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明月双归 关无双拜会四海之事,大伙儿默契十足,自然没向窦大海透露一旬。 只是乍见窦盼紫的刚刀竟失而复得,他老大一边扒饭、一边提出心中疑问, 窦盼紫支吾其词半天答不出来,窦来弟却笑咪咪地丢出一句话 「阿紫的刚刀刀柄上刻着「四海窦四」,依阿爹和四海在江湖上的名气,谁 拾到这柄刀,还不知要送回这儿来吗?」 「呵呵呵,对对对!」窦大海猛点头,好几颗饭粒黏在落腮胡上,冲着窦盼 紫道:「人家帮你把刀送来,可要好好酬谢人家啊?」 「唔……」窦盼紫脸红了红,夹来一块猪脚用力咬下。 「有,她谢过了,都不知多有礼呢。」云姨盛来一碗汤,秀气喝着。「本来 还想留下那人一起用膳,可是担心姊夫会不高兴。」 「咱儿干嘛不高兴?!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况他还专程把阿紫的刀送来,这 样的好朋友一起坐下来喝酒畅谈,咱儿高兴都来不及哩!」 「是嘛?」云姨浅笑,「那好,下回若有机会,我便替姊夫留他下来。」 「如此甚好。呵呵呵……要是他有酒量、有酒胆,咱儿就同他干上几坛佳酿, 这才真正痛快哩!」 窦盼紫掀了掀唇欲开口,桌底下一只柔美暗暗仲靠过来,在她大腿上用力一 掐。 「嘶啊~~」 「怎么啦?阿紫?」窦大海扒饭的动作一停 「没、没事。」呜……痛啦! 云姨若无其事地喝了口汤,「对,没事,乖乖吃饭就没事了。」 ⊿⊿⊿⊿⊿⊿⊿⊿⊿⊿⊿⊿⊿⊿⊿⊿⊿⊿⊿⊿⊿⊿⊿ 晚膳过后,窦盼紫点燃房里灯火,将刚刀抽出刀鞘,静静地凝着。 她握住刀柄,劲力陡出,刀与手臂成一直线,那锐利的锋芒在火光下摇曳, 寒光隐隐。 离开她掌握的这段时间,看得出来这刚刀仍被妥善保管着。 房里有些闷,她头一甩,将刀还鞘,接着推开房门踏出,步进后院小小的天 井下,在廊下的台阶上曲膝而坐。 「阿紫……」 她循声调头,见窦德男也推开自己的房门,探出小小头颅。 「什么事?」她问。 「你心里还在不畅快吗?是不是……还在生关家二节的气?唉,他人挺好的, 有义气又精明,你和他就不能好好相处吗?」 窦盼紫神情微僵,口气也僵,「为什么你们老帮着他说话?」 「因为是你误会人家了嘛。」 「我哪有?!」 「唉唉,再不说真要憋死了。」 窦德男跨出房门,一屁股挤到她身边,「你老是骂二爷阴险恶劣,还把上回 悦来客栈火烧船的意外算在人家头上,实在很不对耶。」 「他本来就是。他、他还跳上船阻止我救火,还把我抛进江里,你我亲眼所 见,他是存心要四海出丑的,我哪儿错怪他了?!」 「错、错、错!错得没边儿啦。」窦德男挥动着双手加强效果,急急又道: 「他跳上船阻止你,是因为火势太大,你硬是不肯撤离,那时想救你,把你抛进 江里是最快的方法呀。」 窦盼紫清亮的眼瞪得好圆好大,瞬也不瞬地望住她。 对关无双早有先人为主的看法,更有太多的冲突横在两人之间,对于窦德男 的说法,她一下子没办法完全接受。 窦德男鼓着腮帮子继续道 「他把你丢进江里,自己却没跟着撤离,当时火舌都窜到船板和篷子上了, 眼看整艘船连带着货都将付之一炬,他想也没想,抽出那把什么青玉刀的一直砍 砍砍,眨眼间便毁去篷船,把整批药材货拖进水里。」 说到这儿,她小脸无比钦羡,一拳击在掌上。 「唉,你都没瞧见呢,他在火里挥刀去篷,拖货入江的那几招……喝!犹如 神技,真是了得。呵呵呵,有机会定要向他讨教讨教。」 窦盼紫仍是不语,咬着唇,故作冷淡,心却拧了起来。 窦德男接下又说:「我才不认为他会使啥儿调虎离山讦、派人烧咱们家的船 哩。若他心怀不轨,何必大费周章、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替四海保住所托镳物?又 何必为了救你而跳上船,把你丢进江里后,又跳进江里把你抱上岸来?还把五湖 的船只出借给咱们装货,让咱们能顺顺利利地转回九江,在期限内走完这支镳?」 「什么?!」窦盼紫差些掉了下巴,脸陡地刷白,怔怔地问:「你说、你说 那些船是五湖镳局的?。」 「正是。」窦德男没好气地点头。「他教人别让你知道,而赵师傅他们也觉 得还是瞒着安稳一些,怕你要发脾气的。」 窦盼紫一听,心中五味杂陈,她十指在膝上校着,努力想理出一个头绪来。 「阿紫……」窦德男轻轻唤着,小手拉了拉她的衣袖。 「我一直觉得你比我聪明,反应又好,从小习武,一套武功你瞧过一次便能 记住,阿爹、云姨和大姊教下的东西,你也总是学得比我快。阿紫……你明明那 么聪明,为什么这回会不分青红皂白,直要全说是二节的错?他没有必要火烧四 海的船后,又继续在悦来客栈放火,不是吗?我觉得……你只是在针对他……」 是吗? 是吗? 她只是在针对他……那么,自己又为什么要针对他? 窦德男这番话有如当头棒喝,她缓缓细思,忆及沈进江中的自己,飘浮着、 寻不到重心,而意识在清醒和沉睡间游移,然后,有个托住腰际的一股力量,她 依稀记得那个怀抱。 是他抱住了她! 心闷塞得厉害,感觉这外头小天井的空气比房里还沉闷三分。 倏地,她立起身子。 「阿紫,你上哪儿去呀?」窦德男也跟着站了起来,对着她的背影问道。 「我想骑马出去溜溜,别告诉阿爹。」她深吸了口气,试着冲淡胸中那股郁 闷,却是徒劳无功。 窦德男稍楞,随即又道:「我同你一块儿去?」 「不用了,阿男……我想独自一个……有些事得想清楚。」 ⊿⊿⊿⊿⊿⊿⊿⊿⊿⊿⊿⊿⊿⊿⊿⊿⊿⊿⊿⊿⊿⊿⊿ 偷偷往马厩牵出一匹马,沿着九江大街缓行,直到城郊,窦盼紫才「驾」地 一声策马飞驰。 冷风迎面扑来,扫过她既短又俏的发,将脸颊刮得通红,每一次的呼吸吞吐 气息清洌,那沉甸甸的感觉剎时一扫而空,胸房中也整个清净了下来。 仅想在月夜下放马狂奔,没有确切的目标,马儿带她上哪儿,就跟着上哪儿, 这信马由缰的感觉很自由,更适合现在的她。 不知过了多久,疾奔的马蹄缓下,改成格答、格答的佣懒节奏,然后完全停 止。 窦盼紫抬起抵在马颈上的秀额,才发现已来到湖畔,座下的马两只前蹄踩进 湖里,正垂下头饮水,还自在地嚼起水草。 窦盼紫抚摸着牠的长鬃,轻声笑骂着:「贪吃鬼。」 「马无夜草不肥。你总不能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 闻声,窦盼紫蓦然回首,今夜的月光皎洁无瑕,那男子和他的马就伫立在那 样淡淡的无瑕之下。 「关无双,你、你为什么在这儿?!」 月光在俊逸五官上跳跃,他似乎在笑,策着马缓缓朝她踱丢。 「唉,你为什么老爱问我这个问题?好似有你的地方就不该有我?」 窦盼紫脸蛋微热,瞪着他的侧面轮廓,硬挤出话来。 「你和我……本来就水火不容。」 他挑眉,慢条斯理地偏过脸来。 「我却不这么认为。」话中有话。 窦盼紫想问,又不知如何启口,再加上窦德男对她道明之事,一时间数不清 的 疑惑涌上,好不容易驱除的郁闷彷佛又在胸口盘桓。 是他出手救助,替她保住四海的镳物;是他暗地将船出借,让他们顺利回到 九江;他在江中找到了她,还有那把刚刀: 为什么不说?他一句也不说呢? 「怎么?我生得真教你如此厌恶吗?瞧你皱眉抿唇,浑身不畅快。」他笑了 笑,眼睛弯成细缝,让人看不懂。 窦盼紫仍是瞬也不瞬地盯住他,或者是月光之故,那张年轻莹秀的脸微泛透 明,镶上朦胧的银辉。 「算啦算啦,我还是走吧。留在这儿,又要教你气恼了。」 他的语气听来轻松,倾前拍拍马匹的颊,扯动缰绳正要旋身 「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她忽然开口,有种非要对方回答不可的气势。 关无双停下动作,不答反问:「那……你又是来这里干什么?」 「我、我睡不着,出来跑马。你呢?」她一顿,忽然又道:「不准跟我的回 答一样。」 他笑了出来,略沉的笑声像投进湖里的小石子,荡出层层涟漪。 「我纯粹想跑马,不是因为睡不着。」 窦盼紫眉心轻拧,不太确定他说的是真话,抑或是故意捉弄她。 思量起来,她和他常是两三句话就起冲突、相互讥讽,而自己总被他气得头 痛,甚至闹肚疼,从未像现在这样好好说话;在这清静的秋月下,近近地瞅着他 的脸容,感觉沁凉的空气中好似混进了他的味道: 「我以为你、你已经起程回两湖岳阳……」奇也怪哉,干嘛结结巴巴的,连 话也说不好? 见她态度上的转变,关无双有些不能置信,轻唔了一声,好一会儿才道:「 天一亮就要走。」 她点点头。 接着,两人陷进怪异的沉默里,只闻两匹马粗嘎的气息交错声。 忽然,窦盼紫翻身下马 见她笔直朝自己走来,关无双全身竟感到一阵紧绷,饶他反应再快、心思再 刁钻,这个时刻却全然派不上用场,只能楞楞地等她靠近。 「四姑娘……」 「下马。」她扯住他的马缰,突兀地要求。 「什么?」 「我说下马。我不习惯和人说话时,还得把头仰得那么高,这对颈子不好。」 他顺从她的意思,也跟着翻下身来,让马匹自在地寻找沾露的美味夜草。 两人面对面地站着,窦盼紫矮他将近一个头的高度,仍是得仰望着。 「把手伸出来。」这个要求更怪,没头没脑的。 关无双动也不动,目光和她相凝,彷佛在比拚谁能长时间不眨眼似的。 「伸手。」她加重语气,像是在教训人。 他不伸,反倒把双手负在身后。 窦盼紫银牙一咬,想也没想,竟伸出两只小手,硬将他的一掌扯到自己面前。 关无双仍是动也不动,老实说,他身体有些僵硬,好象忘了该怎么动一般。 他的大掌被一双柔软的小手包握,她的温度暖和,触感很不一样,跟自己粗糙的 皮肤相较,简直是天壤之别。 唉……今夜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月光吗?他不明白。 窦盼紫捧着那男性的大掌凑到自己眼前,瞧得好仔细、好用心,在他青筋突 出的手背上看到微赭的伤疤,淡淡的、浅浅的,却深深重击了她的心。 「这些伤怎么来的?」她再度直视他。 关无双抿唇不语,想收回手,却被她握得更牢。 「是那日火烧船,你为了保住四海的货才因而受伤,对不对?」她心中凌乱, 悄然的,一份陌生的感情正慢慢滋长: 「唔……」 「阿男把事情全告诉我了。」 「唔……」 她气息微乱。「我想……我想我当时是气疯了,因为四海镳局的声望和信誉 比我的性命还重要,所以很多事情都欠缺考虑,才会把矛头指向你……我其实、 其实……」其实她也不太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觉得有好多话积在心里,杂乱无 序的。 「唔……」 窦盼紫忽地跺脚,「唔什么唔?你说话啊。」 被她这么- 凶,他假咳了咳,终于开了口。 「嗯……事实上,你们离开之后两日,官府便已缉拿到那日在悦来客栈纵火 的团伙,他们曾多次投匿名信函恐吓悦来客栈,想索取一些钱财,没想到真动干 纵火,正巧就挑上你们窦家的船只。」 「咦?」两只明亮的大眼瞪着。 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他又假咳了咳,清清喉咙。 「因为四海的船只插着大旗,着起火来会特别醒目……别瞪人,这是我从官 府那里得来的消息,那些纵火犯真是这么招供。」 「咦?!」她腮帮子微鼓,「你的意思是说,船上插着大旗太过招摇吗?」 「不敢,我可没这个意思。」他忙道,唇角轻扬,「今日将刀送还,本想把 此事告知,可是又觉得说与不说……好似没什么分别。」 那复杂感觉再度袭来,窦盼紫垂下头,忽见他的大掌被她当成小玩意儿了, 五根指头任由自己的双手胡乱绞着、扭着、扯着…… 「哇!」像是烫手山芋般,她连忙丢开他的手,血液立时全冲上脑门。 「你继续玩,我不介意的。」 「找没有玩!我只是……只是看看你的伤。」 有点儿睁眼说瞎话的嫌疑,适才差些没将他的五指编成麻花。 静静盯着她可爱的发漩,听见她倔强而清亮的言语,关无双不太确定是自己 想象、抑或真实?这个月夜好怪,好: 唉,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而言之,就是古怪! 「伤已经不碍事。多谢关心。」他道。 颊上的红潮尚未消退,窦盼紫故作潇洒地甩头,润润唇开口。 「你、你少臭美了,谁关心你来着?我只是想弄清楚怎么一回事。」她和他 即使没了新仇,也还有旧恨,哪儿那么容易和解? 他微微颔首,目光放远在天边的月娘,又调回到她脸上。 「喂……看什么看?关无双,你、你干什么这样瞧人?」那细长的眼极为深 邃, 继续相对着,怕要被那两潭深渊吸进。 半晌,他敛下眉眼,声音低低响起 「师父直到临走时才告诉找你的事,我本以为……师父只收我一个弟子,只 把独门刀法传授予我。」 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刻提及此事,窦盼紫怔然,下意识地等待着。 「初时,除了震惊之外,我心里其实挺想会会你的。」他冲着她笑,露出略 带孩子气的神情,「好歹,咱们师出同门,我也是你师兄哩。」 哇哇哇,这脸皮也够厚了! 窦盼紫脸颊又鼓了起来,学云姨将一手支在小腰上。 「大头鬼啦,休想我会喊你一声师兄!」 「休想你会喊我一声什么?」 「师兄!」叫得好响。 「乖。」 窦盼紫一怔,才明白又被他使奸讦捉弄。 「关无双!你、你最阴险啦!」 「咦?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光明正大。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喔~~那种想把他砍成十段、八段的冲动再次沸腾,窦盼紫气呼呼地挥动小 拳头,猛地朝他肚腹喂了两拳。 「噢……」他可以躲开,却故意挨她揍,还把腰杆一弯,将头搁在她肩膀上。 「喂?!你、你没这么弱吧?关无双,你怎么了……喂、喂!站直呵!」 她惊呼,撑不住他高大的身躯,下一秒,两人即拉抱在一块跌在草地上,他 半边的重量直接压在她上头。 「关无双?!」她扳起他的脸,只见那对细长的眼无意识地闭着,抽拍他的 俊颊,又捏又掐的,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最后,她朝他的鼻下探出一指 不会吧?!连气也没了钊 「关无双?!」她惊唤,七手八脚地从他身下爬了起来,跪在他身边近近俯 规着。「你醒来呀关无双!我不是真要打你的,你、你平时不是挺机灵的吗?为 什么不躲开?你这个大笨蛋,还说要当我师兄,我窦盼紫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师 兄?关无双,你醒来呀!」 她伏在他胸上听取他的心跳,「咚咚咚」跳得挺响的,心下大喜,忙搓着他 微凉的手,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脸容。 「关无双,关无双……」她唤着,到最后,声音竟微微哽咽。 「你唤我做什么?」忽然,黝黝的目光对住了她,似是在笑,又有点点温柔。 窦盼紫张着小口,呆若木鸡,定定地看他坐起,一张俊颜在眼前陡地放大, 鼻尖几要抵上她的。 「哇~~你、你你你狗改不了吃屎!」 这个奸险小人,老天要是有眼,就该下一道雷劈昏他!窦盼紫终于意识到了, 短短时间内被他连续捉弄,他哪里有什么问题?根本比牛还壮! 关无双被她用力推倒,脑中陡地清醒。 唔……他在想什么?竟然……竟然对她生出那样的「欲望」? 怪,真是太怪了,肯定是月光的错,切出一个奇异的空间,把两人之间的棱 角 全融化了,只剩着温柔。 幸得,对于他的异样,她似乎未有感觉。 「我做了什么了?」他咧嘴,无辜地搔了搔头,把那无以名状的反应悄悄压 下。 「我、我不要跟你说话。」免得又被戏弄。窦盼紫倏地站起,转向自己的马 匹,走了几步觉得心有不甘,又走回来踢了他一脚出气。 「噢……」人是肉做的,岂有不疼之理,但他活该。 重重哼了一声,她翻身上马,果真不理人,「驾」地轻喝,策马扬长而去。 「喂,师妹!怎么又生气了?等等我,阿紫师妹~~」 关无双亦跟着翻上马匹,追在她后头,这个月夜尽管古怪,呵……却教他莫 名地难舍。 然后,远远地,听见那姑娘气愤地响应:「谁是你师妹,我准你叫了吗?!」 「咱们师出同门,「五湖四海」又等同一家,我爹爹还是贵府云姨的知己好 友,你怎能如此不近人情?」 「谁理你啊!关无双,回去告诉你家阿爹,别三不五时就来骚扰咱们家云姨, 她 名花有主了!」 「那也得由她决定。」爽朗笑开。 「她当然是选、选……哼!总之不会选你阿爹!驾!」 男子笑得更加开阔,策马再追。 而身后,那遥挂在穹苍上的月娘沈静柔媚,脂光醉人,听着男与女之间的言 语,似也在笑! ------------ 转自织梦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