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九江大街走到尽头,转个弯,前面已到四海镳局。 两个搬运工一前一后扛着一只褐土大缸,小心翼翼地避过最后一波迎面而来 的人群,停在那敞开的朱红大门前。 ‘来来,看着点儿,有阶梯呢,小心小心……’那美妇跟在两名工人旁边忙 着指挥,香帕煽凉,一手则支在小腰上。 ‘前头的放低一点,咱好上阶梯啊!’负责后边的工人嚷着。 ‘你后边出点力抬高,我不好走啊!这地──哎哟喂──’ 前头的工人正准备要爬上大门前的阶梯,一个没留神,脚步给绊住,整个人 没法挺住地向前倾倒过去,而后头的工人跟着遭殃,两手支撑不了,眼见那只大 缸就要摔个粉身碎骨── ‘甭想!门儿都没有!’云姨放声尖叫,两手提裙,而裙波如浪,一招裙里 腿已踢向直坠而下的大缸,试图将它稳住。 这千钧一发之际,打斜里窜出一个身影,竟是后发先至,他双臂比云姨的裙 里腿还快,先是把大缸托高,接着身躯翻飞平旋,在大缸二次坠下时,稳稳地将 其抱住。 ‘好!’好俐落的身手,不靠蛮力,而是巧施劲道。 阿弥陀佛呵……吁出一口气,云姨香帕拍了拍胸襟,细眯的美眸兴味十足地 打量着救‘缸’恩人。 ‘呵呵呵……阁下身手好得很哪,咱们四海镳局正在招选镳师,酬劳佳、享 三节礼金,还可提供食住,另有七仙女相伴,不知你愿意试否?’ 这七仙女就不用多作说明,自然是以她为首,最小的还不满十四。成日耍着 两根八角铜锤呼啸来去的窦家大小姑娘。 至于四海镳局招募镳师的公告,大红纸、大黑字的,已从去年贴到今年春, 陆续有不少好汉上门应征,皆因四海接下的生意日益增多,人手仍感不足。 听云姨提及,那男子将大缸安稳地放在地上,眉目俊朗温和,淡淡笑道── ‘在下前来四海,正是为了此事,想求个安身立命之所。’ 玉容一喜,云姨笑得像练武场里那株迎春满绽的杏树儿。 ‘言下之意,你是愿意啦?’ ‘传言贵府招选镳师的标准颇为严谨,在下愿意一试。’ 香帕挥了挥,又掩住红唇轻笑,‘眼下不是试过了吗?这大缸当头砸下可不 是好玩儿的事,你救了两条人命哩。’ 她千挑万选、几要走遍整个九江才找到这只大缸,重是重了点儿,但功能多 样嘛,本想叫小金宝给扛回来,可那个小丫头一早也不知跑哪儿野去,最后只得 托店家的两个伙计帮忙,还好,有惊无险,没闹出人命。 ‘咱们请的镳师一是要品行佳,二得武功好,三要反应灵敏,呵呵呵……你 不都有了吗?还要试些什么?’ 闻言,他拱手抱拳,不疾不徐地道:“既是如此,承蒙贵府不弃,在下愿效 犬马之劳。‘ 云姨笑声略响,觉得他的说词挺好笑的。 ‘没那么严重啦,在四海这儿,大伙儿都是有酒喝酒、有肉食肉,等同一家, 不会叫你去扮狗扮马。噢,对啦……还没请教高姓大名呢?’ 男子掀动双唇正欲道出,一姑娘清润的声音却在此时抢先插入,替他作答─ ─ ‘他姓关,关莫语。莫语莫语,就是别开口说话的意思。’ 关莫语循着声音侧过头去,见大门边探出一张心型脸蛋笑容可掬,对着他大 方地眨眨眼睛。 ‘咱们又见面啦!果真是后会有期。’ 他从容地回她一笑,徐缓地道:“还望三姑娘多多关照。‘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这有什么问题呢?! 呵呵,挺古怪的一个人,鄱阳湖畔一别,她已把对他的兴味踢出脑海,没想 到峰回路转又见君,他竟跑来四海应征镳师,自然是要好好关照关照的。 云姨见他们两人相识,二话不说,直接就把人丢给她,自己则忙碌着春日染 手巾的大工程去了。 ‘大伙儿一起用饭时,右边的大饭厅得席开五桌才够,左边这整排的房间是 给离乡的几位镳师住的,还有空房,你若想住这儿也成;再过去是阿爹、云姨和 姊妹们睡的地方。 ‘我家阿爹恰巧外出了,大姊、二姊忙着张罗走镳要用的马匹,我底下有对 双跑姊妹,一早就不见影儿,八成和小金宝溜去东街打铁铺玩耍,要不就是混在 学堂里当孩子王了……’ 她音珠清润,在这春日午后悠荡,对他竟有几分催眠作用。 忽地,她转过脸容瞅向他,俏皮地皱了皱巧鼻。 ‘就我一个清闲无事,要是有什么疑问,尽管问我吧。’ 看完外头的环境,窦来弟领着他走进内院,此时,日光大把大把地洒进小天 井里,仰头张望,彷佛看见空气中飘浮的细尘颗粒,带着慵懒的神气。 关莫语双手负于身后,轻轻颔首,唇角的笑弧从方才维持列现在,是温和无 害的,而且文质彬彬。 ‘唉,你都不嫌累吗?’那姑娘没头没脑地问。 他显然有些错愕,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螓首微偏,窦来弟抬起食指比了比自个儿的红唇,‘就是你的嘴呀,一直这 样笑着,不会累吗?’ 关莫语微微意识到,这姑娘提的问题向来刁钻,顶着张白莹可人的脸蛋、自 然且无辜的神态,可心思啊,没个九弯,也有十八拐。 他笑弧未敛,反倒有扩大的趋势,‘这么笑……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因为太好了。’好得太温和、太自然、太无害、太……假了 一点点儿。 咦?她怎么会用‘假’这个字来形容?呵…… 见他挑眉,她连忙笑道── ‘当镳师的若个个像你这般笑法,如此温文儒雅。可怎么办才好呀?那些山 贼河寇会以为咱们九江四海的镳师,都是手无缚鸡主力的柔弱书生,岂不一拥而 上了?’ 男性的眼瞳略眯,沉吟了会儿,有些似笑非笑的。 ‘说不定我是头笑面虎,那些贼寇若是掉以轻心,不加防备,正好让我一刀 一个轻松了结。’ 眸中光彩一闪即逝,窦来弟不太确定那是什么,正自思索,却听他惊奇开口 ── ‘呵,这石板地发生什么事了?’ 窦来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由得笑了出来,清清喉咙道:“前两天四海不 太平静哩,夜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打斗时把云姨染的一缸手巾给打破了,那大 染缸满满的全是冬青叶熬出的青汁儿,当时就摆在你瞧的那个位置,缸一破,染 汁四散奔流,就把石地染成青色啦。‘ ‘喔?’他浓眉又挑,‘抓到那个人了吗?’ 窦来弟顿了一下,巧肩微耸。‘追丢了,让他给逃出生天啦。’ ‘是吗?那……可惜了。’ 尽管口气惋惜,窦来弟就觉得他话中有更深一层的含意,好像在掠探着、观 察着,更莫名其妙的,她竟会因他的注视感到些许心慌。 ‘是挺可惜的,若你早几日来四海帮忙,说不准能帮咱们逮到那人。’ 闻言,他轻唔一声,接着呵呵笑开,五官整个柔和起来。 窦来弟好生怪异,不懂他这笑是为了哪桩,正欲开口询问,外面大厅传来了 窦大每震天大吼,呼噜噜地连番骂着,气得着实不轻。 ‘妈的!老子从来没这么窝囊过!’落腮胡根根如刺地硬挺着,他老大l 屁 股坐在太师椅上,跟着巨掌用力地击在扶手上,‘啪啦’一响,木头应声断裂。 窦来弟和关莫语由后院过来,刚掀开布廉,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阿爹,乌木太师椅一张得花十两银子,很贵的耶,您别动不动就拿椅子出 气,待会儿云姨要是瞧见,又会不高兴的。’ ‘你就怕你云姨不高兴,就不管爹高不高兴啦?!’像孩童般任性耍赖的脾 气开始发作。 ‘那好。我倒要问问姊夫为什么不高兴了?’那美妇也听见窦大海的怒吼, 此时盈盈而来,开口便问。 这女人语气越是柔软,越代表危机四伏。窦大海落腮胡登时软下,厚唇撇了 撇,满不是滋味地嚷嚷—— ‘老子……老子瞧那姓朱的……越瞧越不对眼,咱儿不想接这趟镳,他想送 什么玉如意回济南老家,叫他另请高明吧!’ 他刚刚才由九江珍香楼返回,因那位朱大人奉旨巡视,明日还得往南方启程, 所以县太爷今日特地办了桌酒席饯行,还邀请九江上颇具各望的地方人士相陪。 然而,这位巡抚大人因庄巫山损失惨重,心想还是分批将沿途各省供奉的宝 贝送走安全些,倘若送回京城住所,怕太过招摇会落人口实,再三斟酌后还是直 接押回老家妥当。在他托予四海的镳物里!除一对羊脂玉如意外,尚有几件是这 些天在九江逗留、一些土豪士绅所赠的宝贝儿。 民与官斗,怎么都要吃亏,而虚与委蛇之事向来非窦大海的强项,他打开始 就想推掉。却直接被那位朱大人点名,非接下这桩生意不可。 云姨找了张椅子优雅落坐,轻哼两声── ‘咱儿也知道姊夫的难处,可那些当官的要您去鄱阳湖那儿的亭台相谈,姊 夫当下就答应人家这件差事,为啥不回四海同大伙商量对策?’ ‘呃……咱儿想啊,可是……可是拗不过县太爷!’他是江湖汉子,一根肠 子通到底的脾气,而官字两个口,哪里斗得过? 云姨继续又道:“不管如何,现在要推辞已然晚了,钱财的损失事小,四海 的声望必定受损,姊夫认为如何?‘ 他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回来吼个两句也只是抒泄一下心中的不满。 胀红着脸,落腮胡中的嘴又撇了撇,很不甘愿地道:“去就去!咱儿……咱 儿只是心里不畅快!吼一吼也不成吗?!‘ ‘成。’云姨头用力一点,‘只要别拿椅子出气,您想怎么吼都成。’ 事到如今,还能多说什么?只能尽快启程将镳物送抵济南,才当是无事一身 轻。 窦大海深吸了好几口气,胸腔鼓得高高的,然后在心中重重地吐出郁闷── 妈的!明知对方不是什么好东西,面对如此状况他无能为力,还得为其护镳, 他九江四海窦大海真没这般窝囊过, ‘不如将此趟护镳交由在下,窦爷以为如何?’从适才就一直立庄后头门廉 旁的男子忽然开口。 窦大海闻言一怔,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来,铜铃眼瞠得又圆又大,劈头便问─ ─ ‘你谁啊?!打哪儿来的?!怎从咱儿家后院里蹦出来啦?!’ 窦来弟被他的反应逗笑了,想也没想,一把就抱住男子臂膀拖到阿爹面前。 ‘他是关莫语,是咱们四海新进的镳师哩,人家等着拜会阿爹已等了几个时 辰啦,你们多亲近亲近。’ ‘喔?’新进镳师,他瞧不像哩!说是参谋幕宾之类更像一些。 窦大海立起庞大的身躯,歪着头打量,他靠得很近,近到落腮胡都快戳中人 家的脸面了。 ‘在下关莫语,两湖人士,初入四海镳局,还请窦爷多多指教。’他在胸前 抱拳,任窦大海逼近,却是不动如山,唇边依旧是徐徐笑弧。 忽地听见窦来弟在旁小声提点,‘阿爹……嘴巴快亲到人家了啦。’ ‘呃……喔……’窦大海假咳了咳,陡然站直上身,双臂支在熊腰上,‘你 刚才说什么来着?!’ ‘请窦爷多多指教。’ ‘不是啦!不是这个!’用力地挥手,又落回腰上支着,‘你开口说的第一 句,你刚才明就说──说──’声音充满鼓动意味。 关莫语挺识趣的,自动把话接下去,‘由在下走这趟子镳。’ ‘好!好!有气魄!’窦大海一双蒲扇大掌‘啪’地按住他的两边上臂,跟 着咧嘴笑开,没头没脑地问:“关莫语,你喝酒不?!咱儿对你一见如故,呵呵 呵呵……真该喝个痛快!‘ ‘姊夫让开点儿。’那美妇忍不住挤了过来,冲着关莫语皱眉,‘唉,你真 行?这可不是儿戏。不是咱儿怀疑你的能力,而是你刚进四海,对镳局作业还没 能熟悉,就贸贸然领人前往济南,似乎不妥。’ 他神色从容,甚至可解读成愉悦,缓缓道── ‘这是在下到四海的第一份差事,可不想办砸了,果真如此,那还有什么脸 面继续待下?’ 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是他安定的语调和沉稳的气质,深邃的眼瞳里燃着胸 有成竹的火光,具有极大吸引力,轻易地让人相信他的言语!感觉一切将如他所 控,胜券在握。 ‘云姨不担心,还有我呢。’窦来弟大声宣布,两掌愉快地拍着,笑得容如 花绽:“我同他一块儿去。‘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往山东济南府的路并不难行,平时就是生意往来的通道,而人烟多,自然就 安全,出鄱阳,沿黄淮平原而上,约莫十日,四海的镳已顺利走抵目的地。 这位朱巡抚住济南的宅第就在大明湖畔,高墙环绕划出界限,由石樯上镂刻 花纹的缝儿望去,里边亭台楼阁建造之精可窥一二,而墙外此时正值春光,风景 如诗如画,美不胜收。 ‘就同你说了呗,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姑娘边玩着垂在胸前的发,大眼 灵动地张望着,两片唇几没掀动,说得轻轻巧巧,只给身旁的男子听。 朱府大厅比起四海窦家的不知华丽几倍,古董花瓶随处可见,四边墙上还挂 着几幅文豪真迹和山水名画,光是待客用的盖杯瓷器,质感温润细致,也是珍品。 关莫语淡淡笑着,端起杯子啜着香茶。 呵……连茶也是极品。 ‘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真这么忙吗?这架子摆得未免太大了吧?’窦来弟 心型脸蛋愉悦地微笑,似乎挺惬意的,可心里已老大不痛快。 四海的护镳一到,便直接送至此处,一对丰脂玉如意和两大箱宝贝由朱府点 收了去,就等大管家写张证明、盖个印章,一切就大功告成,可众家镳师们被迎 进大厅里左等右等,仍迟迟不见大管家出来。最后,是关莫语提出意见,请各位 镳师先至客栈歇息,剩下的事由他处理便行。 而他留下,窦来弟当然也跟着留下,她亲口承诺要关照他的嘛,因此两人又 在朱府大厅里枯等了半个时辰。 ‘不急。’唇不动,专注地喝茶,男人用同样的方式说话。 窦来弟尚不明白他话中之意,一名仆役从里头跑了出来,对着两人道: ‘大管家说了,四海送来的东西都已点清,这是点交证明,二位请回吧。’ 闻言,窦来弟心里自然恼火,可又庆幸此次不是阿爹亲自押镳,遇到这等状 况,他肯定二话不出,先祭出一把九环大钢刀再说。 关莫语却一副怡然自得神态,接过那份证明,慢条斯理地折好放进前襟。 ‘告辞。’ 他声音持平,接着拉住窦来弟的小手转身便走,半点儿也不觉突兀,都不知 有多自然哩。 男人的掌心温热坚定,窦来弟方寸陡绷,竟傻傻任他握着,直到出了朱府大 门才陡然醒觉。 ‘男女授受不亲,你吃我豆腐呀?!’就算内心波动,她还是柔软语调,在 似真非真的玩笑话里甩开他的手。 关莫语定住脚步回头,静瞅着她,那眼瞳深幽幽的。 ‘你心里不畅快。’ 这话接得有点牛头不对马嘴,但他说对了,她心里真是不痛快。 眨眨眸子,窦来弟红唇轻抿了抿,潇洒点头。 ‘是啊,就是不畅快。走镳至今,只要是打出四海镳局的名号,谁不是竖起 大拇指赞一声好,今日教人如此轻忽,怎还痛快得起来?恶主恶奴,着实可厌。 ’ 若有机会,定要好好教训一番。 关莫语不说话,负着手沿着大明湖畔散步而去,窦来弟自是拾步跟上,思索 着他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终于开口,双目深远地赏着湖景,嘴角微扬。 ‘瞧,这儿还是有好处的。’ 窦来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儿的景色真是美,跟鄱阳湖畔一样的明媚迷人, 天光映在湖上,潋滟摇曳,风徐徐前来,带着不知名的香气。 是的,尽管那朱府教人厌恶,总还有这片好景。 心间柔软了起来,深吸口气,她侧目瞅向男子的峻颜,见他目光如此专注, 那眼瞳好黑好深,眉型俐落明朗,而那轮廓……忽地,眉心皱折,她沉吟着,抓 不住脑中一闪即逝的东西。 ‘小心脚步。’ 他轻喝!大掌伸来托住她的肘和腰,稳住差点被石子绊倒的身躯,两人的眸 光瞬间对上── 方寸紧绷的感觉又来啦。 呃……好奇怪的心情,竟是没来由的……想笑?! ‘关莫语,不是同你说过,男女授受不亲,你又吃我豆腐?’ 她拍开他的手站直身子,佯装生气地瞪着,半开玩笑的。 他倒直接笑了出来,‘总不能眼睁睁看你跌倒吧?虽是风和日暖,可摔进这 湖里也不是好玩的,不淹死也要冻死,呵呵呵……更何况三姑娘还是个孩子,对 关某来说,尚谈不上男女之防。’ 什么?! 听到最后,装生气也要变成真发怒了。 ‘我就要满十五岁,不是孩子。’她眼睛细眯,一手支在腰际,很有云姨发 火时的架势。 关莫语好似没意识到她的心绪变化,耸了耸肩,淡淡言语── ‘十五岁当然还是个孩子。瞧你个儿这么娇小,难道像个大人吗?’ 这话简直如一把利刃直直戳中她的罩门,痛啊……好痛啊…… 她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哪,都快十五岁了,可身长就是比底下的阿紫和阿男矮, 连小金宝都快拚过她了,娇娇小小硬是不往上长,说不准……说不准这辈子就只 能到此了。 他别的不提,偏偏往她病因上踩,岂非可恼?! ‘你、你你……’极少有说不出话的时候,她吸气呼气的,忍不住用食指戳 着他胸膛,据理力争,‘不是长得高就能称作大人,懂不懂啊?!你呢?你没长 我几岁,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唔……在下今年二十有三,已过弱冠之年,是个大人啦。’ 他两指反射一翻,在风中攫住一朵小铃兰,自在地把玩着。 窦来弟不甘示弱,腮帮子鼓得圆圆的,继续吼出── ‘你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哪儿有个大人模样?!是大人就得像我家阿爹那 样长出满腮的胡子。’ 这未免有点儿……强词夺理、牵强附会、强人之所难也。 关莫语怔了怔,忽地仰头大笑,那笑声忘形地像涟漪般一圈圈地扩大开来。 经他这一笑,倒把窦来弟的神志抓了回来。 老天!她在干什么?!丑不丑啊?! 跺着脚,她语气陡弛,软软地叹出一口气── ‘关莫语,你相不相信,我好久没这样好久没这样对人说话了?’生气时, 她脸容可以笑得灿烂,无辜得如同晨间朝露。 有很多很多的事,她喜欢倒行逆施,偏不教旁人看出她在算计些什么。 她喜欢这样做,让那些人以为是自己占了赢面,等心一放松,便得吃她一记 回马枪。 她许久前就懂得匿怨而友其人的伎俩,许久前就知道生气的脸蛋好丑,许久 前就告诉了自己,别要生气呵……就算真的好气、好气,也得悄悄地放在心里, 对着人家笑。 男子的笑声渐沉渐低,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直瞧。 窦来弟脸蛋微微发热,不禁垂下颈项,看着他的鞋尖。 ‘心里不畅快就该这样说话,没什么不对……为什么要叹气?’ 他轻问,靠得近了些,可以清楚瞧见她系在发上的秀气粉带,像春日里的蝴 蝶儿万般可爱。 ‘我亲眼见识过那些没法儿控制脾气的妇人,当街叫骂、恶言恶语的,那模 样真的好丑,教人退避三舍,我不爱这样。’她蓦地抬起头,紧声问着,‘关莫 语,我、我刚刚是不是好丑啊?是不是?’ 女儿家全是重视自个儿容貌的,就算小小年纪也不例外。 他又是怔然,继而朗声大笑。 怪啦,这笑声……好似在哪儿听过,偏是想不起来。 窦来弟脑海中再度闪过什么,这次换成她定定瞅着他,瞬也不瞬的,然后见 他唇瓣掀动,低低言语── ‘就算真生气了,没法控制怒火,你还是个可人姑娘。’ 他笑声收敛,眸光深沉而温和,把一朵小白花挨着那秀气的粉带,别在她的 发上。 ------------ 转自浪漫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