比 艰难,善体人意的秦伦就在这时候熄了大灯,只留下一盏五烛光的灯泡,同时翻 了个身。 她也在这时候想起早上她在叔叔的护送下到法院时,叔叔那悲伤的眼光。 「你只有十八岁!」叔叔重覆的说:「十八岁,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不!」她漠然的摇头。 「我愿意供你念大学!」 「我知道,叔叔,谢谢您的好意,我对不起您!」她这一生从没一刻像此时 这般动容过,但是,命运的手已经毁坏了一切,她来不及了。 校园、书本、青春、欢笑……。 她在暗中看着身体的轮廓。稚嫩的、楚楚可怜的美。十八岁!不知为何,她 有着向一切说再见的冲动。 等到她磨磨蹭蹭的上了床後,秦伦已经睡着了,而且发出均匀的鼻息声。 她看着他的睡相,也许是由於睡梦中的关系,他那放松了一切戒备的脸孔看 起来特别英俊,不但不再阴沉,而且还带看孩子气。几乎可以用「美」这个字来 形容。 英俊、年轻、娇贵……她侧着身看他,看到最後,简直有点发起呆来,这个 简陋的空间怎么配得上他的美呢? 那么,自己呢?自己过去的污点……慧枫咬住唇用力摇头,她不要想,不想 这些不是新婚之夜该想的事,慧枫强忍着想被拥抱、被安慰的冲动,在黑暗中寂 寞的睁着眼睛。 虽然仍是夏天,却有了彻骨的寒意。 秦伦在这时又翻了个身,似乎醒了过来,然後用他浓浓睡意的声音说:「慧 枫,我找判工作了,明天就去上班。」 * * * 一阵排山倒海的恶心涌了上来,慧枫竭力地忍耐着,抓紧菜篮,好不容易走 到市场的水沟边,才大吐特吐。 秦伦对她很体贴,上个礼拜才带她去看过医生,那个女医生仔细检查过她後, 告诉她这是怀孕初期的徵兆,再过不久就会消失,不必紧张,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江慧枫!」一个熟悉而充满威严的声音在後面叫了一声,她大吃一惊,但 是已经来不及了,女中的导师手上也提着个菜篮,走到她面前。 「老师——」她脸上的血色在刹时间褪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的脸色很坏!上回我去你家,你婶婶告诉我你病了,好些了吗?」 「好——多了!」她仍然垂看头,那张端丽的小脸苍白得可怕。 「你婶婶有没有转告你,我有话跟你谈?」 「有!」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那你为什么不来?」导师的表情既慈祥又严厉。 「我——」她咬住嘴唇,像还在学校时一样,准备接受该有的责罚。 「虽然你已经毕业离开学校了,但我希望你知道,我还是像从前一样的关心 你!」 「谢谢老师!」她怕极了,万一导师发现她的秘密…… 一个骑看小天使摩托车的妇人,从她们身边骑过,如果不是导师拉了慧枫一 把,她差点儿被撞到水沟里去。 「这里太吵太乱,不合适说话,这样好了,今天是礼拜天,没有辅导课,你 下午来我家里。」 「我可能、可能——」 「不要吞吞吐吐的,我知道你的困难!」导师说完就走,留下她一个人站在 那儿发愣。 导师的背影很快地在嘈杂的人群中被淹没了,慧枫提看菜篮往前走,在青菜 和猪肉的摊位各停了停,又被卖五香豆千的吸引住,可是她虽然在买东西,动作 却是机械化的,她的思绪早已飘得好远好远,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再也收不回 来。 多少校园往事也就在此刻浮上了心头,才不过两个月前,她还是穿制服背书 包的高中生,生活中最大的烦恼不过只有一个考试而已,对未来充满幸福与希望。 而现在,竟宛如有天渊之别……。 她木然的往前走,走了很久,才发现自己满眼是泪。 * * * 「你到底会不会烧饭?」秦伦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满脸愠怒:「我在外 面辛苦了一整天,你就给我吃这种又臭又焦的东西。」 「对不起!」她急得简直要哭出来,但她不敢哭,只像只小蚂蚁般瑟缩在椅 子上。 「对不起!」他哼了一声,表情是说不尽的愤怒与讽刺:「你除了会说对不 起,还会说什么?每次都可怜兮兮的说——对不起!」他学着她可怜兮兮的声调: 「我有时候真怀疑,你是不是低能儿?」 「我不是!」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细声细气的说:「我保证下次绝不会再 这样了。」 「保证?我他妈的至少听你说过几千遍保证了!」他把筷子重重一放,桌子 给他拍得震天价响!「你那回办到你的保证了?做不到就别开你的金口!」 慧枫低着头,保持沉默,秦伦正在气头上,她不能去激他。 「把眼泪擦掉!」秦伦看到她的眼泪,气又往上冲:「妈的,谁欺负了你。 动不动就哭个不停,把人都哭霉了!」 这不是秦伦头一次发脾气,但却是骂得最重的一回,似乎把满腔愤怒全出在 意枫身上,她忍看忍着,忍到最後实在受不了,真的「哇」地一声哭出来,掩住 脸,拼命往卧房里跑。 「慧枫!」没有两秒钟,秦伦就跟了进来,英俊的面孔上所有的气焰、怒火 都消失了,只剩下一脸的懊丧:「我——」 慧枫抽泣着,她没办法回过脸去看她的新婚丈夫,也许他说得对——她是低 能,除了念书、画画,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脾气太坏了,一定——」他的脸孔整个凑了上 来,吻住她含泪的眼、她抽泣的层,那揉得红红的小鼻头,「不要哭了,慧枫, 我求你,原谅我,原谅我——」 她任他抱着,抱到了床上,在他热情的、赎罪的吻着,又一次的原谅了他; 可是,就如同每回争执过後一样,他除了拥抱和吻,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每次她都以为他会有的,但是每次一到节骨眼他就离开了她,好像根本不曾 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他不是说过他爱她,要照顾她一辈子吗?而且——第一次 他曾经那么勇敢的证明过…… 难道是他——嫌她? 他表面上承认她是他的妻子,心底却觉得她——贱! 慧枫心底寒了起来。但她没有出声,只茫然地注视自己的腹部。她一直在做 梦,一个可怜而卑微的梦,现在,这个梦快醒了。除了耻辱,她将一无所有。他 并没有她想像的那么不顾一切…… 接近凌晨的时候,慧枫在朦胧的梦中醒来,她刚做了一个恶梦,梦见腹里的 胎儿死了。 「宝宝、宝宝!」她记得她大声的叫看,可是孩子仍然死了,像一道光似的 消失在天空里,她跪了下来,那份伤心使她觉得自己快死了,可是不久之後,发 现自己是跪在一个男人面前,她抬起头来,才看见男人被钉在十字架上,无限悲 悯的看看她…… 闪电自半空中劈了下来,在原野上燃起一片燎原的大火,她被熊熊的火焰包 围看,奇怪的是,她既不觉得疼,也不害怕……接近死亡的边缘,反而能令她感 到欣喜。「接纳我吧!接纳我吧!」她在火光中游走着,不断喃喃自语…… 「慧枫,慧枫!」她正无比舒服时,却有一双大手用力的揑着她,那个十字 架变型了,倒塌了,那梦中的地狱也跟着失去…… 她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秦伦正用手轻拍看她的脸颊:「你刚才又叫又喊, 把我吓了一大跳,做恶梦了?」 她点点头,那份失去孩子的痛心犹在,她把手在肚子上摸了摸,心里怦怦直 跳。「我梦到孩子死了!」她一阵止不住的哽咽。 秦伦拥住了她的肩:「那又不是真的,一个梦而已。」 「我怕!」 「别怕,我在这儿。」秦伦拍拍她:「好好的睡吧!都快天亮了。」 「秦伦——」她闭上了眼睛,但没一下子,还是忍不住。 「嗯?」 「我想问你一件事。」她睁开眼睛,瞪视着因漏雨而变色的天花板。 「明天再说吧!我好困。」他打了个呵欠,一翻身就不再理她了。 她想问的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孩子不是你的,你该怎么办?她在心中喃喃 地重复这个问题。然後她又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孩子不是秦伦的,我该怎么办? 梦见孩子死的那一瞬,好像是自己亲手把它杀掉的一样。可是它的生命—— 她顿时口乾舌燥起来,它之所以会被赐予生命,缘於毁坏了另一个人的……天啊! 这一切是多么的荒诞啊…… * * * 这一生中,她没想到她们还会再相见,可是现在,她却无比真实的站在她面 前,情不自禁地,她叫出了她的名字。 「孙馥芬!」 「是的,惊奇吗?」孙馥芬像在跳天鹅湖似的,惦着脚尖转了个圈子,飘过 来一阵高雅的香气。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奇特,虽然一身华贵的打扮,但表情却是 ——愤世嫉俗的。 「方大可——他还好吗?」千言万语中,她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 「方大可?哼!」孙馥芬冷冷哼了一声:「别提那个家伙,我们早就吹了。」 「可是——」慧枫大吃一惊。 「你说得对,他是个骗子!」孙馥芬仍是那冷漠的表情:「算了,不提他了, 谈谈你吧!套句你的话,短短三个月,你好像也改变了不少?」 慧枫无言的点点头,只有三个月,可是她的世界却整个被颠倒了,一时之间, 她有着痛哭一场的冲动。 「你不止变了——」孙馥芬研究着她已开始变化的身材,这点她自己很清楚, 她的身体由青涩而圆润,由稚嫩而丰满。 「我结婚了!」她艰涩的说。 孙馥芬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又圆又大,倒抽一口冷气!「这怎么可能呢?我明 明在报上看到榜单,你考上文化。」 「我放弃了。」 「为什么?」 「一言难尽!」在这街头的巧遇中,她已经开始不耐烦了,她想逃、想躲, 这样的相遇根本是不必要的,即使她们以前曾是最好的朋友,但时间改变了一切, 她们再也不可能回到白衣黑裙的学生时代。 「是不是你叔叔——」孙馥芬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没考上师大,所 以——」 「不是,这一切跟他无关!」她心烦意躁的替叔叔辩解。 「我不相信!」 「对不起,我还有事,得先走了,再见!」她慌张的想摆脱孙馥芬,横越过 街道。 「等等!」孙馥芬虽然穿起三寸高跟鞋,可是动作一点也不慢,马上就追上 了她:「我有话跟你讲。」 「改天好吗?」 「别躲我!」孙馥芬的眼睛又黑又严肃,似乎一下子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 那表情、态度和记忆中那个懦弱的孙馥芬完全不同,「我告诉你,我现在的情况 要比你惨得多,我都不怕见你,你又有什么好躲我的!走!前面有家咖啡店,我 们坐一会儿!」 「这是我第一次进来这种地方!」她好奇的望望四周。 「你为什么这样匆忙的结婚?是不是你叔叔逼你?」孙馥芬的口气也和以前 完全不同,充满了气势。 「不是!」她拚命摇头:「我说过这事和别人无关,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那学校呢?我不相信你辛苦准备了三年,才一考上就舍得放弃。」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她突然注意到馥芬手上有颗好大的钻戒,光采夺目, 足以吸引每一个人的视线。 「是吗?」馥芬笑了,从皮包中取出一个烟盒。 「你——抽烟?」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馥芬微微一笑,点了火,抽烟的姿态不但风情 万种而且十分撩人。 「现在的我,不但抽烟,还喝酒呢!」馥芬又哼了一声,娇媚的脸孔经过脂 粉的涂抹,更加艳丽了,但成熟中令人有种历尽沧桑的感觉,她——到底遭遇到 什么了?慧枫悚然一惊 「你不快乐?」 「快乐?」馥芬的下巴一抬!「别笑死人了!」她似乎要开始抱怨什么,但 马上就改了口气:「我没什么好说的,况且——我这些事就是说了,你也不会懂 的——」 「我们的距离好像愈来愈远了!」慧枫注视看她:「你的事我不会懂,我的 事,你又何尝能懂呢?」 「那你就错了!慧枫——」馥芬的眼光好精明:「的确不错,从前在学校, 都是你在照顾我,但那时候我一直在温室中生长,难免不懂事,现在可大不相同 ——」 「你哭了!」 「没有!」馥芬用手抹泪,又恢复若无其事的表情:「对我而言,你的问题 实在是太简单了,我自信有能力替你解决。」 「是吗?」 「对!」馥芬锐利无比的看着她:「恕我直言,不管你遭遇到什么灾难,但 你目前最大的难题就是一个「钱」字,对吗?」 慧枫默然。 「还有,如果我观察得不错,你怀孕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有过相同的经验。」馥芬似乎很轻松的。 「可是——」 「我拿掉了,与其让它生下来无父无母,我又何必造这个孽呢?」 慧枫倒抽一口冷气。馥芬变了,不仅外表变了,连心都变了。 「别拿那种眼光看我,我早知道你不会明白我的!现在言归正传,你如果为 了怀孕没法子去上大学,我倒有个办法。」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你急什么?先听我说完,再决定也不迟。我建议你先保留学籍。」 「真的不必了。」她晓得她底下要说的是什么,赶紧摇头。 「那你真是大错特错!」馥芬看起来真的生气了,「你知道吗?你明明想念 大学,想得要死,可是你却在欺骗自己,以为可以这么认命的过一生,你是这种 人吗?」 「我——认命!」 「不要多说了!听我的话,慧枫,把钱收着去注册,不管怎么样,你得先保 留学籍!」馥芬把一叠钞票递给她。 「别逼我!」 「我是在逼你吗?」馥芬口气和缓了下来,诚诚恳恳的正视看她:「我现在 这个样子,能逼谁呢?慧枫,如果你要我求你收下这笔钱,我会求你的。」 「大学——没那么重要!」 「若是不重要,当初又何必千辛万苦的努力呢?」她自嘲的一笑:「我当时 糊涂幼稚,把自己的一生都毁了——」 「你说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一辈子,我再也没有念大学的希望,你这么幸运有这 个机会,千万不要错过了。」 慧枫凝视着她眼中闪动着的泪光,终於明白了,她握住那双手,柔声的问: 「馥芬,这几个月来你到底遭遇到了什么?」 * * * 那是一场噩梦。 当慧枫回到家的时候,还在为馥芬告诉她的事情发抖。自从在潭边出了意外 後,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现在才知道她不是的。只是,她现在 比以前容易了解,馥芬为什么不回家了!方大可彻底毁了她。贞操、尊严、梦想、 前程……馥芬真是被他害得一败涂地。 当初他诱拐馥芬离家时,说不尽的甜言蜜语,道不完的美丽远景,可是,馥 芬发现他的真面目时,已经太晚、太晚了。 若不是馥芬一字一泪的叙述,她绝不能想像天底下有这样卑鄙的恶棍。说他 是爱情骗子还高抬了他,简直是人口贩子。 沈曼丹从前说他方大可的故事时,她怎么也没法子把可怜的馥芬会跟董汉升 的名字联想在一起。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家、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哈哈哈——」馥芬 狂笑起来时,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但是我有钱,就是有钱。」 董汉升对她还不错,因为馥芬发现自己被方大可骗了之後,非常懂得认命。 「不懂得认错的人,就是懂得认命!」馥芬冷笑了一声。 「你——可以回家!」 馥芬整个人都震动了,良久良久才开口道:「你晓得吗?多少个夜晚我哭着 醒过来,我宁愿什么都不要,但我再也不能回到从前那个我了——我,真是想回 家!」她叹了口气,泪终於流了下来,哽不成声:「可是,回不去了。」 * * * 「你在想什么?」也许是她对馥芬的事太震惊了,以致秦伦何时进门的,她 都不晓得。 「没有!」 「我明明看见你呆呆地坐在那儿!」秦伦本来还算和善的表情板了下来,冷 冷地问:「你在想谁?」 「真的没有!」 「哦?是吗?」他的眼睛狡猾地眯了起来:「今天上午你到那儿去了?」 「我去——买菜。」 「买菜买了三个钟头?还买到咖啡店里?」 「你跟踪我?」她大吃一惊,站起身来,一张脸挣得通红。 「我为什么要跟踪你!」他嗤之以鼻的:「我只是恰好路过,那个女人是谁?」 「同学。」 「同学?不可能吧?看起来至少比你大好几岁,我今天是顾虑给你面子,没 当场揭穿你,我看你现在最好老实一点。」 「真的!她的确是我高中的同学,她叫孙馥芬。」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那么好骗?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女孩子会打扮成那副花枝 招展的样子?」他装模作样的坐了下来:「慧枫,你既不会说谎,为什么不乾脆 讲真话呢?」 「你别不讲埋!」她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现在他一进门就找她的碴,不 是挑饭菜不好,就是嫌衣服洗得不够乾净,再不然挑桌椅摆得不够顺眼,今天, 居然还放下工作不管,跟踪起她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你有什么可以证明吗?」 「当然有,毕业同学录上——」她突然住了口,这才想起来,孙馥芬最後根 本没来学校,被退学了,同学录上根本没有她的名字。 「同学录怎么样?」秦伦的面孔更阴沉了。那英俊而深刻的线条,扳下来令 人十分可畏。 「你可以去问——陈导师。」 「我问你,毕业同学录到底怎么样?」他仿佛抓到一个大漏洞,整个人都兴 奋起来,那充满恶意的眼光把她从头打量到脚。 「孙馥芬因故退学,所以同学录没她的名字,不过你真的可以去问我们以前 的导师。」她还忍气吞声的解释,患难夫妻,何必为一点小事争吵呢?更何况— — 「慧枫,我真想夸你一句——你别的不会,说谎倒是愈来愈高明了,什么是 高中同学,却又说毕业同学录里没有,你当我呆子耍?」 「信不信由你!」一股气往上冲,她并没有什么不对,他实在不该冤枉她。 「我不信!」他走过来,瞧看她的脸:「真看不出来,心眼满乡的嘛!」 那恶意的眼光看得她全身不自在起来,突然,她闻到一股酒味。「你又喝酒 了?」 「是又怎么样?你管不着!」 「你这样下去,公司迟早,迟早会把你——开除的!」她终於忍不住了。 「开除又怎么样?」他跳了起来,想都没想的,扬手就是一巴掌,「啪」地 一下刮在她睑上,打完了,指着她鼻子说:「都是你,一天到晚哭,哭得我烦死 了,告诉你,不用等别人来开除我,老子今天起就不高兴干了!」 「你真的被开除了?」她呐呐地,那一巴掌打得虽痛,但是生活逼人,还不 及这句话更令人震惊。 「告诉你不是开除,是我自动滚蛋了!他妈的!什么烂公司——」 「可是你马上就开学了,学费呢?」一切现实的问题迫在眉睫。 「这有什么大不了,到时候再说。」 「万一到时候筹措不出来,你就会被视同自动退学,兵役召集会马上——」 「叫你别烦就别烦,罗嗦够了没有?」他被揭穿了那份心虚,情绪一下子就 坏了下来,大吼起来。 「还不止学费,这个月的房租马上就到了——」她提醒他:「还有水电、瓦 斯——」 「你有完没完?我姓秦的到底是上辈子欠你的,还是这辈子该你的?凭白无 故给你拖得这么惨,你还跟我钱钱钱,妈的!肚子里的孽种是不是我的还不知道 呢!只会——」 他一下子住了口,但已经来不及了,屋里的空气整个僵在那儿,冷得可怕。 天!慧枫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上苍待她何等不公?她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这 样责罚她?但她竭力站直身子,她绝不能在他面前晕倒,这是她最起码的自尊了, 让他责怪她吧!怨恨她吧! 慧枫茫然地注视地板,心痛的想,结婚那天,叔叔叫她再仔细考虑是对的, 她年纪太轻,没法子应付这么多困难。 但太迟了,不管她应不应付得了,她都得咬紧牙关,想法子度过难关。 「别哭好不好?」秦伦忽然又大吼一声!「又不是天塌下来?去拿酒来!」 她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你是聋了?还是死了?」秦伦生气的走过来,用力推了她一把,直把她推 倒在地。 「少装死,起来!」秦伦一点也不再怜香惜玉,轻蔑地用脚尖踢着她。 慧枫是用灵魂最深处的力量,才在无限的屈辱中爬了起来,她没有哭,也没 有泪,只是拿那双黑极了也深极了的眼睛看着秦伦。 她的心底轻轻在问:他最初是有真情的,一开始也是勇敢的,为什么现在他 们要落得彼此憎恨,为什么呢?难道正如不识字的婶婶所形容:这是前世寃孽, 一切都要看造化了。 也难怪她结婚那天心里毫无喜悦可言,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只不过她 一直在欺骗自己,骗得太久了。 * * * 这个晚上,秦伦喝得大醉,最後不但大吐,还叽哩咕噜的讲了很多,那些不 堪入耳的话,听得意枫心都凉了,但她仍然把他服侍到床上。 一切就绪後,她拿了把椅子坐在小院里看星星。 夜深了,一切都平静了,没有车声、人声,只有星影虫鸣,安祥而和平,但 她的心中却被无比的煎熬着。 有生以来,她还没这么想死过,绝望的深渊中,没有一丝指引、一丝光明, 她再也爬不出来了…… 可是,她肚里有孩子,她不能死。她悚然一惊。 「这种罪,还要受多久?」她问自己,问天空的星星,没有人能回答她,冰 冷的泪,一滴滴的滑到唇角,再无声的吞进肚里。 锁了门回到卧室去时,秦伦的鼾声震耳,她静静的脱了衣服,在他身边躺了 下来。 淡淡的月光移进了窗子,正好照射在那帧放大的黑白相片上。那个高贵雍容 的女人,正看着他们,也许是月光的关系,阴森中竟有种狰狞,好像是严厉的监 视着这个可怜的小妇人。 她害怕的闭起眼睛,没有一下子,竟在眼泪中就睡熟了。 * * * 注册的人很多,但慧枫耐心的排着队,这是注册的最後一天,再不来就完了, 她天天在家等秦伦出去等得发疯,但秦伦一直喝闷酒就是不出去,幸好昨天朋友 来约着去应徵新工作,要不然馥芬的好意就白费了。 想到了馥芬,她心里一阵酸。离穿黑裙子的日子并不算太远,但世事竟如此 难以预料,这些日子里,她虽然过得很不如意,但生活残酷的磨练,也教给她太 多太多的东西。 不管受到什么样的折磨,她都要沉住气,她一定要努力的活下去。 「江慧枫!」突然,一个娇脆的声音叫住了她,紧接着,那个声音的主人就 跑了过来,站在她面前。 「王小薇!」她呐呐地。 「我在报上看到你也考上文化,真没想到你会来注册,听说,听说——」王 小薇突然结巴起来,眼光诧异地落在她的腹部上。 「是的,我结婚了!」慧枫本来很尴尬,可是竟突然勇敢起来,她没什么见 不得人的!即使有,那也是她跟秦伦之间的事,别人管不着。 「我是说,是说——恭喜你啊!慧枫!」面对她的泰然,这回不自在的,倒 是王小薇了,她结结巴巴的说着恭喜。 「谢谢!」慧枫微微一颔首。 「我还听说你有小贝比了?」 「你说呢?」 「我看不出来!」王小薇这下可逮着机会,名正言顺的打量她的肚子,还是 平平坦坦的,丝毫没有怀孕的迹象,但其他的地方,倒是比在学校时丰腴了不少, 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像是,像是……对!她灵光一现,江慧枫成熟多了。 「对不起,该我了!」慧枫没有再理她,队伍这时已排到了尽头,她转身把 自己的证件送了上去。 「那我先走了啊!」王小薇自讨了个大没趣,讪讪然地走了。但不管如何, 今天在这儿碰到慧枫,总是大新闻一件。慧枫没有回头,但是心里一阵抽痛。 和她比起来,未经过世事的王小薇,简直幼稚不堪,但是慧枫心里知道自己 羡慕她,她就是江慧枫的从前! 慧枫多么盼望能回到从前!即使稍嫌轻浮不解事,不也是个幸福快乐的少女? * * * 「你到那里去了?」当慧枫注完册,办好一切保留学籍的手续後,急急忙忙 的赶回家,不料,才一开门,秦伦就像一座山似的,挡在她面前。 「我——出去一下。」她经他这么一吓,脸都吓青了。 「一下?不会吧?」他冷笑一声!「三个小时叫做一下子?你的时间观念未 免太差了。」 她又累又乏,实在没精神理他,揑着小钱包就往里面走。 「慢着,你先给我说清楚,你到底上那儿撒野去了?」他一把挡住她。 「秦伦,你—你简直不讲埋!」她刚才为了注册,站得人发虚、腿发软,情 绪当然不会好。 「哼!我还没发脾气,你倒顶会先发制人!」秦伦脸上虚伪的假笑一下子不 见了,阴沉下来时,竟然有几分狰狞。 「让开!」她渴极了,一心只想进屋喝杯水。 「我偏不让着你怎么样?」秦伦怪笑一声,拦在那儿,简直像座山神。 慧枫既气又急,伸手就去推他,可是不但力气小推不动他,小钱包「叭嗒」 一声掉到地上,还张开了口,里面的零钱、杂物全哗啦啦掉了出来。 「咦!这是什么?」秦伦眼明手快,一弯身捡起了一张单据:「文化大学艺 术系——」 慧枫的脸在刹那间褪尽了颜色。 「这是怎么回事?」秦伦的语气放得好温柔,但谁都听得出来,在这温柔背 後的血腥味。 「我——」 「说!」他狞笑一声,用力去揑她的脸。 「是我的注册单。」她被揑痛得出声。 「你大着肚子还想去念大学!」他眯起眼睛!「想出锋头也不是这种出法!」 「我办了保留学籍,休学一年!」她终於鼓起了最大的勇气。 「哦?」他的唇边浮起了更不怀好意的笑,「那来的注册费?」 「是——叔叔给的。」 「你扯谎!」秦伦大笑,笑得前仰後合,慧枫畏惧的注视着他,这是她头一 次发现他的眼光,不仅愤世嫉俗,还有种疯狂的东西在里头闪烁。 「你怕了吗?」他笑够了,一把抓住她的衣领,「你这个说谎大王,我今天 早上才在菜市场门口碰到你叔叔在那里摆水果摊子,他还要我转告你,今天家里 祭祖,叫我们回去吃拜拜呢!」 老天!她简直喘不过气来,乾咽着口水,两只眼睛楞楞的瞧着他,心里只不 断想着三个字——他疯了。 「进去!我要跟你算帐!」他连推带拉的把她弄进门里。「说!钱是那里来 的?」 「孙馥芬给我的!」 「又是系馥芬,哈!看情形,孙馥芬是你最好的挡箭牌嘛!」 「是真的!」 「我看今天不给你一点苦头吃,你是不会说实话的!」他狞笑一声,两只胀 满血丝的眼睛邪邪的瞧着她,那眼光令人不寒而栗。 「秦伦——」 「想哀求我?没那么容易,你这个人尽可夫的贱女人,竟敢一直把我当傻瓜 耍,我倒要给你瞧瞧——」他的手掌挥了过来。 慧枫害怕的闭起眼睛,咬住嘴唇,她在等,等那一记火辣辣的耳光落在脸上, 可是,这一次竟然没有,意外的是他那来势汹汹的手停在她的前襟上。 时间像突然在这一瞬完全停住了似的,但也只僵持了两秒钟,一股挟杂着疯 狂、猜忌、怀疑的怨气,「刷」地一下把她的衬衫撕戍了两半。 「秦伦,你住手!」她抱着破碎的衬衫遮住胸口惊恐的喊着,这一刻,她也 心痛到了极点。她犯了什么错?要他这样的羞辱地? 但秦伦没有住手,他又眯起眼,欣赏似的看着正瑟瑟发抖的小妻子。好像在 享受她给他的每一个……然後,他开始动手脱自己的衣服。他脱得很慢,存心要 慧枫仔细欣赏似的,一个扣子一个扣子解,眼光中除了疯狂、怨恨,还有种说不 出的淫猥;慧枫垂下头。 「看着我!」他的一记耳光和一声大吼把她的脸吓得抬了起来。 在荒山上被袭击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丑恶的人、丑恶的事……她只记得 天依旧是那么蓝,花是那么艳,水仍是无心的流,风轻柔在吹…… 变色的,只有她柔弱得无法还击、甚至无法自保的身体。一阵懔怖的寒意, 使慧枫从脚跟开始发起冷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秦伦脱尽最後一件衣物,那赤裸的男体突然给了她无比肮脏的感觉,她忍住 许久的泪终於流了出来,她最不明白的,当他在脱衣服时,她为什么脚像生了根 似的不逃走? 「不要哭!」秦伦的声音温柔了下来,抱住了她;但那只是偶然的奇迹发生, 几乎是立刻的,他又恢复他的粗暴。 「跪下!」他大喝一声。 慧枫的腿一下子弯了,「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这么艰难的动作,她却做得 这么容易,连她自己都有点吃惊,难道她所有的尊严,早就被他毁了吗? 她屈辱的、卑从的跪在那儿,看着他丑恶的身体一寸寸的靠近她。 他再也不是那个为了保护她,不惜牺牲一切的男人,也不是为了怜惜她,敢 做敢当的丈夫。 恍惚中,荒山的那一幕不仅重现,还取代了这一刻。 那个凌辱她、毁掉她童贞的歹徒和秦伦的脸孔混合成一体,然後一切都模糊 不清了,就在这时候,他用力掐住她的脖子,那么用力那么狠,她眼睛痛得像要 暴出来似的,糟了!不能呼吸了…… 但她心甘情愿就这么死去,一点也不挣扎,那个歹徒在夺去她身体的那几分 钟,也连带着把她漫长的一生都给毁坏了。 可是秦伦却在最後的关头放开了她,一股新鲜的空气及时吸进肺里,她大咳 大呛了起来。 秦伦从裤头上解下了宽宽的牛皮腰带,慧枫在眼泪与呛咳中看见他又再度靠 近了她,整个身子都吓软了,一下子倒了下去。 「起来!」他用皮带尖轻慢的敲着她的腿部:「跪好!」 「求你——饶了我!」求饶的话在喉咙里,但不知为何,她竟说不出口,是 的,她宁愿受他的羞辱,也不愿再向他轻易求饶。 她望向上方时,荒山暴徒的面孔和秦伦的重叠在一道。 然後,她开始遵照他的命令,一件一件开始脱,她的手在发抖,心在滴血, 但是奇怪的是,她的意志力量却使得她在落入如此恶劣的境地时,竟能保持着出 乎常情的平衡。 也许,这是孩子给她的力量?她暗自想着,对抗秦伦的勇气竟油然而生。 鞭梢打在背部白嫩皮肤上的力道并不很重,只是如雨点般,一鞭又一鞭,她 挺直了上身,咬住牙,任由那些鞭痕落着。 她的整个人,都在这时完全麻木了。 「你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哭?」秦伦的脸部扭曲了、变型了,如野兽般兴 奋的狂叫着,晶亮的汗水自他的身上肆无忌惮的流下…… 「不痛吗?咦!不痛吗?」他审视着那些火红的鞭痕,如交叉的十字状布满 了她的背部。 当她听出他声音的兴奋时,真正的恐怖才排山倒海的袭来。那让她想起他向 她表明心迹的那一天—— 他用另一种方式又再羞辱了她。至此,她才算是完全明白,毁掉她的,实在 不只是那个只出现了几分钟的暴徒。 秦伦把她抱到了床上…… 开始的是另一个地狱。 她可以清楚的感受到他压在她身上的重量,兴奋而张狂,犹如一个铅块,压 得她简直无法呼吸。 但她心里清清楚楚想到的是——到底谁是这孩子的父亲? 「你这个酸女人!贱女人!」秦伦给她一记耳光,突然哽咽的叫着:「你真 的害死了我。」 她张开眼,无声的泪滑过脸颊,墙上那张贵妇人的照片仍然冷冷的注视她。 阴险而不屑的看着这无助的一切。 在这个屋子狭窄的世界里,所有宝贵的东西都被毁坏了,谁再也救赎不了谁 了。她冷冷的看着他健壮的身体在那儿蠢动着。 秦伦上班去了。 这是他一个月来的第三个工作,慧枫希望他这次不要像每次一样只做了两天 又不干了,如果他再拿不到薪水,他怎么去注册呢?如果他注不了册,他立刻会 接到兵役召集…… 慧枫开始後悔,当初她不该那么自私,若把馥芬的那笔钱给他先去注册,现 在不是就不用担心吗? 突然,她一阵热泪盈眶,痛哭出声。 叔叔当初给她的建议一点也没错,教她把孩子打掉,忘掉这一切,安安心心 去念大学,可是她觉得他们不了解她,又怕拖累他们,这才自误误人到这个地步 …… 这一切,都是她不用智慧,情感冲动的结果,但——她又低下头看着肚子, 未出世的孩子使她有了太多的牵挂,不管它带来如何的苦难,她都一样的爱它, 要给它生命…… 那么,她又何必後悔呢? 哭的日子、笑的日子,她都一样要过下去。 忽然,下腹一阵疼痛使她痛得弯下腰去,那种不寻常的抽痛,使她立刻回忆 到昨夜…… 难道是——不!她恐惧的咬住嘴唇,是秦伦给这孩子最初的生命,他不能再 用同样的方式把它收回去!绝不! 湿湿黏黏的液体流了出来,她惊惶地立刻躺回床上,幸好,只流了一会儿就 止住了,她惊疑不定的又爬了起来,一直到买完菜,她都幸好没事,可是开始洗、 切时,那可怕的痛楚又来了,而且流量加速,她只有再回到床上去。 血,就这样不停的流着…… 老天!她不能再这样流下去了,她一定会因失血过多而死!慧枫不知那来的 一股力气支持着下了床,刚下床时,好一阵子的头昏眼花,她喘了一口气,求生 的意志终於战胜了一切,她成功的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每走一步,她就疑心後面是不是遗留了长长的一条血迹。秦伦!她在心中喊 着!我一定要找到你!救我!秦伦,请你救我!在街口,她拦到一部计程车。 「成功路!」这是秦伦给她上班的新地址,那是个规模宏大的出版公司,他 在出版部担任职员。 「请你快一点!」她快支持不住了,急急地吩咐司机。 「这位小姐,你是不是病了?」司机回过头来:「你的脸色——」 「我没关系,拜托开快一点就好!」她喘息的倒向座位,好不容易下了车, 她焦急的四下张望,就是找不到秦伦告诉她的那家高远出版公司。 「请问——」她走到一家商店,想问个清楚。 「高远出版公司?」掌柜的挺着个胖肚子,满脸疑惑:「你是不是弄错了? 我在这里开了十多年的店,就从没听说过什么高远出版公司!奇怪?」 「对不起!」她强忍着那份虚弱、晕眩,拖着浮软的脚步走出去,重新对过 那张纸条,又走向第二家卖米的粮行。 「没听过!但是——」正在量米给客人的欧巴桑迟疑了一下:「街角那边有 个卖录音带的小摊子,好像就是叫什么远的。」 她走到街角时,全身的血液就在这一瞬间冻凝住了。那儿并没有一个什么高 远出版公司,小摊子的布桌围上却写着斗大的红字——高远录音带。 高大挺拔的秦伦并不是坐在出版部的办公室中,相反地,他跟其他小贩一样, 一有路人走过,就一个箭步窜出来,横拦在人面前,向人兜售录音带。 慧枫站在那儿不能动弹分毫,可哀的事实使她惊惧万分,思想停顿,她不但 不能思想,连痛楚都似乎离开了,她呆了、傻了…… 守在摊位旁的秦伦另一个同事却误以为她对这些录音带有兴趣,立刻迎了过 来,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一边栏住她一边劝诱着:「小姐,我想你应该对英文 有兴趣吧!本公司出品的录音带,就是专为您——」 就在这时候,秦伦碰了一鼻子灰退了回来,一脸的灰败和沮丧,看那表情, 那个被他拦住的路人一定给了他极严重的挫败,在这条街上,这个明亮的白昼, 他站在街头出售他的自尊,所得到的,只是践踏…… 当他看见他的同事似乎颇有斩获时,投来羡慕的一瞥,那卑微、挫折的眼神 使慧枫情不自禁地掩住眼睛…… 但来不及了,秦伦已经发现她了,顿时脸色大变,不但疯狂而且狰狞。 「秦伦——」她摇摇欲坠的轻喊。 可是这次她猜错了,他没有过来动手打她,反而羞惭的倒退了一步,两只眼 睛不相信的瞪得大大的,那可悲的眼神似乎说明了一切,然後,慧枫所看过的那 种疯狂、凌乱的眼神又回来了,他像受不了所有的打击与刺激,终於丢下一切不 管三七廿一的掉头就跑。 「危险——」慧枫送出最後仅剩的一点力气嘶喊了出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失去了理智,胡冲乱撞的竟闯进正亮着红灯的街心。 快车道上疾驶的车辆像是怪兽般,迅速地吞噬了一切。鲜红的血、飞溅的肉, 从怪兽轮下吐了出来,飞洒得四处都是。慧枫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失去了所有的知 觉,她只是睁大了眼睛,终於一股来自地狱的力量把她吸到了地心。 她不断坠落着…… * * * 宇宙停顿了好一会儿,又开始旋转起来,愈转愈快,到处都是冷利的白光… …天啊!这到底是上帝的脸还是魔鬼的脸?当一张模糊的东西在慧枫面前逐渐成 型时,她不顾一切的惊喊了出来。 「慧枫!」那张脸更靠近了,还伸出一只手搂住了她,那手宽大、温暖,她 拼命眨着眼,终於她看仔细了,也想起来了,那不是上帝的脸,也不是魔鬼的脸。 「秦——老师——」她只觉喉头一哽,嘴唇噏动着,声音始终发不出来。 秦德言的脸上同样也流着泪,但那表情却如释重负似的,「醒了就好!醒了 就好!」他的声音也哽咽着。 「秦——伦呢?」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腰以下虚得可怕,宛如有人用管 子把她的五脏内腑全掏空了,只剩下虚虚荡荡的外壳。 秦德言刚刚和缓下来的脸色立刻变了,但他咬住牙;「他——很好!」 「老天保佑!」一阵惊喜、一阵叹息,不禁喃喃地叫出声来。秦伦很好!老 天!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她发誓,以後他再怎么打她、骂她,甚至羞辱她, 她都不再计较了……慧枫的眼角内又迸出了泪花,秦德言这句话给了她太多的力 量,甚至支持着她继续活下去!秦伦!她在心中拼命叫着,我拖累了你,可是, 蒙老天保佑,我要补偿你,好好的,用我的一生…… 「你做什么?」秦德言突然惊叫起来。 「我——要去——看他!」她无比艰难的要下床。 「快躺下!」秦德言强忍着泪,把她按了回去。 「不要——阻止我!」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气:「我一——定得——看看—— 他。」 「难道你光只是想看他,就不顾肚子里的孩子了吗?」秦德言那好看的眉毛 整个皱了起来。 「孩子!」啊!她怎么忘了肚子里还有秦家的骨肉呢?真是……「您——」 她苍白极了也黯淡极了的脸突然有一抹羞红。 「医生告诉我的!快躺下,你一定得好好休养,知道吗?」 「可是,秦——伦他——」 「我会照顾他!」 「谢谢!」她为了孩子只得再躺下去,躺下的那一瞬,她不但全身虚脱,天 旋地转,还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她拼命的喘着气把气缓了过来,才能开口说第二 句话。 「秦——」她才说出第一个字,秦德言就紧张的蹲在她床头。 她的泪又重新涌了出来。 「不要胡思乱想,我不——会骗你的!」秦德言拍了拍她的手。「只要你好 起来,天!」他用手胡乱的转着眼睛:「慧枫,答应我,一定要好起来。」 「我会的!」她把脸别了过去,「秦——」她这才想到,她实在不知道该怎 么称呼秦德言,在这个尴尬的局面中,她应该继续若无其事的称他秦老师,还是 乾脆跟秦伦一样喊他爸爸?可是,万一他不承认他们的婚姻呢?更何况……她在 心中轻幽幽的叹气,她多么希望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只是,这个愿望来不及 了。 「看,你婶婶来了,你昏迷的这三天里,她每夜都守着你!」秦德言从床边 站了起来:「我也该去办办秦伦的事了。」 他的话很奇怪,是不是?她正要问,婶婶庞大的身躯已经走到了床前。 「你醒了?」婶婶那憔悴的、浮满油光的脸,掠过一丝惊喜。 「婶婶——」 「不要哭!乖,不要哭!」婶婶一下子慌了手脚,放下手上提着热腾腾的鸡 汤,就一把搂住了她。 婶婶身上的油腻气味,这次非但没有引起她的厌恶,相反地,她只觉得无限 的安全。 就像是她三岁时孤苦伶仃的被叔叔带回家时,婶婶一边说可怜一边抱住她时 一样……她伸出另一只没有绑上点滴注射的手,也紧紧地攀住婶婶厚实的背。 她真想放声一哭,可是没有几分钟,她就在这种快慰的情绪与极端疲乏的情 形下,又进入了梦乡。 「让她睡!」医生走了进来,检视了一下,然後说:「她失血太多,又受到 这么大的刺激,要让她先把身体养好才成。」 「我知道!」婶婶点点头,注视着慧枫的脸上全是凄怆之情。 * * * 秦德言走出病房後,那原先的强颜欢笑全不见了,而且步履由稳重而蹒跚, 他在长廊上缓缓的走着,那凄楚的背影,就是陌生人看见了,也会想过去问他, 是不是在人生旅途中失落了什么宝贵的东西? 他忍住了一阵又一阵的泪,可是喘息得愈来愈厉害,他再也不是那个高傲的 大画家,只有这一刻,他才知道,任何肉身在这个宇宙间都是卑微的,都是平凡 的。 因为它太脆弱,脆弱到一只轮胎或是一颗子弹,或仅仅是一场惊吓就会彻底 被摧毁。 但也因此而产生了强者!他又喘了一口气——只有强者才能战胜一切,够资 格和命运抗衡,因为强者最大的原则就是不管所有的条件多么恶劣,也要活下去。 慧枫——他在心中轻喊,无论如何,都请你要勇敢的活下去。 长廊的尽头有两个男人站在那儿等他,秦德言走了过去,接过他们手中的一 本簿子和笔。 「火葬还是土葬?」其中一个男人问。 秦德言的嘴唇颤动着,但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在火葬的项目上,用发抖 的手签上自己的名字。 男人离去後,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不住的喘息着,秦伦死前凄惨的景象又 回到了眼前。 他遮住了眼睛,往昔孤傲洒脱的气概不见了,他像每一个晚年遭受丧子之痛 的老人般瑟缩在那儿,双肩不断耸动着,同时发出「噢、噢」的哭声。 生命中突然遭遇到严霜猛烈的侵袭时,他一下子老了。 * * * 「为什么我不能去看秦伦?」慧枫满脸狐疑的望着秦德言,有些事情不对劲, 是不是?这点她一进医院就感觉到了,现在,她已经复原得差不乡,还是不准她 出病房,真是奇怪。 「因为秦伦的伤比较重,需要静养。」秦德言回答得很自然,神态上找不到 什么破绽。 「我不会吵他的。」她真有些不耐烦了,「而且我去看看他就回来,只看一 眼就好,我保证!」 「那也不行!」秦德言微一沈吟。「医生嘱咐过。」 「我去跟医生商量商量!」她坐在床沿开始找鞋子。 「医生不会准的。」他颇有碍难的凝视着她,那眼光中包含着太多她不懂的 东西。 「秦——老师!」直到现在,她还不习惯称呼他「爸爸」,「我想请您诚实 的告诉我,秦伦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变得比入院时 更灰败,一层可怕的死亡气息笼罩着她。 「他很好,你安心静养,医生答应时我一定带你去看!」 「是吗?」一阵冷意由心头凉起,不知怎么的,虽然秦德言的态度安祥,神 情自然,又是秦伦的亲生父亲,但她就是觉得他的话有问题。 他——在说谎是吗? 可是,打死他也不会承认的。 在秦德言的坚持下,慧枫又躺了回去,然而这回她心里已经有了算计。 不管真相如何,她都受得了打击,她只是再也不能容忍别人欺骗她。 过了半个钟头後,秦德言对她说有要事待办,就离开了病房,把她交给特别 护士。 「我想吃巧克力糖,可以帮我去买吗?」她问护士。 「那怎么行呢?」护士陪上一张笑脸:「我们在当班时不能任意外出,如果 被院方发现是要受罚的,这样好不好?福利社有卖水果糖,我看你勉强将就一下, 等秦先生回来——」 「我不要!」她用被子蒙着头大声抗议:「秦老师一不在,你们就欺负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用多说了,我问你,你老实说,是不是我肚子里的小孩掉了?」 「那有这回事?你的孩子好得很!」护士一张脸吓成土黄色。 「不会吧!如果我肚子里有小贝比,我看你的态度不会这样,我要按铃叫大 夫来问问看,大家都早说实话,也会早点解决问题——」 「好吧!好吧!」护士慌忙的跳过去阻上她按铃,然後叹了一口气:「真是 拿你没办法!你现在赶快睡,睡着了我给你去买巧克力。」 「谢谢!」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慧枫装睡装得都快真的睡着时,护士这才站 起身来在她的床边看了好半天,确定她是真睡,终於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 慧枫由窗户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便爬出来,用最快的速度把衣服穿 戴整齐。 「我想探访一位叫做秦伦的病人,请问他住外科几号病房?」慧枫尽可能的 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来探病的访客,果然,她成功的瞒骗过服务枱。 「外科?没有啊!」服务小姐翻了半天名册:「三东的外科病房全住满了, 就是没一个叫秦伦的。」 「麻烦你再找一找!一定有的!」慧枫急得心跳的好快,她害怕极了。 「真的没有!」服务小姐很不耐烦的白了她一眼:「你一定是弄错了!」 「小姐!请你查查急诊室,他是二号住进来的,急诊室资料上一定有!拜托!」 「急诊室,三号——有了,是有个急诊的病人叫秦伦的!」 「那就好!请你查他的病房,看他住几号。」 服务小姐的视线突然定在那儿,「小姐,你到底是他的什么人?」 「太太!」 「不会吧?」服务小姐的眼光好奇怪。 「是真的!请你告诉我他的病房。谢谢你!」 「如果你是他太太,那你怎么会错得这么离谱?他根本没住院,他——」服 务小姐用一种错愕的声音说:「他在太平间里。」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