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情况有些古怪,常是她一声清哨,琥珀即刻便到。 她张望著,发出第二声长哨,听到不远处传来熟悉的马蹄,嘶鸣声不同於以 往,仿佛受到惊吓,变得锐利清厉。 笑眉心一惊,撒腿便跑迎向前去,两头狼犬则训练有素地跟上,一左一右护 在她身边。 另一边,灰马的强势气息刺激了它,再加上背上的重量无法挣脱,而马鬃绞 在男子手中,栗毛马的四蹄缓了缓,让人控住方向。 男子笑声豪迈,大掌赞许似地抚著它柔软皮毛,感觉这匹美兽壮健温热的肌 理,一面朝直要靠近的灰马道:「石龙,你的姑娘肯睬你啦!」 「你!?偷马贼!」忽地,娇声夹著怒气,在黄昏霞红下响起。 栗马见主人出现,杂乱的蹄步有了方向,它拒绝灰马的亲近,几个起伏终於 奔至笑眉身旁,连带著,也将那名男子带到她面前,前者跨在马背,後者安慰地 抚拍著马头,他听见她那声愤怒的指责,下一瞬,眼瞳中已映入她的面容,而她 正扬著一双亮灿如星的眸子,狠狠地瞪住他。 一时间,霍希克说不出话。 他的心脏打著鼓,咚咚、咚咚、咚咚,由慢而快,由快而慢,又快又慢,似 快似慢,失去惯性的节奏,敲得杂乱无章。姑娘抬高的红润脸庞,那两道不驯的 眸光,熠熠生辉,穿过他的肉体,直直钻进他的脑海,刺入他的心。 这时间,霍希克懵了。 吸引如此强烈,有某种熟悉泛上心头,下意识在记忆中追寻,仿若许久、许 久以前,他迷了路,在敦煌千百个石洞中迂回曲折,无意之问见到的那一面画墙, 热情的,神秘而难以抗拒。 是新疆高原族的男子?在对方打量自己的同时,笑眉亦暗暗猜测。 西安城除了是与西北商业往来的集中处,外国人不少,城中更混杂著西北许 多部落的族人。眼前男子肤色偏褐,浓眉有型,鼻梁直而挺,发包缠在顶帽中, 她在城中见过类似的人,鼓是属於西北部族,不同在於,这个陌生人深刻瘦削的 轮廓上有一对深邃无端的眼眸,而他的眼睫太过浓密。 接触到男子狂烈奇异的目光,极端无礼,毫不掩盖其中兴趣,烧刺的灼感由 头灌至脚下十趾,笑眉脸蛋竟不自主地泛了红。 栗马微嘶,鼻头轻触著她的颊,这一碰,神智终於拢回。 这无礼的家伙!甩掉那乱七八糟、无理可循,兼之莫名其妙的羞涩,她放胆 怒视,细浓的眉飞扬,下颚傲然挺著,小脸儿红扑扑,口气却气呼呼的。 「男子汉大丈夫不做正当事,却来干这三流勾当!?你羞不羞!?快把琥珀 还给我!」 他不语,唇微勾,只顾著瞧她,从姑娘的发稍瞧到小鞋尖,在浑圆的胸脯逗 留了会儿,在小腰肢上也停了会儿,猜想双掌合握该能将她圈起,他看著、想著, 末了,两道视线又循回姑娘可人的脸蛋,这般地光明正大。 「你看什麽看!?」笑眉脚一跺,讨厌极了他的注视,虽说她的性子不拘小 节、开朗豪情,但教一名陌生男子以那样古里古怪的眼神打量,任谁都要生气。 她脸蛋一下子变得好红,也不知是愤怒还是羞涩。 霍希克咧嘴一笑,展现他露齿眯眼的招牌笑容,低哑地道:「姑娘生得美, 我自然是非看不可。」 他边说边倾向前,峻脸贴在马鬃旁,毫无预警拉近两人距离,有意无意的, 男性气息温热地拂过笑眉拍抚马头的手背。 她心猛震,迅捷地缩回手,又记起明明自己才是琥珀的主人,若放手,当下 就输了一著,要强的脾性此时卯了上来,不退反进,她两臂陡地圈住马颈,小嘴 怒斥:「你胡说什麽!?嘴巴不乾不净!这马是我的,你下来!」 他可亲的笑容落入她的眼,全成可恶。 「你再不下来,我、我不客气了!」男子的脸有棱有角,离得太近了,原来, 他的眼珠子不是黑的,偏褐,又带点金,流转著琥珀光。 笑眉,你乱七八糟想些什麽?意识到出轨的心神,她急忙拉回,面颊一片烧 热。 她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太、太、太生气了,这是首次,她遇上这般粗野不教 的人。 男子眉一挑,好笑地问:「哦,你打算怎麽对我不客气?」 说实话,这姑娘不顶美,却有一股烂漫天真的热情,从她清亮的眼中迸射而 出,三分野性、三分稚气,不知怎地,极想见她开朗大笑的模样,定是万分迷人。 笑眉瞪眼,听见黑仔和花斑儿蓄势待发的低咆声。「我放狗咬你!」 「喔?」他瞥了眼两头大狼犬,又移回来锁住姑娘的俏脸,嗓音低柔,「你 的狗儿斗不过我的马。」石龙连草原狼都敢斗,还怕两只狼型的犬? 那匹大灰马很俊,从方才就在三尺外来回踱步,健壮的四蹄稳稳踩踏,流须 尾缓动,它窥探著、评量著,那态度好生傲慢。 「那也得斗过才知!」笑眉冷哼。 万不得已,她不会唆使狼犬攻击,因那利牙足可致人於死。 「你下不下来?」她又问。 他喜欢她的声音,虽说生著气,话气不佳,可是好有精神,清清脆脆的,像 在燥热难当的盛夏,大口咬下冰镇过的甜瓜,清凉冲刷过全身,舒畅。 洁白的牙一闪一闪的,他柔声问,全然地不由自主,「你叫什麽名字?」 这臭家伙,把她的警告当成乱风过耳?心中怒火陡炽,她张口扬声唤道:「 黑仔、花斑儿!」 「唬汪——」 两头狼犬接到指示後,对住男子一前一後发动攻击,它们後腿弹劲强,一个 跳跃,眼见两双前腿已分别搭在他的背心和胸口,利齿森然—— 「别伤人!」新的指示陡响。 他两臂蓄劲,掌握成拳,原要在下一刻同时击毙二犬,却听见她惊慌喊出, 知她并非真要致他於死,吓唬的成分多了些,胡里胡涂地,心头竟泛起柔软之情。 若杀了她的爱犬,她必定不欢。 此刻短暂而凶险,他脑中已翻覆无数念头,临了却不出手,而笑眉虽出口制 止,狼犬的动作十分迅捷,要立即撤回万不可能,锐牙仍贴著他的肌肤划过。 狼犬著地後,仍朝著马背上的人低咆,龇牙咧嘴的,等著主子接下来的命令。 此时,大灰马发出凌厉的嘶鸣,似乎颇为不悦,又十分不解,但未得男子指 示,它只能继续踱步,鼻孔忿忿喷气。 笑眉喘息著,琥珀很不安,她想安抚,才知自己胸口亦跳得急促,她抬眼再 度望他,见男子笑得一脸无谓,白牙闪烁。 「你、你流血了。」她讷讷道,盯住一片壮阔的胸肌,瞧不出伤口的深浅, 而血细碎的流,沿著块块的肌肉蜿蜒而下,敞开的衣襟亦沾得斑斑血点,胸前如 此,背後应该也伤著了。 「你为什麽不闪不躲?黑仔和花斑会咬死人的。」他瞧起来多少练过手脚功 夫,腰侧还配有一把弯刀,她不明白,他为什麽会挺直上身不移不动,等著狼犬 近身?见他胸前流血,她竟生起罪恶感觉,明明是他的错,他起的头,他、他故 意挑衅! 可爱的姑娘呵……竟不懂得隐藏心事。霍希克在她眼中捕捉到一丝歉疚,或 者,连她自己亦未曾察觉,这招苦肉计收到不错的效果。 「你不是存心要我的命,我知道。」他忽地翻身下马,离笑眉仅一步之遥, 双臂抱胸,低声问:「你不生气了?」 「我——」笑眉一怔,发现立在面前的他好高大,自己仅及他的胸口,而他 流血的裸胸上除新伤外,还细细浅浅留著好几道伤痕,在古铜肌肤上展现出某种 气势,她瞠目结舌,忽地脑袋中轰声大响,火烧上两颊,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 中竟暗数著胸墙上的痕迹。 噢!天爷!她咬唇跺脚,眸光往上闪躲,却直直对入他深邃的瞳里。 糟!他的酒窝为什麽……为什麽……教她好难呼吸!? 从来没有一个男子能引起她如此怪异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喜爱煜哥,见著他心中喜乐,会生出依赖之情,会渴望他的呵护。 她爱在外头闯荡,醉心江湖的豪情和侠义,亦结交过几位男性的侠士,皆属纯粹 的友谊。而性情中那些爽朗和潇洒,在此刻却抽离开来,变得不像华笑眉了。 她发怔的模样带著娇气,红润的脸蛋,红润的唇瓣,眼眸有些迷蒙,他闻到 姑娘身上清新的芳香,揉进大自然的气味,甜甜雅雅的。 「我不是偷马贼。」他笑,也不懂为什麽想解释,完全不符合他以往的行事 作风。「你的马,嗯……你唤它琥珀?它很漂亮,我以为是草原上的野马,然後 ——」他略顿,目光须臾不离,「我的马,石龙,它需要一个伴。」 他善意的解释让笑眉有些无措,自己真是误会他了!? 咽咽喉头,轻抿朱唇,她抚触著琥珀,脸颊自然而然地偎著,与它相互摩挲。 气氛陡转,两人沉默无语,而大马和狼犬都有些莫名其妙,让自己的主子捉 弄了,嘶鸣和低狺变得悻悻然的,最後乾脆自动缩口,等情势明朗再说。 望住她可爱的发漩,他心底一荡,又忆及敦煌怫窟中那面偶遇的画墙。 「你叫什麽名字?」 闻言,她动作微僵,思忖著说与不说。她从来不是扭捏作态的姑娘,武林江 湖互报姓名是常有的事,她毋需过分在意吧。 「问人姓名,不是应该先自报名号吗?」她道,口气略冲,想掩饰内心慌乱。 他不以为意,朗声大笑,「我叫霍希克。」他名字的念法音短而促,低哑嗓 音微卷,很有西北部族言语的感觉。 「你姓霍?」她想到西郊霍去病的坟冢,那位汉代骠骑将军的战功一直是她 所钦慕的。 他摇摇头,「霍希克是我的名,直接译成汉字的音,至於姓……」他眉心稍 拧,似乎思索著一道难题,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姓什麽。」 「哪有人不知自己的姓?」她细眉挑起,以为他故意捉弄人。 霍希克仍旧笑,轻描淡写地解释,「我是孤儿。」 闻言,她又怔,见男子神色淡静,抿了抿唇才道:「你没见过你的爹爹和娘 亲吗?要不,怎麽连姓都不知道?」 「我没见过。」眼神终於离开姑娘的俏颜,他拉拢一边衣襟拭血,伤口并不 严重,周遭的血已凝住。 事实上,他是个弃婴,连属於哪个族落他也不知。 前任的头子在草原上拾到尚在襁褓中的他,从大狼和天雕嘴中抢下这块肉, 他活了下来,面对更恶劣的环境,接受更严厉的考验,而人的一生,就是在永不 歇止的考验中撑过,他明白,深刻体会,人只有往前迈进,只有强壮自己,才能 尊严的活著。 多年以後,穿过塔克拉马干沙漠,往更远的高原,他见过与自己长相有几分 雷同的外族,他想,给予他生命的那对男女,应有一个是大食人。 「我叫华笑眉。」笑眉忽尔说出,恢复爽朗坦率的本性,心中戒意未除,但 脸色已和缓许多。 「你姓华?」换他挑眉,关中棉产以华氏家族马首是瞻,如今在一望无际的 棉田丘陵巧遇一位华姓姑娘,他自然而然心生联想。 「嗯,我姓华。笑、眉。」她指著唇边的笑,又指著细浓的眉。 「我又不是孤儿,当然有名有姓。」此话一出,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她 是心直口快,并非瞧不起人,吐吐舌尖,她头一甩,很快又说:「对不起……我 没别的意思。」 对既定的事实,霍希克早已释怀,他唔地沉吟却不说话,有种恍惚的感觉, 仿佛可以一直道麽瞧著她、静默地看著,微红的脸颊、小巧的界尖、丰润的唇瓣, 然後近近吸取她身上好闻的香气,听著地清脆圆润的音珠,一直这样下去,他可 以沉迷其间,毋需清醒。 笑眉以为他真生气了,咬咬唇又抿抿唇,想想自己说出那样的话是恶毒了些。 「我——」 「你——」 「你先说。」 「你先说。」 沉默後,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止住,互瞪著,然後一同笑了出来。 「你想说什麽?」笑眉问。觉得方才一笑削弱了男子高深莫测的神情。 他不著痕迹地叹息。 他想问—— 姑娘家住何处? 今年几岁? 觉得他这个人怎麽样? 爱不爱吃甜瓜? 愿不愿意跟他回兰州? 可不可能当他的女人? 一切来得太快、太匆促,他知道,可心里有股躁动,不仅石龙找到可人的伴 侣,连自己也找到了,他与她初次相遇,直觉替他决定所有,告诉了自己的心, 而他向来是行动派的,下了决心,就卯足劲往前行。 「你愿不愿意——」 「笑眉!笑眉!」关键时刻,身後丘陵线上出现一个骑马的身影。 「煜哥,我在这儿!」她眸光由他脸上抽离,朝著不远处的影子挥动臂膀, 语气中夹有一丝陡现的欣喜,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了。 「笑眉。」展煜驱马而来,须臾已来到他们身边,见笑眉与一名陌生男子靠 近,他心中突兀,接著俐落地翻身下马。 「安师傅和刘师傅说你来了,怎麽没找静妹和我,却独自跑来这儿玩?」他 说著,责备人时口气依然平和,然後手掌极自然地托住她的手肘,不动声色地将 她拉近自己,因为,这个陌生男子不寻常,特别是他流连在笑眉身上的眼光,是 计量而谋测的,正打著什麽主意。 「煜哥,静姊呢?你没陪著她?」思及今日在窗外的所见所闻,暂且摆脱的 落寞又悄然爬上眉心,他顺遂他的动作,身子亳无异议地任他拉近。 「骆总管遣人来接她回府了,我是出来寻你的。」他头一调,两名男子的眼 神短兵相接,在极短时间内归结出评价。他是生意人,面容轻易地挂上笑,神情 舒缓。「这位是——」 「他叫——」笑眉出声。 「霍希克。」他抢了她的话头,自报姓名。他唇边笑痕还在,却深沉了起来, 金褐的眼盯著笑眉主动攀附在男子臂上的手,信赖的神情,眉宇间怪异的轻愁, 颊上似喜似嗔的嫣红……他有些不是滋味,心头郁闷,该死地忘了考量——她有 没有心上人? 「霍希克——你是银毛虎!?」展煜微震,道出男子在江湖上的称号。 霍希克没做回应,只深深凝视著笑眉,渴望她是投入他的怀中,而非靠在别 的男子身畔,这般难以驾驭的狂情渴慕,连自己亦不能信服。 「在下展煜,这位是我义妹。」他亦是男人,在这异族高大的男子眼中,明 显地分辨出其中的意味,针对一个姑娘展现出的兴趣。 「阁下前来,所为何事?」银毛虎出现在关中,在华家棉产范围,他不得不 疑云暗生,知事情必有蹊跷,近来河西走廊出了乱子,他多少听闻。 「煜哥,他、他——」他的名号如雷贯耳,经提醒,笑眉这才想起:录毛虎 霍希克。她听过许多关於他的事迹,有褒有贬,说他性情古怪狠厉,行事看重利 益,然一旦最诺,矢志必达。下意识打量他的顶帽,她忍不住要去猜想,包裹在 里头的发丝是否真如传闻,每丝每缕都流转银白光辉? 她骂他是偷马贼,他笑。 她要狼犬咬他,他八风不动,乖乖地让黑仔和花斑占上风。 她心惊他胸膛上的伤口,他却无所谓地耸肩,任血滴淌。 她心直口快说了不好的话伤他,他不怒反笑,迳自地瞧著她不放。 是古怪极了,可是狠厉?嗯……笑眉恍惚想著,不懂那些人为什麽用这个字 词形容他? 此时,主人一个眼神示意,石龙轻跑过来,霍希克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对展 煜视若无睹,目光真切地锁在笑眉脸上,嗓音低沉中夹入誓言—— 「姑娘,我们会再相见。」 在笑眉尚不及反应之际,他忽地倾身,迅雷不及掩耳取走她发上唯一的珠饰, 是一朵手工打造的小红花,含苞待放的热情,他握在掌心。 「你!?」笑眉一愣,抬手捂住发顶,眼睁睁见自己的玩意儿落入他手里。 「还来!」他、他什麽意思啦?怎麽可以这样?煜哥都瞧见了! 霍希克大笑,双腿踢著马腹,驾地一声,灰马已冲上丘陵线,载著他消失在 夕阳西下的那一端,风中还隐隐约的回荡著他豪迈的笑音。 「霍希克!」她跺脚,忍不住大唤,身手爽利地跳上琥珀,正打算追击而去, 去要回她的珠花,马匹尚未掉头,一边小手已教展煜握住扯紧,硬是不让她策马 狂奔。 「算了,笑眉。」他口气虽说温和,却不容反驳。 「可是他、他抢我的东西啊!」这个无赖!打开始动地爱马的主意,她可以 不计较,谁知道他变本加厉,抢取她的珠花,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可这口气怎 生吞忍!?这蛮子,半点也不懂尊重人! 「他喜欢你。」展煜看著她,唇边隐著抹笑,有些忧郁。 「什麽?」笑眉不懂,红润小脸罩在一层迷蒙中。 「他喜欢你,你要当心。他不是普通人物,他真看上你,就一定会有所举动。」 谁?谁喜欢她!?他?霍希克!? 不、不!她不要别的男子喜欢她,她只要、只要唯一的一个,不敢奢求的一 个,属於静姊的那一个…… 「煜哥,我、我……你别乱说。」她困难地了著喉头,小脸窘迫,「我和他 第一次见面,又没谈上什麽话,我还放狗咬他呢,他做什麽喜、喜欢我?」话及 此,那张异族粗犷的脸庞闪过脑海,深渊似的眼瞳,深邃无比地瞧著人,她一颤, 方寸热热的。 展煜不再多说,亦翻身上马。 「走吧,回家了。义母和静眉等著我们用膳呢。」 她瞥了眼那可恶男子消失的方向,下意识摸摸微乱的发丝,和不听话的刘海, 听见煜哥再次催促,终於掉回头,用力一甩又重重一叹,将心头乱七八糟的莫名 感觉抛得远了。 晚膳结束,笑眉摸进厨房,从糖罐中挖出结块的精糖,悄悄地来到马厩。 负责照顾华家马匹的李大叔已不下百次警告兼请求,要笑眉别再拿糖「甜」 死他的马了,可是琥珀嗜食甜食,到得最後,她只得偷偷摸摸的,若教李大叔逮 住,肯定耳根子不清静。 今夜的月色很不错,温润迷蒙,可笑眉没什麽心情欣赏,身于攀在木头围栏 上,一手抚弄爱马的皮毛,摊著另一只手,让琥珀舔食掌心的糖块。 栗马吃得津津有味,她看著、想著,竟羡慕起动物的单纯,容易满足呵…… 「你最好了,少了人的七情六欲,就少掉许许多多的苦恼。」 心头苦苦闷闷的,白日发生的事扰乱她的心湖,先是煜哥的事,那是她心底 的秘密,不能教谁知道,静姊这麽好,煜哥这麽好,她喜欢的两个人若能成双, 那是再好不过了,她会笑著视福他们,即使心中疼痛,时间会为她抚平,因她有 强壮的心灵,可以潇洒转身。 笃定了这一层的想法,她该要开怀,仍觉得不踏实,这种没来由的不安定感 全要归咎於那个夺她珠花的异族男子。讨厌!讨厌啦! 姑娘,我们会再相见。 脑中闪过他誓言般坚定的话语,她呼了一声。他们当然会再见,他抢她东西, 对方不主动找来,她也会去寻他,索回己物。 想得正入神,她耳朵灵敏,听见脚步声朝此过来,心虚,以为李大叔巡视来 了,赶忙翻过半人高的木头围栏,「嘘……」还不忘安抚一整排的马儿,她赶忙 缩起身子躲在阴暗角落。 来的有两人,煜哥和骆总管。笑眉听声辨人,唇微扬,本想跳出去大喊一声 捉弄他们,但两人之间的对话却吸引了她。 「这是这个月来第三次遭窃。」骆斌的声音粗哑,有种特殊的磁性。「听国 叔说,事发前的傍晚,他见到几个外族汉子在仓库徘徊,上前询问,他们掉头就 走,神情颇为怪异。」 「外族人?」展煜语气怀疑。「可有瞧清是何族服饰?」 「国叔形容过,就我判断,属哈萨克草原族。」 「咦?哈萨克?我以为——」顿了一顿,好似思索著什麽,片刻,展煜声音 又起,「白日,我在东郊棉田附近的丘陵地遇上一个人。」 「谁?」 「银毛虎霍希克。」 「喔?」骆斌没显露太多情绪,静问:「煜少爷认为他进入关中与华家连日 来失窃大批成棉有关?」 「很难不去联想。」中低嗓音轻吐,「此事别让静眉和笑眉知悉,我不希望 她们烦忧。」 「煜少爷不应该大过保护两位小姐,尤其是大小姐,她要管理华家产业,就 不该躲在谁的背後。」虽说是「谁」,但所指何人已表露得再清楚不过。 两人都没了声音,笑眉咬唇倾听,一颗心跳得好快。 许久,展煜开口,慢吞吞的,一字字地问:「你这麽在意她,为什麽不说清 楚?不明白地告诉她?你的心意隐瞒这麽多年,我当个旁观者,一直想这段故事 何时才能圆满?」 笑眉怀疑自己听觉出了差错。 骆总管在意谁?什麽说清楚、讲明白的?什麽圆不圆满?心跳快上加快,她 好难呼吸,想大口喘息又怕被他们察觉,整个脸蛋涨得通红,身子隐隐颤抖,模 糊知道,有一个很深、很深的秘密要被挖掘出来了。 沉默更久、更紧绷,骆斌声音响起,一贯的冷静,察觉不出一丝端倪。 「煜少爷的话太深奥,小的不懂。」他自称「小的」,不知有意无意,竟在 此时分割出主子和下属的关系。 展煜莫可奈何,低低轻叹,「你还是这麽顽固。」 他们接下来还说了什麽,笑眉已无心神记取。又躲片刻,直到两名男子离开, 她仍缩在马厩的角落不移不动,眼眸瞠著,唇微张,思绪让两名男子最後的对话 搅得一团胡涂,比华家总仓遭窃还教人愕然。 骆总管有喜欢的人? 可是、可是煜哥也喜欢她呵…… 但静姊喜爱煜哥,不是吗? 而自己喜爱的是、是…… 笑眉揉了揉眉心,不懂世间男女是怎麽了,一个爱上一个,一个又爱上一个 的,乱呵……有个湿润的鼻头顶著她的手臂,睁开眼,见琥珀甩著大马头,嘴张 了合,合了张,似乎想讨糖吃。 她乾脆抱住马的头东摇西晃,烦躁地问:「你说,你喜欢谁?」 他喜欢你。 没来由的,展煜在棉田丘陵对她说的话响起,真的是没来由,完全没半分徵 兆,一句怪异的话就这麽窜进思绪中,让她想起那个古怪的男子。 好烦啊!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