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院落的簷前欄杆,一男一女並肩坐著。 「茶葉和水質不比江南,我已盡力將它煮好,你試試。」托盤上有兩只瓷杯, 滌心取了其中之一遞過去。 過門茶?!成親後第一日,新婦斟茶向夫家請安,稱過門茶。 那群傢伙竟編派出這等名目,嫌日子過得太清閒嗎?!武塵思緒翻飛,俊顏 卻不動聲色,他接過茶杯,感覺托著杯子的底盤溫溫熱熱,略微偏過頭,他任由 目光流轉在身旁清秀而姣好的側臉上。 「不好喝嗎?」滌心已揭開杯蓋品了一口,雖非佳品,自認有中上程度,她 發覺武塵瞧著自己,以為不合他的口味。 「不是。」他緩緩回答,跟著掀開蓋子啜飲,香氣在嘴中散開,待輕輕吁出 氣息,他舉杯再飲一口。「這茶……很好。」 「你又不是沒喝過更好的,最最極品的,你也嚐過. 」滌心笑說. 的確,最最極品的,他們都嚐過,但飲罷佳茗方知深呵…… 他體會著茶中清香,氣芳而味簿,如蘭雅賞,快然經過喉頭,緩緩匯入四肢 百骸,便如同身邊女子,輕清甘潔。 「這樣很好了。」武塵低聲道,趁溫度恰巧,他飲盡杯中佳茗。 滌心將他的杯收下,連同自己的一起放回托盤. 「往後我天天替你煮茶。」 「妳是陸府總管事,留在這兒煮茶豈不委屈了妳?」他話中淡淡玩笑。 「煮的茶有人愛喝,我心裏不知有多歡喜呢,何來委屈?」偏著小頭顱,滌 心一雙小腿踢了踢,好似想起什麼,有些惋惜又說:「若從杭州帶些茶來就好了, 嗯……可是沒配茶的好水那也枉然,要不,大家都有好茶喝哩。」 大家?!武塵苦笑,「才一早妳便跟眾人混熟了?」 「可不是!」滌心得意揚了揚眉,卻不敢告訴他清晨撞見的意外畫面,她噗 哧地笑出聲來,隨即又抿唇隱忍。正了正神色,她轉頭近近盯著男子好看的眼睛, 「大郎哥,為什麼大海師傅他們好似挺怕你的?呵呵,你雖溫和,臉上卻少有笑 容,瞧起來好嚴肅. 」 方才的模樣武塵自己心裏有數,那群傢伙對他戒慎恐懼亦是理所當然。 其實他不樂意滌心同手下太過親近,雖說他們粗獷不拘小節,也必定會以禮 待她,但畢竟男女有別,他擔心她會受議論。 「還有啊,大郎哥,」有個問題滌心昨兒個便想問了,「他們為何稱呼你四 爺?難道還有三爺、二爺和大爺嗎?」 武塵微微一笑,卻不說明,只含糊道:「喊習慣,便隨他們了。」 忽然,他思及那些兄弟對滌心胡亂扣上的稱謂,心中不禁苦笑,細細體會下, 卻別有一股甜甜滋味。 頓了一頓,他聲音持平繼而又說:「昨日太過匆促,沒好好讓妳認識眾人, 才引得妳身分多受猜測造成困擾,這件事我自會處理。」 滌心知道他所指何事,當下雙頰生暈,她隨意調開視線,佯裝欣賞四邊景物, 雙手置在膝上,十根蔥白玉指有意無意地相互逗玩。 一會兒,她輕輕道:「我不在意的……大郎哥也別在意。」 穩下飄動的眸光,清了清喉嚨,滌心忽地轉換話題. 「大郎哥,明日各省的茶商代表將會齊集茶業會館,為了是要商議茶稅之事, 我得過去瞧瞧,聽說有幾位司茶官員也要前來,希望能快快做出決策,這樣拖延 也不是辦法。」 「妳在煩憂什麼?」武塵輕問,不願她眉鎖憂鬱. 沉吟片刻,滌心才道:「茶、鹽、鐵向來不分,前些日子鹽、鐵兩商為了稅 收已上京請願,結果無功而返,還弄出了幾條人命……已有前車之鑑,這次的贏 面微乎其微,我怕會館那兒的人太過激越,茶稅之事會鬧得無法轉圜,畢竟朝廷 頒布的法令,不是輕易便能變革。」 「有我在,妳別怕。」 滌心淺笑,「瞧你嚴肅的,眉頭都打結了。」 「我不讓人傷害妳的。」他真的很嚴肅. 滌心方寸輕顫,垂眼瞧著十根嫩指,幾絲黑髮盪在頰邊,風來了輕飄飄的動, 風走了又輕悄悄地貼著,跟著,她抬起頭溫溫柔柔對住武塵.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小時候阿陽同我胡鬧、捉弄我,你總是對我偏袒, 有時太過頑皮,連我爹都瞧不過去,請出家法伺候,也是你替我求情,而昨日混 戰危急之際,我身體不聽使喚,可腦中想到的便是你……你待我好,我……我心 中萬分清楚。」 沒有飲酒,卻覺醺然欲醉,他記得自己品啜了一杯清茶,那茶中清香好似眼 前佳人,原來佳茗亦能醉人。 兩人便這麼對望著,呼吸輕輕地相互交錯,那張麗容近在眼前,秀眉細細彎 彎,小巧鼻子,清亮亮的眼眸,紅灩灩的唇,武塵頓覺口乾舌燥,氣息陡地粗重 起來,那遐念愈滾愈大,他猛地閉緊眼抵擋,怕再來的舉止驚嚇到她,心臟怦怦 跳得好響。 木頭! 滌心好生失望,暗暗嬌斥。都暗示得如此明顯,他還待怎地?無奈地大大嘆 氣,心想,趁著這時若將自己的臉湊上去,不知會如何? 不明白哪裏生出來的勇氣,她呼吸加速又短又促,緩緩對武塵傾過身子,微 仰起頭,微啟紅唇,小臉一寸寸慢慢靠近。 女子獨有的馨香鑽入鼻間,暖曖軟軟的感覺圍了過來,武塵心下錯愕,自然 而然睜開雙目。 「啊!」 突如其來的四眼相凝,滌心大受驚嚇,驚呼一聲,身子沒坐穩,直直往前摔 落。 「小心!」武塵近距離攔腰將她撈起,保住她的秀額免受地面荼毒,莫名地 問:「妳做什麼這麼近瞧我?」他腦筋再靈活,也猜不出滌心正要做什麼. 「我……我瞧見你……你臉上有顆暗瘡。」她胡亂捏造理由,臉紅透半邊天。 「有嗎?」武塵下意識撫著臉,疑惑地蹙眉。 他殺風景,她更是大殺風景,方才旖旎心動的氣氛被殺得寸草不留。 唉唉…… 茶業會館外的轉角暗巷中,一名灰衣漢子將身邊僕役打扮的少年往前輕推, 刻意壓低聲音,「四爺,便是這位小兄弟。」 那少年略顯緊張,對眼前高大的男子哈了哈腰,稚氣未除的眼瞳中滿是崇拜。 「四……四爺望安,小的、小的叫阿九。」他見到閻王寨的四當家耶!阿九悄悄 用力扭了一下大腿。肉會痛,呵呵……會痛,就不是做夢,他真的瞧見了! 「這小子!」灰衣漢子笑罵一聲,大掌拍在阿九肩上,對武塵解釋,「會館 今日來了高官,四面八方都教官兵看緊,只准許持有帖子的茶商入內,還將眾人 的家世背景查得一清二楚,咱們寨裏的弟兄不好混入,這回全仗阿九幫忙,他原 就在會館做事,出入極為方便。」 聞言,武塵對那少年微微頷首,神情頗為嘉許. 「談不上什麼幫忙,我……舉手之勞。」阿九搔了搔頭. 灰衣漢子又道:「你將今日會館內的聚會詳細對四爺說吧。」 「是。」隨即阿九將今早各省茶商代表和司茶官員之間的談話仔細道出,他 在會館中是名供人差使的小僕役,那些大爺高官在裏邊聚集會議,他便穿梭其中 替人倒茶上點心。 阿九口齒伶俐,短短時間已將事情敘述完盡,頓了一頓,他瞄了眼武塵半入 沉思的面容,略有猶豫地啟口,「情況大致是這樣的,只是……只是……韓掌櫃 囑咐過我,要暗中關照一位杭州來的蘇姑娘,阿九慚愧,沒把事辦好。」他口中 的韓掌櫃便是身邊的灰衣漢子──韓林。 「發生什麼事?」開口詢問的正是韓林。此次探查會館商議的內容,武塵雖 然嘴中未說,但韓林何等精明,不難瞧出那姑娘在他心中的重要性,因而私下交 代阿九留意。 阿九嚥了嚥口水,發覺四爺的臉沉得教人害怕,硬著頭皮,他一五一十地說: 「那位蘇姑娘好似來頭不小,說話很有份量,她的座位被安排在吳大人身邊,這 個吳光宗四爺肯定知道,上個月他七、八個姨太太曾大鬧倚紅樓,將他由花魁仙 子秦銀箏的床上拖了出來,此事成為笑柄,他在京城名聲好大,可惜是臭的。」 他聲音提高,表情憤恨,「我見座位這般安排便知要糟了,果然,這狗官椅子還 沒坐熱,一雙眼色瞇瞇直在蘇姑娘身上打轉,商談茶稅全交給師爺處理,自己卻 拚命逗著蘇姑娘說話,蘇姑娘正正經經同他談事,他卻雜七雜八地扯東扯西,一 會兒讚她聲音好聽,如什麼小鳥……出谷的,一會兒讚她身上的味道好聞,人長 得美可以拿來吃……」他忽然縮口,有些驚懼地瞧著武塵,後者面無表情,微瞇 的雙眸燃動火光,小小火燄中包含毀天滅地的怒熾。 「繼續. 」武塵輕聲命令,那感覺令人毛骨悚然。 阿九喘著氣,不敢抗命。「後來,他瞥見蘇姑娘頸子上掛著一個銅算盤,藉 這機會將手伸了過去,那個算盤正巧在蘇姑娘的胸……胸口上,我見情況愈來愈 糟,趕緊假裝替蘇姑娘倒茶,故意讓自己摔了一個跟頭,手中茶壺飛出去,將那 吳狗官淋了一身濕,燙得他叫爹叫娘的。」 說到這兒,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一笑,眉眼全皺了起來,又恨恨地道:「這 龜兒子當場甩了我好幾巴掌,牙齒差些教他打飛,後來幸虧蘇姑娘替阿九說情, 要不,我肯定被那些官兵打得皮開肉綻. 」他背光站在暗巷中,一開始沒仔細瞧 清他的臉,經這一說,才發覺他兩頰高高鼓鼓,顯然吃了苦頭. 「四爺,對不住,阿九沒用。」他一心嚮往閻王寨,想成為人家口中的英雄, 這回沒將事做得盡善盡美,心裏總是不好過. 武塵沒說話,大掌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由懷中掏出一袋碎銀遞去。 「不可以!不可以!」阿九揮舞雙手,沒口子地搖頭,「我替爺做事,絕非 貪圖些什麼,四爺這樣做,莫非是瞧輕阿九?」 不容他拒絕,武塵將銀子塞進阿九的襟口,簡短地道:「這些銀兩沒別的意 思,拿去找個大夫看看傷勢。」語畢,他雙手負於身後,獨自步出暗巷。 「韓掌櫃,這……」 見少年要將銀子拿出,韓林按住他的手。 「收下吧,這次你功勞不小,若執意加入咱們,我替你同當家們說說. 」 「當真?!」阿九眼睛亮了起來,覺得臉頰的傷不是那麼疼了。 此時,會館大門外一陣騷動,三、四頂裝飾華美的轎子抬了過來,不少官兵 立在門外,大門由內開放,一群人簇擁著幾名官員步出門檻。 「那茶稅之事就請吳大人幫幫忙,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一位六十開外的 老者雙掌抱拳拱了拱,他身後跟出其他的茶商,均對那吳大人又拜託了幾句。 「嘿嘿嘿,這事可沒法打包票,皇上有皇上的裁決,不是誰可以改變的,我 也只能盡力罷了。」他打著官腔,眼睛賊溜溜往老者身後瞄,毫不掩飾興趣,「 蘇姑娘,得空咱們出來喝喝茶,傳聞姑娘對品茗知識豐富、無人能及,我很想見 識見識,聽聽姑娘高見。」 「傳言浮誇了,說到品茶,小女子及不上在場幾位叔叔伯伯。」人群中,滌 心的聲音極為清冷平淡。 方才會談,眾茶商對朝廷官員已是滿腔怒火,又見這吳姓官員如此不要臉, 不少人移動身體擋在滌心面前,不教那兩道無禮的目光在她身上放肆。 「喝茶是享受,有美人作陪才快活,嘿嘿嘿……蘇姑娘,咱們後會有期。」 吳光宗發出刺耳笑聲,轉身步下階梯,走了幾步,忽地膝蓋一陣痠麻,他毫無預 警地跪下雙膝,整個人由階梯上滾皮球似地跌了下來,摔得鼻青臉腫. 「大人!大人!」官兵們趕忙奔去扶持。 「哎喲!哪個王八蛋竟敢暗算本官?哎喲!我扭了腰啦!」 「吳大人,沒人推您,是您自個兒不小心。」其他已上轎的官員等得不耐煩, 掀起簾子道:「您不走,咱們幾個還有要事待辦,先告辭了。」 吳光宗氣紅臉,隨手甩了官兵一巴掌,那官兵反射性放鬆雙手,姓吳的腳上 痠麻未退,竟又跌個狗吃屎,這回面門朝下,四顆門牙全報銷了,血流滿面。 其他官轎自動離去,幾個官兵見狀不敢再多說什麼,連忙架起吳光宗的身子 抬進轎子當中,一邊催促轎夫起轎. 「快快!送大人回府!大人需要就醫!快快!」 欲速則不達. 千古名言。 四名轎夫緊緊張張地起轎,官兵們跟在周圍,剛走沒幾步,又傳出好大的聲 響,待眾人定眼一瞧,才發覺地上又摔了一個人,正是那位吳大人,而他乘坐的 官轎整個底盤全塌了,幾塊破裂的板片壓在他身上,連疼都喊不出來了。 接下來一陣搶救,待得會館門前平靜下來,眾家茶商才彷彿由夢中清醒,面 面相覷,看了一齣好戲。 「痛快!痛快!」不少人撫掌大笑。 「老天有眼,真是大快人心。」 「希望他天天都來這麼一摔,反正是豬腦袋,再添個豬頭正巧。」 眾人說著,三三兩兩散去,那老者嘆著氣轉過身,對住滌心語重心長地叮嚀, 「蘇管事,妳是個姑娘家,自己得小心一些。」 「滌心懂得,謝謝劉伯伯關照。」 「唉,小人當道。」老者搖搖頭,和其他幾名熟識的茶商一同離去。 寄住在會館的人已回房休息,不住在會館的也已自動解散,現下,門外只剩 滌心一人,她下意識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回想起今早不愉快的場面,厭惡地擰 高秀眉,貝齒不由得咬了咬下唇。 呼吸,再深深呼吸。 她才不要為一個人渣生氣呢! 滌心輕輕掐著兩邊玉頰,閤上眼眸,強迫自己想些快樂的事。 呵呵……有好多好多呢,那個人漂亮深邃的眼瞳、那個人和煦溫文的笑容、 那個人低低緩緩的聲音,還有那個人身上暖洋洋的味道……她微笑,終於張開眼, 瞧見腦海中那個人正站在面前。 「大郎哥!」滌心喊著,眼睛睜得明亮。這是心有靈犀一點通,肯定是! 武塵離她好近,垂眼打量著她紅暈的臉,「眾人都散了,妳待在這兒做什麼?」 那聲音如同滌心所想像,低低緩緩無比好聽。 「我知道你會來接我,正等著你哩。」她說得俏皮,已窺探不出方才的煩悶, 小手自動纏上武塵單邊臂膀,此刻,她眷戀著那份安全感,也渴望著那份安全感, 方寸脆弱地微微顫抖,她揚首卻是一笑,「我肚子好餓,你帶我吃飯去。」 武塵靜靜探究,掌心不由自主撫著她的臉,憐憫她頰上的清冷,低聲問道: 「想吃些什麼?」 「嗯……」她可愛地偏著頭,思考了一會兒才道:「咱們逛大街去,城南大 街擺了好多攤子,我一回也沒逛過,人家想吃過橋米線、天府豆花、芝麻烙、蔥 油餅,還有好多好多……都想吃啦!」 武塵淡笑,點了點頭,東街上人來人往,他卻由著滌心主動親近,到底是捨 不得她,知道她若無其事的外表下,一顆心極需要安慰與鼓舞,他讓她依靠著, 讓她感覺著、汲取著他身上的力量。 「大郎哥,你早些來就好了,方才發生一件有趣的事,瞧得大家目瞪口呆。 有個大官從這兒跌下去,摔得好慘……」 「是嗎?」 「不只這樣,他一跌再跌,連跌了三回,滿臉是血……」 兩人邊說邊走,身影漸漸遠了。 暗巷中,兩顆頭顱探了出來,少年忽地重重釋出一口氣,不確定地問:「是 四爺下的手嗎?」 韓林縱聲大笑,雖未回答,那笑聲已肯定了阿九提出的疑問。 「可是方才四爺遠遠站著,我瞧他動也沒動半分──」 韓林手指成勾敲了他一記爆栗,好笑地說:「等你正式入了閻王寨,這門學 問可得好好練習,嘿嘿,探子隊不會明來明往,咱們就愛陰招。」 ※※※ 城南大街熱鬧非凡,三笑樓雖也座落在此,對武塵而言,今日卻是首次閒逛 這條街道。至於滌心,輕鬆的日子離她太遠,能這般悠遊閒適,興奮之情自然不 在話下。她對任何買賣皆感興趣,挽著武塵逛遍大小攤子、店舖商家,吃的東西 她僅要一份,嚐了幾口味道便交給武塵善後,而糖葫蘆卻獨自吃下兩串,還買了 一小包的松子花糖當零嘴。 「大郎哥,你瞧這個。」 這句話自踏入大街,武塵已連聽好幾回,搖搖頭笑著,他不讓滌心離開自己 的視線,隨著那往前衝的小小身影舉步踱去。 那是一個紮花風車的攤位,各種顏色的紙裁成四方,製作成風車後紮在木枝 上,有三朵一支也有五朵一支,最多還可以紮成九朵,大小皆可、琳瑯滿目。 「好漂亮。」滌心忍不住讚嘆,美眸發亮地盯著整面的風車牆,微微風吹, 許多的風車跟著轉動,發出紙張摩擦的沙沙聲響。 「姑娘,買一支紮花風車吧!這全是真功夫紮出來的,花色好、不易散壞… …您慢慢瞧,這兒有好多款式。」見生意上門,那大嬸趕快放下正在裁作的紙張, 笑咪咪地招呼。 「好。」滌心回她一抹笑,感覺身後男子以自己的身軀護衛著她,周邊人來 人往,她聞到的是他身上熟悉的氣息。身子輕飄飄,心也輕飄飄,在茶業會館中 那些不愉快的事淡化得沒有理由記取。 「大嬸,我要這個了。」選定一支紫色風車,滌心正欲掏錢,一隻臂膀由後 頭越過她的肩,將碎銀遞給紮花風車的大嬸。 「大爺,我不夠零錢給您的……姑娘的風車只要三錢而已。」 「不打緊. 」武塵簡短道,見那大嬸不敢伸手來接,只得將銀子置在攤上, 隨即,大掌輕輕托住滌心的手肘,想將她帶離. 「姑娘!」那大嬸由攤子後快步跑出,一邊喊著:「姑娘等等!」 滌心與武塵對望了望,停下步伐。 「這個姑娘拿去。」她說著,將一支九朵紮花風車給了滌心,那手藝極好, 九朵風車依照大小做成圓形排列,模樣十分精巧。她瞄了瞄武塵,又看看滌心, 依舊笑咪咪的一張臉,壓低聲音道:「姑娘可以將它送給情郎。」 「大嬸……」滌心下意識接過風車,想要解釋,那位大嬸早回去顧著攤子了, 她來回瞧著手中兩支紮花風車,臉蛋紅撲撲,一抬眼,武塵離她好近,表情是高 深莫測的,那對好看的眼也在打量她手中的風車,滌心不知道他心中做何感想。 「大嬸送我的。」滌心說著,將紮花風車舉至武塵面前,「好不好看?」 「嗯。」武塵輕應,不知為何心跳加急,彷彿正等待她說出些什麼. 忽然,有人拉起他的手握住那支風車,武塵略有錯愕,卻聽見滌心嬌柔的語 調,「有兩支紮花風車,我一支,大郎哥也拿一支,這樣才好看。」 心臟極度震盪,武塵抓住風車的木枝,怔怔望著笑容可掬的人兒,心底有一 個好大好大的問號,待要問出,滌心好似又發現了什麼,身軀衝向前去,已揚聲 喊著。 「大郎哥,你瞧這個!」 ※※※ 武塵斜趴在青草地上,偏頭瞧去,一隻紙鳶在天際飛揚,線的另一端則掌握 在鵝黃衣衫的女子手中。 那紙鳶是方才在城南大街上購得的,滌心選了好久,因為每個都愛不釋手, 這門功夫她是箇中能手,小時候同陸陽切磋出來的心得,一段時間沒玩了,如今 重拾記憶,倒也不生疏。 時序轉冬,風有些寒,陽光難得露臉,這城郊外的青草坡散著懶懶的味道, 空氣裏夾雜草腥與土壤氣味,聞多了,腦筋也糊成一團. 想不通也猜不透,武塵嘴角叼著一根青草,眼睛細瞄著,若有所思地瞧瞧天 空、瞧瞧笑聲如鈴的滌心,又瞧瞧插在泥土裏的兩支紮花風車。風車隨風而動, 不住地旋轉打圈,有時快有時緩,竟教他瞧得入了神。 「哎呀!紙鳶別跑!你別跑啊!回來……」 氣惱的呼喚拉回武塵的神智,他隨聲抬頭,見到滌心追著斷線的紙鳶在青草 地上奔跑,風揚起她的髮,鵝黃的裙擺和衣袖隨著步伐翩翩舞動。 拋開咬在嘴角的草根,他朝那抹可人的顏色而去,幾個起落,人已追上滌心, 大手由後頭攔住她的腰肢,溫和啟口。 「別追了,再去是一個大陡坡,掉下去就不好了。」 話語剛落,就見那隻紙鳶在半空掙扎了幾下,終於不支的飛墜下來,跌在武 塵說的那個陡坡之上。 「它落下來了。」滌心訥訥地說,俯身望去,原本大大的紙鳶看起來好小, 可見地勢的落差極大,這一帶長滿青草,若非武塵道破,她還以為放眼四周皆是 平地。 「乖乖待著,我下去拾來。」 「不要。」滌心趕忙扯緊武塵衣袖,急急搖頭,「我不要那紙鳶了,大郎哥 別下去,不過是一個玩意兒,你別要冒險. 」 下陡坡去撿個紙鳶,對武塵來說不費吹灰之力,但那張小臉仰向他,黑白分 明的眸中有濃烈的關切,她的手纏緊他的衣角,一時間,好多情懷翻騰滾燙,他 想起回京城前,在陸府花園中的那個夜晚,想起她模稜兩可的話語和深意無窮的 神情,想起方才那大嬸送的紮花風車,想起自己心中好大的疑惑。 「滌心……妳……妳……」武塵突然口乾舌燥了起來,目光直勾勾凝住那張 面容,雙手隱隱發顫,「妳心裏……可有我?」終於,不再胡亂猜測. 四周好靜好靜,靜到風颳過頰邊的聲音都這般清晰,武塵清清楚楚聽到自己 的心音,它們像鼓聲,跳脫任何依循的節奏。 眼前的人兒毫無動靜,滌心好似被嚇傻了,唇微微開啟,眼睫眨也未眨,同 樣直勾勾地瞪著。 「有?還是沒有?」他再度問,語氣低而啞,竟有乞求的意味。「妳只需點 頭或搖頭. 」 那兩片紅唇掀了掀,滌心想說話,卻覺喉間緊澀,熱潮往眼中衝去,溫溫濕 濕地氾濫開來。 原以為還要好久的等待,上天卻厚待了自己。 她眨掉不斷湧出的霧花,想瞧清他的神情,想告訴他深藏在心底的答案,卻 不知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這樣的滌心,淚眼渺渺的滌心,武塵從未見過,他不敢再問,心已沉至淵谷。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他緩緩喃著,找不到話語安慰她,因為他亦千 瘡百孔,只能努力將這份自作多情壓回平淡。緩緩地,他扯出僵硬的笑,「是我 不好,我不是想唐突妳……妳我打小便相識,心底當然有我,我是妳的大郎哥, 我們是兄妹情誼……方才這樣問妳,我沒別的意思,妳別哭,我沒別的意思……」 他已經語無倫次,慌亂又不知所措,整個人如入冰窖,深埋的熱情全冰凍成狼狽 的自責。 「上!」忽然間,一個喝聲撕裂了此刻,原無他人的青草坡上,十來個漢子 同時現身。 這批人不知何時埋伏於此,換做平常,難逃武塵聽聲辨位的功力,但現下他 心魂大亂,神氣浮躁,竟半點也未察覺. 第一反應便是將滌心塞至身後,他瞇起眼估量包圍自己的敵人,除了手持長 劍,幾名漢子還張開大網,他們一步步小心翼翼地逼近,將範圍慢慢縮小,視線 則瞬也不瞬地盯住武塵的一舉一動。 「大郎哥……」滌心不明就裏,探出小小頭顱,卻讓武塵再次擋住。 「別慌,若是害怕,把眼睛閉起來。」方寸的痛還沒散開,那些瞧不見的血 兀自淌著,他的語氣並未改變,低緩中給予滌心濃濃的安全感。 滌心不是害怕,是強烈的惱怒。她還沒回答大郎哥的問題,還沒同他表明心 思,還沒得到真相,她等這一刻等了好久好久,抱著一顆柔軟的心期待它的發展, 在這緊要關頭,怎能容許他人破壞?! 「諸位是烏劍派門下?」武塵雖是詢問句子,其中已大含肯定意味。自日前 烏劍派同青刀幫在三笑樓大動干戈後,韓林曾知會過他,三笑樓時有烏劍派的門 眾前來暗訪查探,當時他未放在心上,想不到今日卻遇埋伏。 那群漢子先是一愣,其中帶頭的終於說話,「既已認出也不打緊,咱們把話 挑開,省得你不明不白。」 「這等陣仗所謂何意?我記得同貴派有過節的是青刀幫,怎跟三笑樓扯上關 係?」武塵冷冷笑著,眼神透著冷芒,緩緩環視在場之人。 「同三笑樓無關,同你卻大大相關. 」那帶頭的揮了揮劍,氣憤又道:「你 害咱們成了江湖笑柄,青刀幫那些王八羔子四處散佈謠言,說咱們怕了你,拿熱 臉貼你的冷屁股,真是胡說八道!老子今天就活捉你好洗刷這臭名,讓烏劍派在 武林中大大露臉。」瞧他說得擲地有聲,真的好厚的一層臉皮。 「嘿嘿,咱們請來了幾位高手助拳,閒話休說,識相的就乖乖束手就擒吧!」 武塵不說話,眼神瞄向對方所說的高手,靜靜評估來者的實力。 氣氛是一觸即發的,忽地有人認出了滌心,揚聲大喊:「就是這臭娘兒們, 上回他護著她,把咱們的劍全毀了!」 「那女的也一併捉來!」 帶頭的一喊,眾人飛撲而去,武塵不動半步,將滌心密密護於身後。 他意在保她周全,因而招式以守代攻,十幾柄劍同時招呼過來,他右手以指 扣住三把,左手五指壓住另外三把,陡地運勁,劍尖聞聲斷裂。 斷了劍的漢子們忍不住破口大罵,拋棄手中爛鐵,掄拳攻來,而剩存的劍尖 仍在武塵身上遊鬥,幾回過招,他們欺滌心不識武,好幾招皆刺向武塵身後,發 現他定會伸手來擋,便知這女子是他大大的弱處。 「先捉女的──」那帶頭的話猛地止住,武塵點中他喉間穴位,跟著一掌拍 出,他身子直飛而去,重重跌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他殺了大師兄?他殺了大師兄了!」烏劍派的門眾驚懼大喊,連幾名重金 聘來的助拳高手一時也沒了頭緒. 趁這時機,武塵以點穴手法又連續制服幾人,要他們動彈不得。 餘下的不到十名,他們不敢救助受制的人,深怕又遭武塵襲擊,縮小包圍範 圍相互以眼神暗示,一人發動攻擊,其餘的跟著搶上,此回不以武塵為目標,他 們劍劍刺向滌心,招招拿滌心餵拳,武塵登時大怒,手勁已不懂節制。 「這便是所謂的江湖大派嗎?」他冷哼,出手如電又點倒兩名漢子,「如此 不要臉,今日總算得以見識!」 這一刻,滌心恨死自己不懂武功,躲在武塵背後,叫囂聲和劍器相擊之聲不 絕於耳,隱約知道是上回她初到三笑樓撞見的那些人,這次他們請來高手相助, 雖說如此,滌心卻很明白這批人絕非武塵的對手,沒特別的原因,她就是知道。 當然滌心也清楚自己已成了武塵最致命的破綻. 劍氣帶亂周身氣流,滌心大氣也不敢喘,忽地一柄劍貼上她的腰側,還不及 反應,武塵赤手為她挑開,那抹劍尖瞬間滑過他的手背,帶出一條血痕,旁人沒 瞧見,卻躲不過滌心的眼。 心好疼好痛,滌心撫著胸口,對這群壞她好事的傢伙厭惡之情更升一級,她 盡可能縮小身子,不願武塵為她再次受傷,在這當口,她絕不能輕忽自己,落入 他們手中做為要脅工具。 此時情勢緊急,半空中兩面大網張開遮蔽頭頂上的藍天白雲,滌心驚呼一聲, 怕罩下的網子困住武塵,稍有遲疑定要吃虧。 她想也未想,小手用力推走武塵,兩張大網當頭罩下密密綑住了她。滌心跌 倒在地無法行走,卻讓身子順著青草陡坡滾下,地勢將她帶離眾人。 「快!別讓她滾跑!快捉住網子!」 武塵大駭,雙掌連著擊飛正欲下坡的四人,聽見骨頭斷碎的聲音,中招之人 躺平在地已無力爬起,尚餘兩人同自己蠻鬥,他不願理會,身似大鵬往陡坡飛下, 一顆心全繫在滌心身上。 兩側皆有勁風,一個捉他肩肘,一個扣他腰脅,武塵忍無可忍,毋需再忍, 軀幹在空中挺轉,忽地雙目劇痛,對方使了最下流的手段,朝他撒出石灰細末, 他咬緊牙,雙拳握有十分氣勁,狠狠拍中兩人胸腹,這是同歸於盡的打法,他亦 吃下那兩人的掌力,三者同時口噴血濺,分向兩邊遠遠彈開. 隨著青草坡地急遽滾動,武塵意識有些模糊,只知道他不能暈厥,滌心不見 了,他答應過會好好守護著她,卻讓她不見了,他真該死! 或許彈指,或許更久,四周靜了下來,武塵試著張開眼睛,才細細睜開一道 縫,眼球便灼熱難當。 「滌心……滌心……」他喘著氣,不斷喃著一個名字,右手想撐地而起,卻 摸索到一片大紙和細細支架。 是紙鳶. 就在此際,一聲悲泣傳入耳中,那熟悉的腳步朝他奔來,下一刻,他的頭讓 人輕輕攬住,枕在女子柔軟的肩胛上。 武塵微微笑著,卻覺得臉上溫熱濕潤,範圍正慢慢擴大,知道是她掉下眼淚, 心中既痛又憐,輕聲安慰,「別哭……妳瞧,我找到紙鳶了,再接上線又可以玩 的……」 他想看清楚她,眼睛容不得他張開,那些細末一掉入眼中,便引起劇烈的刺 疼。 滌心抱住這個男人,方寸中的憐意更勝於他。方才滾下坡地,除手腳幾處擦 傷外,她可以說是完好無缺的,擺脫疾速滾動造成的暈眩,她拉鬆大網的口子爬 了出來,卻見三人在陡坡上交手,然後是他承受掌力,直滾而下。 心如刀割……她終於體會那種感受,吸吸鼻子,這是首回她淚流不止,淚珠 串串由眼眶中冒出,喉間緊澀得難以言語. 武塵抬起手在空氣中摸索,大掌讓柔荑握住,滌心將濕頰貼在他手背上,柔 軟的唇似有若無地壓住一道淺淺的口子。 「我不要紙鳶了……我不要你受傷……」不知如何宣洩心中疼惜,她喃著, 眼淚幾要濡濕他整隻手。 武塵內心一震,不敢再胡思亂想,以為滌心是驚嚇過度了,他嘆了一口氣, 試著讓語氣聽起來雲淡風清。 「我沒事,胸骨完好,淤血已吐了出來,只是暫且瞧不見,不會有事,那些 人讓我擊昏、點了穴道,幾個時辰不能動彈,妳別哭,別害怕,我帶妳上去。」 說完,他伸手拍掉沾在眼睛四周的石灰,一震動,細末又跑入眼中,登時疼得他 眼淚直流,目中盡是紅絲. 滌心神魂俱震,連忙制住他的手,急急喊著:「不要亂來,石灰一旦入了眼, 會燒壞眼睛的,我不害怕……也不哭了,你告訴我,要怎樣才能幫助你?」衣袖 胡亂抹去面頰上的濕意,她抱緊他的上身,近近端詳那張男性臉龐,她多想多想 護衛他,為他分勞解憂,但處在如此的逆境,她心中沒半點主意,連強忍的淚水 也不受控制。 視力暫被剝奪,其他的感官卻倍加靈敏,他倆親密地相靠著,武塵聽取她話 中的焦灼,感覺女子輕柔氣息搔癢在自己臉上,難棄難離的一抹清香,他瞧不見, 腦海中的影像卻無比鮮明。 這樣,或者最好。武塵暗自思忖。這場意外驅除了他與她之間正要形成的尷 尬,阻止了自己的孟浪作為,保住這維繫多年的手足情誼. 這……未嘗不好,只 是胸口痛得難受,他武藝退步了嗎?莫非連那掌力也難以承擔? 「打火石繫在腰間小袋,妳把這支煙火點燃吧。」武塵由懷中掏出一根長管 形狀的東西,將它交給滌心,那是閻王寨用以聯絡的信號,現下他雙目不便,滌 心又在身側,若教烏劍派那些人衝開穴道,他怕滌心會有危險. 滌心並不多問,接過煙火,小手在武塵腰間搜到了打火石,試了幾次,終於 點著引線,她手執長管,咻!咻!咻!連續三響,三朵青藍耀眼的煙花在天空爆 開,餘光停滯了片刻才緩緩散盡. 「大郎哥!」見武塵強撐坐起的身子忽地倒下,滌心嚇得不知所措,拋掉手 中煙火,讓他整個背部靠在自己懷中。「你怎麼樣了?你別嚇我呵……」 見信號放出,武塵心一寬,人瞬間感到虛脫。 滌心在耳邊驚呼,他緩緩牽動嘴角安撫,「沒事的,只是眼睛疼得難過. 」 「石灰粉得盡快清洗,要不,雙目會廢了的。」 武塵苦笑,「我還能忍。」她靠得好近,他能忍目中劇痛,卻讓一股馨香撩 撥得渾身輕顫。 咬著牙,他強迫自己割捨那份柔軟,身軀稍稍移動馬上教人壓制住。 他的頭顱枕在女子腿上,然後是一雙軟軟的掌心捧住自己的臉,他不明就裏 正欲張口詢問,眼皮竟濕濕熱熱,一下一下,輕輕柔柔地畫過,那點溫暖正怯怯 的、小心翼翼為他舔去眼睫上的細末。 怔了半晌,武塵終於明白── 那是女子綿軟的小舌。 ---------- 爱情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