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近日,杭州城讓一個傳言炒翻了天。 不!不是傳言,它曾是傳言,不過已得了證實而後張貼公告,用好大的紅紙 寫上好黑的大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貼在城中幾處大榜上。 「陸府繡球招親!喝!了不起,咱們這些光棍終有出人頭地的一天。」這漢 子此話一出,馬上引起茶館裏眾茶客的回響。 「正是,公告上詳細寫著,凡家世清白、無不良嗜好,年及弱冠且未有妻小 的男子,皆可一試。唉唉,此時杭州城內多少男兒正摩拳擦掌,就等著招親那日 拚個你死我活。」鄰桌書生模樣的男子搖扇說道。 「咱們男子娶妻當然是找個乖巧溫馴的,那陸府的蘇管事我見過,是個精明 幹練的角色,年歲也算老了,娶這姑娘我瞧日子不好過啊……」 有人提出異議,「不好過?有啥不好過的?那不是姑娘,是白花花的銀子, 是一座好大的寶山,待娶到手,要她站她不敢蹲,要她往東,她還敢向西嗎?這 天下到底是咱們男人出主意啊!」 「大爺,這茶有問題嗎?」茶館夥計持著長嘴大壺在茶客中穿梭,忽見臨窗 獨坐的灰衫男子飲了口茶,溫朗眉心卻跟著皺折。 男子放下蓋杯,微微牽唇。 「這是獅蜂龍井配上虎跑清泉,會有什麼問題. 」他聲音溫和徐緩,淡淡瞥 了眼兀自議論的人群,收回視線,將杯蓋揭開擱置一旁。這是個回沖加水的動作, 那夥計見狀,趕忙舉起大壺讓熱水高沖低行。 原來是個雅客。夥計暗自揣度,以為男子喜靜,不愛受擾. 「飲茶以客少為貴,客眾則喧,喧則雅趣少矣。」茶館待久了,幾句文話倒 也上口,他賣弄一番,連忙又說:「大爺若覺這兒人多,咱們二樓設有雅座,是 一個個獨立隔間,價錢貴了點,不過十分清雅,包君滿意。」 「不用,這裏很好。」他態度平淡。 「是啊!咱們這兒也不錯,喝茶歸喝茶,還能聽免錢的時事消息哩。」夥計 順著他的話,抹布往肩上一甩,原想再聊兩句探探底,正巧其他的茶客揚聲要茶, 他只得過去招呼。 招親的話題仍在茶館內流竄,發言的人似乎更多了,整間茶館鬧得沸沸揚揚 . 「要是老天眷顧教我搶到繡球,我立刻抱著美人親個嘴。那蘇管事年歲是大 了點,那又如何?臉蛋是臉蛋,身段是身段,輕輕一笑教人酥到心坎裏去,有回 在街上瞧見了她,我暗暗跟在後頭,那時便想,若是這美人能讓我抱在懷裏,心 裏可不知有多快活哩!」這男子撫著胸,雙眼微瞇,一副陶醉其中的神態. 「嘿嘿,未免太貪心了吧?」另一茶客擠眉弄眼,「我要求不高,只要讓我 握著蘇姑娘的小手、親親嘴、聞聞她身上的香味、說幾句情話,那就滿足啦。」 「你們怎這般說話?簡直有辱斯文。」那名搖扇書生不滿其他人的淫穢言詞, 忍不住出口說教。 「喲!你清高嘛,咱們瞧也是假的。男人有誰不愛白花花的銀子?」 「外加白嫩嫩的美人兒?」有人補充。 「嘿嘿,黃酸老兄……」男子不懷好意拍了拍書生肩膀,力道之大,差些教 書生摔下板凳。「你嘴邊說一套,其實也想來一較長短嘛!」 書生欲辯難言,領子被人暗暗扯緊,臉登時漲紅一片。 「說中心事啦!不羞不羞,咱們想法一致。要不,你若想較這長短──嘿嘿 ……」他詭笑著,刻意打量書生,緩緩搖頭. 「你嘿個啥動啊?」旁人笑罵. 「自然是老子的比這黃酸書生來得長啊!」 他話帶隱喻,茶館內鬨堂大笑。 接著是樂極生悲。 連番哀喊淒厲地響起,一切皆是眨眼間的事,沒人瞧見那些筷子打何處飛來, 定眼一看,方才幾個愈說愈不像話的男人,雙頰上各穿透了一根筷子,一邊刺入 另一邊刺出,口子小歸小,卻疼得要命。 「哪個……王八恙子敢暗算……唔啊!」雙頰受傷還要罵,半句都說不全, 臉頰又追上第二根竹筷。這一下,教他不閉嘴都不行,和剛剛口沫橫飛、滿嘴淫 言相差天壤。 眾人見狀,誰還敢說話? 陸府在杭州勢力大啊!說不定這茶館內就暗藏不少陸府的手下,瞧那幾個背 地裏胡言胡語、得罪陸府蘇管事的人,下場有多淒慘. 幾個受傷的人似乎也想到這一層,驚懼若又說話,頰邊將再添飛筷。連呼疼 都不敢了,一個個捂著痛臉,跌跌撞撞奔出茶館. 「嘿嘿……沒事沒事,大家喝茶聊──嗯,繼續喝茶、喝茶……」掌櫃打圓 場,「聊天」兩字硬生生嚥下喉,再聊下去恐怕會出人命哩。 時間接得真正恰好,一場禍端剛結,那話題中的女子跨入茶館,翻下罩頭的 斗蓬,秀氣雅緻的容貌教人眼睛一亮。 不過此非常時刻,沒誰敢光明正大地瞧她。 「掌櫃的,請問張老闆在不在?」那聲音斯文雅氣,以為是個嬌弱姑娘,一 旦面對面,便讓她眸中精銳而智慧的光芒吸引。 「原來是蘇姑娘,貴客、貴客。」張老闆正自後頭出來,趕忙向前拱手寒暄。 「六子,去頂櫃取些碧螺春,我與蘇姑娘同品。」 「老闆……」 「磨蹭什麼?還不快去!」張老闆催了一句。 「是。」那夥計掉頭跑開,他原想提點老闆別太親近蘇姑娘的,待會兒也來 個「一筷串雙頰」,那就不好啦!可惜老闆不領情,身在禍中不知禍。 「張老闆不必麻煩,那碧螺春極是珍貴,您該自己品嚐。」滌心有禮地微笑。 「唉,蘇姑娘這麼說就客套了,貴茶配貴客,咱們二泉舍還得靠妳關照呢。 況且,每回為了爭購茶葉走往陸府,也不知喝了陸府幾百杯佳茗,現下,妳跟我 計較這個?」張老闆故作責怪。 滌心笑意加深,誠懇道:「那滌心有口福了。」 「走走,咱們上二樓雅座,有些茶葉的事還得向妳請教。隨妳來的四個轎夫 讓他們都進來吧,這麼冷的天,喝杯茶暖暖身子。」他率先朝樓上去。 滌心道聲謝,只得尾隨上樓,渾不覺眾客之中,一雙眼溫柔似水、悄悄注視 著自己。 ※※※ 出了二泉舍茶館,滌心遣走轎夫,也不怕外頭天寒地凍,她拉攏罩袍,將一 株植物護在懷裏,獨自漫步街上。那是她特意託張老闆由邊外弄來的白雪芽,運 回中原僅剩一株活種,滌心自然倍加珍惜。 今年的冬特別寒冷,杭州街上賣熱食的攤子不少,她打量了一會兒,壓低罩 帽,緩緩踱至賣肉包的攤子前,朝那小販道:「這位小哥,煩勞給我二十個。」 那小販笑臉應聲,掀開熱氣滾滾的大蒸籠,快手撿出數目,做了買賣. 接著,滌七又在其他攤子買了零嘴甜食,什麼松子花糖、桂花糕、酥奶餅、 龍鬚糖等等,全都撿了些包起來。 東西有點沉,她快步繞進一處不起眼的巷弄,三個迎面而來的小乞兒見著她, 忽地跳了起來,揚聲喊著:「姑娘,妳的病好了嗎?」他們身上骯髒,心中雖說 歡喜,卻不敢撲抱滌心,只是雀躍地在她身邊跳著。 滌心怔然,接著美眸一瞇. 「你們在這兒做什麼?今天不用上學堂嗎?」 三個孩子嘻嘻笑。 「天太冷,文先生嘴唇凍得直流血,學堂休講三日。」個子較高的男孩撥搔 頭又道:「茶園這幾天沒開工,學堂也放假,咱們……嘿嘿,便拿著破碗重操舊 業,打算出去賺點「外快」啦!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其他兩個孩子跟著猛點頭 . 「阿大,你用了一個成語耶!重操舊業,呵呵……」滌心驚奇地眨眨眼。 高個兒男孩想了想也覺不可思議,「是啊,我竟然會用成語哩。」他傻傻笑, 瞧見滌心大包小包,還抱著一株奇怪顏色的樹芽,趕緊伸手幫忙提拿。 「阿婆知道妳來,肯定很高興. 」 滌心跟著孩子們在巷中又打了兩個彎,來到一處簡單樸實的瓦房,未進屋, 阿大已高聲喊著:「阿婆,姑娘來看您啦!帶了好多糖果包子哩!」 「好啦好啦!東西拿去吃,我自個兒找阿婆去。說好,回房溫習功課,誰都 不准出門重操舊業,要是教我知道了,吃的東西全給我賠來。」 三個孩子仍舊嘻嘻笑,一溜煙不見蹤影,也不知是不是回房念書。 滌心搖搖頭微笑,轉身步入瓦房,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婦柱著拐杖正欲步出。 「姑娘,妳來啦。」她雙眼毫無焦距,皺紋遍佈的臉安詳和藹. 「阿婆,小心。」滌心放下樹芽,輕緩扶住老婦,將她帶到火爐邊坐下。 「阿大他們呢?」 「剛剛跑開了,要我去喚他們來嗎?」才要起身,一隻枯老的手握住了她。 「不是。」阿婆瞎了雙眼,瞧不見,耳力卻較常人好上許多,她歪歪頭側耳 傾聽,疑惑問:「姑娘,妳帶了人來嗎?怎不請他進來坐坐,外面凍得很啊。」 滌心聞言怔了怔,隨即笑開. 「沒有啊!阿婆,只我一個。」 「咦……」老婦雖覺困惑,也不再多說什麼,忽而話題一轉,她緩緩開口, 「我聽孩子們說,妳打京城回來後重重病了一場。現下,身子可有好轉?」 「沒事的,只是感染風寒,又沒好生處理,發了幾天燒,燒退了一切都好了。」 滌心不知不覺撫住胸口,那痛感悄悄來襲,她太熟悉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婦點頭,微微笑著,心中卻打了個突。 在外頭的到底是誰?原是在門邊,好像又移至更近的窗邊,若不是人,難道 是野貓野狗?可聲音不像呵。 「阿婆,我帶了些茶葉,待會兒我把它擱在櫃子裏,想喝時,吩咐孩子們替 您煮。」滌心拉回她的思緒,小手覆在老婦微褐的手背上,柔聲道:「阿婆,我 要離開陸府了,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幫您偷渡茶葉. 」那些茶是上好龍井,是陸 府茶園的極品,她這叫「監守自盜」哩。 「呵呵呵……阿婆知道,姑娘要嫁人了。」 「唔……」滌心苦笑,繡球招親的事已滿城風雨,她再辯解也是多餘. 「妳心這麼好,誰娶到妳是三生有幸。當初若不是妳菩薩心腸,見咱們老的 老、小的小,安排了這房子,讓三個孩子上學堂,到茶園見識學習……唉,真不 知會如何。」她反握住滌心的手,語氣無比真誠,「姑娘會嫁個好郎君,這是老 天的意思。」 爐中的火光映在秀容上,滌心無語,方寸深處輾轉低迴。 她曾經能擁有美好姻緣,卻是得而復失,她握不住,由自己的指縫流散,而 那男子呵……她一刻不曾忘懷…… 老婦瞧不見女子的神情,耳畔卻捕捉了長長的嘆息,一聲幽然在前,一聲輕 渺似近,重重疊疊,不自覺間交換多少情思…… ※※※ 夜深人靜,陸府偏廳裏燭光如常,照映著女子纖瘦身影。 傍晚回來,府內一片欣喜,原來是海棠有了身孕,這幾夜,滌心與她常一塊 處理公事,如今海棠身子不比平常,滌心早早便把她趕回房歇息。而陸陽今日也 不回自己宅第,打算陪著妻子在陸府調理身體. 珠筆疾飛,在厚厚的留言簿上加註圈解,滌心忙著整理手邊事務。幾千幾百 條的生意往來,每筆茶葉的出貨運送,她詳加記載,希望將來接手的海棠能花最 短的時間進入狀況. 眼睛痠澀,她揉了揉,雙目交睫片刻,心中不由得嘆息。 她想離開,想同爹娘一起過活,陸府的擔子該交還真正的陸家人,但現下海 棠懷有身孕,她若這麼走了,唉……陸夫人哀求幽怨的表情浮現腦海之中,滌心 知道她是故意的,擺明要自己內疚不忍。 她是吃軟不吃硬。陸夫人自主搞了個繡球招親,無非是想逼她留下,可滌心 不理這套,她表面不動聲色,暗地已有思計,招親大會照辦,但當日絕不會有拋 繡球的新娘。 可是,老天似乎偏袒陸夫人多一些,海棠恰巧懷孕,這變成了對付滌心最有 利的武器,人家拿幽怨可憐的眸子瞧著她,滌心便不行了。 起身捶了捶肩頸,步伐盈盈朝角落的盆栽步近,是她帶回來的白雪芽。尚不 確定該如何培植,滌心暫將它護在盆內,心想,若離開陸府,這株樹芽亦會同她 離去,屆時,再將它植在阿爹庭前的小茶園裏. 第二回的嘗試。四年多前那些珍貴品種教大雨沖毀,她搶救不了,還因而生 了場大病。滌心撫著葉芽,記起那日獅蜂的夕陽和男子背上的溫暖,方寸的酸痛 再度興起,秀眉淡淡皺著,她咳了咳,胸口的鬱結仍退化不去。 逃避。她對他有愧,無顏多說一句。只能逃避。 每每午夜夢迴,她不忘向上天祈求,要那男子平安順遂,一生歡喜。 為何仍不懂照顧自己……窗外那男子暗暗輕嘆,微弱月光下,他灰衫身影晦 暗不明,由沾濕穿了洞的窗紙望入,裏頭的情景盡收眼底。 偷窺非好漢行徑,但他已瞧了她一整日,再添這一筆早無關痛癢. 有感覺的是心。他眼中不自覺流露溫柔,憶及兩人之間的綿綿情意、誤解、 不捨與爭執,繼又思起她的不告而別和那個教他先是發怔、而後發怒、再來發狂 的繡球招親,他心跳急促已難按捺,直想衝入將滌心抱在懷裏,看誰敢來相搶。 正待移動腳步,耳邊突生勁風,他太關切廳中的人兒,竟在對方發招後才感 受到來者氣息。 反手一檔,他身形迅捷瀟灑,甫交手已知對方身分,原要斂式收拳,可那人 不放過他,掌風綿綿而來,逼得他出手奉陪,只在解招並不進攻。 月夜中,彼此鬥得幾回,竟是毫無聲息,他藉勢反勾扣住那人雙腕,將對方 一張大臉拉到自己鼻前,溫朗眉目暫且隱居,他細瞇起眼瞪著。 「嘻嘻,大哥,我什麼都瞧見啦,你把紙窗弄破了。」大臉對他笑,用氣音 說話。 武塵不語,眼神更加深沉,其中有警示意味。 「娘料得真準,你真的回來啦!為啥不光明正大走前門,盡在這裏偷瞧人家?」 陸陽「威武不能屈」,只是將自個兒的頭盡量往後仰,免得同那張峻顏鼻子碰鼻 子。 「今天二泉舍的事我聽說了,心想八成是你。你再不回來,滌心就被娘給嫁 掉啦,到時琵琶別抱,你豈不成了傷心人?不不,是兩個傷心人,滌心那日由京 城回來,剛踏進門人就暈了,大夫過門診治,說是受了風寒又鬱結在心,外加過 度勞頓,所以一病不可收拾,那丫頭足足昏迷兩日,又發燒又嘔吐,嚇壞咱們一 家人哩。」 武塵的手勁微鬆,臉上的神色複雜萬分。 「海棠說……昏迷時,她一直喊著你的名字。」瞧那神情,陸陽膽子更大了 些,食指一伸,戳住武塵挺俊的鼻子,兩道濃眉拱起。「大哥,你怎地欺負滌心?」 風水輪流轉啊!小時候,總是大哥扯住他的領子斥責:阿陽,你怎地欺負滌 心?呵呵,沒想到他也有這個機會訓人。 掐住陸陽雙腕的力道再洩幾成,武塵仍是無語,眼眉俱有柔色。 「你真喜歡人家就早早行動吧,我已知會了你,別說我不顧兄弟情誼喔。我 那群朋友裏,好幾個對滌心丫頭傾慕已久,我在其中穿針引線,也省得胡拋繡球 亂招姻緣,那些男的家世好、人品好、有學問有抱負,跟滌心挺相配──哎喲!」 最後一聲喊得震天價響,肚子吃了武塵一記重拳。 「你、你……」陸陽揉著肚皮,戒慎恐懼地盯住武塵,「你你你……」這是 近距離攻擊,若非他皮硬,肯定要肚破腸流。 來不及說話,窗戶咿呀一聲由裏推開,小小頭顱探了出來。 「阿陽,你在跟誰說話?」 「啊?」陸陽掉頭瞧瞧滌心,又趕忙掉頭回來,方才賞了他一拳的人不知隱 身何處。太卑鄙啦!「這麼晚能同誰說話?我在替妳趕貓哩。」 「趕貓?」 「是啊!是隻思春的公貓,爪子又利又狠,脾氣又兇又惡,瞧,牠把窗紙弄 破了,急著要跳進廳裏,牠的母貓肯定在裏邊。」 「是嗎?我沒瞧見母貓,廳裏只有我一個啊。」滌心奇怪地看著他,關心地 問:「你做啥捧著肚子?」 「我肚痛,想拉屎。」他說得咬牙切齒. ※※※ 天氣甚好,冷歸冷,空氣中已有淡春氣息。 今早,滌心將白雪芽移至園外,她昨夜伏案而眠,不知怎地夢見了武塵,他 身上的溫暖如此清晰,還有似真似幻的嘆息,心一擰,在夢中竟又落淚. 是日有所思吧,因那一株樹芽勾起心中對他戀戀難捨的情意。 待得醒來,肩上正披著一件灰衫罩袍,那是男子的款式,她很疑惑,以為是 如意丫頭替自己蓋上,可何來這件灰袍?而且那味道……那味道……滌心不敢細 想,或者是駝鳥心態,她將這莫名之事拋諸腦後了。 迅捷地盥洗梳妝,滌心往陸夫人的廂院請安,剛繞過迴廊,笑聲已由房中傳 來,想必是陸陽和海棠也在裏頭. 「婉姨今天心情極好呢。」面露微笑,滌心揚聲輕問,腳步跟著踏入。 「滌心,快瞧誰回來了?」 陸夫人欣喜的話語伴隨滌心瞬間蒼白的面容。 房中,婉姨、阿陽、海棠,還有一個坐在婉姨身邊,嘴角淡淡噙笑的男子, 滌心盯住他,霎時間腦中全是空白,有歡喜有幽怨,方寸柔柔情愫,然後是對他 滿滿的愧意。 閻王寨一別,滌心走得匆促,賀蘭安排了人護送她回三笑樓,但當時衝突造 成兩人之間難堪的局面,無論如何,她斷不能在三笑樓待著了。隔日,她收拾好 行李,同會館眾茶商辭別,只稱說有急事待辦便返回杭州,一路上渾渾噩噩,心 好似教人挖空,某部分的靈魂飄走了,連自己怎麼回到陸府,她也沒了印象,等 清醒過來,她已在床上躺了幾日。 他該是不想見她吧…… 滌心內心澀然,盡力控制情緒,靜靜地,她回他一抹笑,聲音持平有禮,「 大郎哥。」 她瘦得下巴又細又尖,臉白若紙,眼下有淡淡黑暈,武塵心中一痛,不由得 思起昨夜。她累得睡著了,自己不敢驚動她,只能伴著她直到天明。 滌心受不住那兩道別有深意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撇開臉,朝陸陽和海棠點頭 微笑,接著轉向陸夫人,將掛在頸上的銅算盤取了下。 「婉姨,這東西該給海棠,我不能再戴了。」 「嗚嗚……妳怎地這麼狠心,人家……人家現在不比平常,妳顧也不顧我, 一點同情心也沒有,這麼重的擔子人家怎擔得起,滌心姊,妳好狠心,嗚嗚…… 妳好狠的心啊……」搶先發難的是海棠,說著說著,她忽地乾嘔了起來,不知是 真是假,倒急壞了陸陽,對妻子又是拍背又是安慰。 滌心又好氣又好笑,暗自嘆息,雙眸一瞄,發覺武塵深深凝視著自己,方寸 蕩漾,臉不由得嫣紅,又急急定下心思。 他是什麼意思?不惱她?氣她了嗎?滌心暗自思忖,用力掐著手中銅算盤. 「妳嫁了人,一樣是陸府的管事,做啥不要這銅算盤?」陸夫人說得好響, 眼角有意無意瞥向身旁之人。 她當然知道滌心為何不要銅算盤,說到這兒,心中不免對武塵怨懟,這小子 不幫忙家中大片產業和生意也就算了,還教她損失了陸府強而有力的支柱。 當初她慧眼識英雌,打出「美男計」硬生生將滌心留住,才沒讓這等人才跟 著蘇泰來夫婦歸隱山林,如今倒好,美男計不中用啦!也不知那繡球招親管不管 用?能不能給點刺激?若大郎還無動於衷,這齣戲便是玩完啦! 「該給海棠的。」滌心一臉堅持,對那孕婦呼天搶地無動於衷,逕自將銅算 盤置在桌上。「這陣子府裏的生意和茶園我照常看著,待海棠身子穩定些再說, 這銅算盤有其特殊意義,海棠遲早得扛下來。」 到時,她便離開陸府,誰教她心軟,只能選這緩衝之法。 「滌心有要事先行告退,你們慢聊。」說完她轉身便走。 「丫頭,妳早膳用了沒?」陸夫人在身後大喚。 滌心匆匆走出廂院,只聽她揚聲回答,「不餓!不吃!」跟著身影完全消失。 不敢再瞧武塵,也不敢猜測他為何回來,她自知是理虧的一方,對武塵有愧 疚、有歉意,該要誠摯地說聲對不起,但心是這麼飄搖不定,她的勇氣早在小碧 湖畔,在他絕望地說出「妳走,我不想見妳。」之時,崩坍得灰飛煙滅。 「妳這丫頭!唉……」陸夫人兀自嘆氣,突地神色一變,狠狠轉向武塵,兩 道目光既銳利又陰沉,幽幽地問:「知不知道咱們家要辦個全杭州城最盛大的繡 球招親?」 「已有耳聞。」武塵靜靜回話。 「知不知道這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招親大會?」 「當然。」 「知不知道屆時將有數以千計的青年才俊共襄盛舉?」 「嗯。」 「知不知道是誰拋的繡球?」她語調拖長,又幽怨又可怖,臉忽地逼近。 「嗯。」 「知不知道該怎麼做?」 「知道。」他點頭,語氣不疾不徐。 「咦?」這個問題答得有些快,陸夫人臉色一弛,試探又問:「該怎麼做?」 那答案不假思索、不拖泥帶水、簡單明確,只有一個字。 「搶。」 過午,武塵終於詳盡答完義母每個刁鑽尖銳的問題,大大滿足了她的好奇心。 滌心沒有回府用膳,他決定化被動為主動,同壽伯問起滌心今日的行程安排, 那本留言簿當真好用,壽伯隨意翻了翻,已尋出答案。 「今天京城來了大官,與杭州茶商相談邊外的茶馬貿易。哪,滌心這兒寫著 呢。」壽伯將本子趨近老臉,瞇起眼略微吃力地瞧著,逐字唸出,「辰時,於慶 興樓梅花大廳聚首議談。」 「京城來的大官……」不知怎地,武塵心頭微微不安。 「是啊,當然得派大官啦!那茶馬貿易是新政,跟邊外的蠻子做買賣哩,咱 們給茶,他們給馬,互換互利各取所需,呵呵……這也是滌心丫頭解釋給我聽的。」 武塵想知道的不是這個,心臟急促跳動,下意識覺得不對勁了。他猛地握住 壽伯,焦躁低問:「知不知那大官姓什名啥?!」 壽伯不懂他為何這麼大的反應,搔著頭支吾其聲,「哦……嗯……滌心丫頭 說過,好似叫……吳什麼的……吳……」 「吳光宗!」武塵厲聲喊出。 「是啊是啊!就是這個人!大少爺,匆匆忙忙去哪兒啊?發生啥事啦?大少 爺──」 武塵身似狂風,一眨眼,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 爱情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