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看到猛虎被一斧砍死,伊凡静谧的脸庞下,紧绷的神经总算能放松 了。 横陈在地上的虎颈几乎整个儿被砍断,只留些寸皮连骨,虎身淌出的血将四 周的草地溅成一片触目殷红。一根利箭仍插在虎胸上,那是千钧一发问,伊凡凭 直觉射出的,想不到也正中目标。 “这下可有得玩喽!” 以组长到异于常人的指头,抠着下颚中央的天生凹槽,这名有着深邃眼窝、 鹰凸鼻梁,宽厚丰唇组合而成,具有典型柯萨克人粗犷长相的男子,蹲到老虎身 边检视着并说:“它是死在我的斧头下,或是死在你的箭下,除非把老虎弄活再 问个清楚,否则难以分辨。” 业尔·温马克抬起一双灰眸,撂高眉头问道:“你说怎么办啊?伊凡。” 即使老虎奇迹地复活,能不能说“人话”,才是个更大的问题吧?伊凡懒得 吐他槽,旋过身说:“它是你的了。” “慢着、慢着,这样子我会很不好意思的。”窜步上前,美尔拉住伊凡的手 腕,两追唇角拉开,漾着宛如孩童般的无邪笑意。“咱们一起动脑想想,看看有 没有什么好点子。你脑子比我巧,帮个忙嘛!” 伊凡曲起手,想抽回,但对方的桎梏没有半点松脱的迹象。“随便你要怎么 样,请放开我的手。” “不行。这种事要讲公平,不然就没有排名的意义了。”当作没听见伊凡的 请求,男人微笑地说:“帮我一起想嘛!” 摆出最严厉的黑眸恫吓对方,可惜效果和石头砸在雪地中没两样,对方仍是 不为所动。伊凡又一次确认,业尔·温马克是自己最无法应付的那类人,这种软 性蛮横的家伙,最教人深感棘手。 以硬碰硬,以暴制暴——最是简单明快。 软的央求,冷的反讽——全都应不理。 独有祭出软硬兼施的敌人,会让伊凡不知该怎么做才能由恼人的状况中脱身, 往往到最后,伊凡都会称了对方的心意,率先放弃。 蓦地,伊凡想起了好久不曾见面的谢维克。业尔和谢维克的外表虽然大相迳 庭,但是喜欢双管齐下、以戏弄伊凡一板一眼性格为乐趣的这一点,两人还真是 如出一辙。 是不是自己的性格特别容易吸引这类不按牌理出牌的家伙呢?伊凡怀着几分 认真,暗暗苦恼。 “嘿……你睡着啦?” 见他久久不语,业尔哈哕、哈哕地在他面前挥动着五指叫道。伊凡还给他一 个冷眼,蹙眉。不懂这样一名外表精悍、野性的大男人,却时时表现得像个无理 取闹的三岁孩子的理由何在?莫非是欺敌用? 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被业尔这“天真”的举动给误导,以为他是个善良、 温驯的大好人。能在眨眼间,以利斧劈断一头猛虎的颈,用膝盖想也知道,这男 人有多危险。 见识过业尔杀人不眨眼一面的伊凡,当然不会是那种傻瓜。 “你希望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没意见。”初衷不改的,伊凡淡淡地说:“我 电没什么其他的想法。” “……真是无情啊!连这点小忙都不帮,明明生得一个聪明脑袋。”业尔揶 榆说。 “很抱歉,我从不认为自己聪明过。”伊凡这次使劲,业尔也不再坚持,总 算顺利地让他挣开手腕。“你认为聪明人会让自己变成一名逃犯吗?” “唔,你这——说,不把我们这群杂牌军的人全都当成了笨蛋?” “我是在说自己。” “那就更叫人百思不解了。曾经身为女王陛下直属的鹰眼一员、菁英中的菁 英,竟会觉得自己不聪明?” 伊凡脸色一僵。 “噢噢,失礼,我犯规了,咱们队上是不提过去的。” 毫无疑问地,这个男人是想刺探些什么。伊凡压根儿不相信他有半点道歉的 诚意,但是“过去”已经消失在伊凡的脑海中,从离开斯科城的那一日起,他过 往的二十五年岁月也跟着一并埋葬了。谁来刺探都没用,他无意、也不会再去回 想。 “那个……”差点葬身虎口的纳希此时怯生生地开口说:“如果业尔老大这 么坚持要公平的话,干脆把老虎分成一半,你们觉得如何?” 原先便是打这主意的男人,咧嘴笑说:“真是个好主意,阿纳。你保住我们 队上的名誉了,证明我们不是一群笨蛋的集合。伊凡,你没意见吧?” 由来无干戈,何须化玉帛? 伊凡自嘲地扯扯唇角。“没有。” “好,就这么决定!来吧,把老虎也绑上马背,今晚有一顿虎肉大餐喽!” 从流放的罪犯演变为逃犯,打个比方,就像一个人生了重病,看大夫或不看 大夫都会死,那么你会选择看或不看呢? 伊凡在那当下选择了后者。 罪犯的身分并没有改变,但与其在监视下过一生,不如当个逃犯来得自由 (与其知道自己何时会死,不如把握死前的每一刻)。 - 这个问题并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一切端看你怎么选择而已。 自然,偶尔会去回想到当时的情况,但伊凡也无法解释,自己如何在刹那间 作出逃亡的决定? 伊凡·爱·奥古史坦!你不想死的话,就走! 是本能让他反应过来的吗?还是这声大吼,惊醒厂沉睡在他体内已久的求生 意志?再不就是瞬息间的短暂自由,控制了他的理智。 总之不管是哪个理由,自己在双手白手铐解开的那一刻,拔腿狂奔。沿途泥 泞与雪堆的阻碍,使人跌跌撞撞,隐约还可听到身后追兵的呐喊声与风声都在耳 边窜飞,他净是没命地奔跑着。 没多久,押解的差官骑着马追了上来,他们手中的弓箭毫不迟疑地对他发射, 宛如他是猎物,而他们是猎人般——致命的每一箭,手下不曾留情。那时伊凡醒 悟了,洛琳女王根本无意放他生路!从一开始,“流放”便是表面上的,事实上, 自己注定要死在这块土地上! 死吧!你这该死的家伙,我要你死! 呼吸的空气中,仿佛都带着女王的恨意与诅咒,像把寒透的冰刃刺穿他的肺。 放弃吧!不可能有活路的!和女王作对的人…… 绝望在暗夜中是那样的诱人,疲乏在四肢中呻吟,像是沉重的铁链套住脖子, 直要拖人往地狱坠下。 只要我束手就擒,便可结束这一切了! 哪儿都没有光明、没有希望、没有未来,这条烂命还有何值得留恋的?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呜哇哇哇哇—— 发完凄厉的咆吼之后,伊凡停下逃亡的脚步,往追兵的方向反扑。他不知道 那时自己着了什么魔,也许是多年积压、深藏于心中的一把火烧了起来吧?他盲 目地豁出所有,失去理智地和那些差官战斗着。他不记得过程,也不晓得自己使 了什么招数,而对方做了什么反击,一切全凭本能。 想必自己当时的面目和一头失控的野兽没两样吧? 等他跟前的红雾退去,恢复神智,已经浑身浴血——那些差官全被他杀了, 只剩他一人孤独地在雪地上迎接旭日东升。 度过人生中最险恶的一夜,在生与死的交界做着最丑陋的挣扎,到头来还是 “活下来”了。 他活着,而这不再是需要理由的一件事了。不管往后还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 尽管宋取,只要他们有本事……他将为自己战斗到底! 养父说得没错,神的爱是难以理解的。他到现在还不懂神是以什么样的方式 在爱着这块土地上的子民,他感受不到神的爱。 可是……我要活下去…… 神可以舍弃、可以试炼、可以在最终之日审判他的罪。 然而对着这轮烈日,以父之名,我发誓此生此世,我的命运将不再为任何人 所掌握,我要作我自己的主子! 伊凡不后悔自己的决定,至少他这数个月来获得了难得的平静,心灵与身体 都是。他的心中已经没有迷惘,即使一生都要背负着逃犯的臭名,可他现在是自 由的…… 若说有什么仍教人挂心不下的,伊凡望着前方出现的小镇风景,不由得怀念 起自己曾生活过十多年的那栋宅邸,以及目前还留在宅邸中,已经与自己断绝了 关系的弟妹。 不知道乔书亚有没有好好地照顾娜娜? 娜娜的腿到了冬天会犯疼的毛病,今年是否又会复发? 苦笑着,伊凡摇了摇头。不管自己再怎样思念他们,也莫可奈何,他注定是 回不了他们身边的罪人——被放逐一辈子的罪人。 “大家快来看呀,这是伊凡和业尔老大共同捕杀的老虎喔!”才进入镇上, 纳希已经迫不及待地大声宣扬着。 “真的假的?两个人合力就能解决一只大老虎啊厂 “哇!好厉害!这么大的一头猛虎,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呢!” “看样子,这次的狩猎头赏又是伊凡抢到了吧?” 抛下议论纷纷的众人,伊凡默默地把马背上的母鹿与虎尸卸下。镇内少数的 几名孩童凑了过来,围着伊凡要摸他的十字弓。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谣传,让这 些孩子们深信,只要摸到神射手伊凡的弓,往后他们也可成为神射手。 和往常一样,伊凡没有拒绝这些孩童的要求,他甚至抱起其中一名最小的孩 童,让他做头一位的幸运儿。 这时业尔站在广场中心,声如洪钟地说:“待日落后,要举行盛大的庆功宴, 现在你们都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不过庆功宴时敢打瞌睡的人,我要罚他绕着广 场跳达达舞一圈,听到了没?” 众人泛起一波波愉快的笑声时,伊凡也从孩童仰慕的目光中解放,朝着自己 所住的小屋走去。 “伊凡哥!” 此刻,一声他以为再也不可能听到的呼唤,在他身后响起。 伊凡冻住身体,困惑片刻,旋即转回头以眼睛寻觅着——是谁?谁发出了刚 刚的那声呼唤?是谁在叫他?那声音听起来好熟悉,好像是 “伊、凡、哥——” 这回伴着呼唤,大力挥动手腕,并后冲着他跑过来的高大身影,是千真万确、 没有错看或幻听,属于乔书亚·罗曼彻斯·奥古史坦的! “乔……” 伊凡愣在原处,直到整个人都被弟弟给抱个满怀为止,他还是以为 自己在作梦,这不可能是的! “伊凡哥,我总算找到你了!” 亲吻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的额头,乔哽咽地说:“我找了好几个城镇,以 为我永远也找不到你的下落。幸亏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这时候的伊凡还不知道,感人的兄弟相会背后,一场更大的风暴早在私下形 成,将会席卷并毁灭他平静的生活…… 谢维克曾经拜访过奥古史坦家一次,当时他对这栋华美但风华不再的堂堂大 宅所留下的印象,和今日所见并无多大差别。它依旧是座阴森森、杂生蔓藤密布、 到处都留着岁月践踏痕迹的老屋。 而后…… 和几年前相较,这屋子的残破一点儿也没好转,宛如病入膏肓的垂死患者般 摇摇欲坠,何时倒下都不奇怪。 “伊凡要是知道自己处心积虑、费尽苦心非保不可的‘家’,已变成这副德 行,一定会难过的吧?”谢维克路上大门玄关处的缺角台阶,握住那失去光泽的 铜制门把,轻敲两下。 “有人在吗?” 等了等,不见有人回应,他移到另一头的墙面,透过污秽不堪的玻璃窗向内 探看,可也没看到里头有半个人影。 丝毫不像是在未来六天后,即将有娇滴滴的新娘出嫁的地方。 “喂!你是谁啊?鬼鬼祟祟的!” 扛着一根除草用的耙子,蓄着白胡,目光凶悍的老人家由后院冒出来,指着 谢维克的鼻子说:“想要偷我们宅子里的东西,先问过我手上的家伙!” 微笑着,谢维克摊开双手说:“老伯,你觉得我看起来像缺钱用的人吗?” 老人家认真地由他的头顶看到脚下,研究着。 还真是个不懂笑话与融通的顽固老头子,谢维克叹息地说:“我是来拜访你 们家小姐的。以前我与伊凡·渥夫是同窗友人,这次收到娜塔莎的婚宴喜帖,想 在婚宴前亲自向她道贺——声……” 老人家这才放下手中的“武器”,陪上笑脸说:“噢,您是大公阁下的朋友, 宋找小姐的!嗳嗳,老奴真是失礼,因为近来有很多偷儿看上这儿,动不动就搬 走屋子里的东西……啊,我叫萧曼,以前是这儿的老园丁,现在住在附近,偶尔 来帮院子除除草而已。” 会看上这儿的小偷,眼睛都长哪里去了?谢维克好奇地扬起眉。“我方才敲 过门,屋里好像没人在?” “是啊,您不晓得吗?您晚了一步,娜塔莎小姐和渥夫大公订下婚约后,就 被他接到城内的一座豪宅去住了,那儿可是大公阁下特地为娜塔莎小姐安排的屋 子呢!大公真是体贴,知道这边实在不能再住人了,尤其这半年,屋顶破了个大 洞,漏雨、漏水又发霉的,夜晚的寒风——吹,娜塔莎小姐弱不禁风的身子,根 本承受不了。” 提到这个,谢维克乘机追问。“渥夫经常来看她吗?” “嗳嗳,那位爷儿真是个大好人啊!那死杂种害得奥占史坦家的名誉跌人谷 底,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家中的仆佣也是走得走、跑得跑,没一个留下。全亏大 公阁下的仁慈援助,娜塔莎小姐和乔书亚少爷才得以过着像样的日子。” 拄着耙,口沫横飞的老人忿忿地说:“当初老爷要收养那小子时,受了多少 人的反对,可老爷硬是不听,还让他和少爷、小姐们平起平坐。想不到他竟还恩 将仇报,跑去暗杀大公阁下,大不讳的行径将整个家拖下水,真是个不要脸的东 西!” 这就是世人对伊凡的评价吧! 谢维克无意反驳,对于不知道内幕的人,说破嘴他们也不会相信。事实上, 没有伊凡的牺牲,这个家早就不存在了。 “总之,谢天谢地,大公阁下爱上娜塔莎小姐,并后愿意娶她为妻。这么一 宋,往后奥古史坦家也不会再受人歧视,应该能恢复往日的繁华了。” 老人家仰望着宅子说:“我多希望在小的死之前,还能再看一次这宅子门前 人来人往,气派风光的模样。” 打断老人家的感慨,谢维克知道多留无益。“你晓得娜塔莎住的那栋屋子, 是在哪儿吗?” “晓得,靠阿姆多利庄园的附近,三层的华丽洋房,很显眼,一找就能看到。” “谢谢你,打扰了。” 对着谢维克转身要走的背影,老人家开心地挥着手。倘使他知道谢维克真正 的目的,并非向娜塔莎道贺,而是要劝说娜塔莎打消嫁给渥夫的主意,八成会气 得吐他口水吧! 诚如老人家所言,很快地找上娜塔莎新居的谢维克,这回总算在像样的女仆 带领下,见到了坐在炉火边,敞着一本小书,优雅地阅渎着的苍白美少女。 娜塔莎束成长辫的金发,在火光辉映下,熠熠生泽。白皙透明的皮肤像是要 融化在空气中般,给人无限脆弱虚幻的感受。她一听到谢维克自我介绍是伊凡的 同窗好友后,立即睁大一双浅色的蓝眸,眼角蓄着水气。 “查尔斯敦子爵阁下,您太客气了,如果家兄知道您的到访,一定会……非 常高兴的。”说着些许言不由衷的话语,女孩低垂下头,颤抖的语音越缩越小, 仿佛恐惧着什么似的。 普通男子看到这样小鸟依人的姑娘,没有不心软,也没有不感到怜爱的。甚 至还会当场打消主意,不会把心中原想传述的残酷言语一一道出吧! 谢维克也是普通男人,也有恻隐之心,也会不忍…… “我就单刀直人地说了,娜塔莎小姐。” 然而真正的残忍是:空有同情却什么也不去做,明知悲剧即将上演,还坐在 台底下观望,视若无睹的行为。 “我希望你不要嫁给渥夫,你应该不会不明白理由何在吧?” 真是陈腐的对话,谢维克在心中自嘲一笑。要是有外人在,听见这段对话, 搞不好会以为自己是登门恐吓单纯无辜情敌的妒“妇”呢! 始终低垂着头的少女,一语不发。 “恕我冒昧,这桩婚约是出于你的自由意志吗?难道你不是受了……什么胁 迫,不得不答应的吗?” 推论后得到唯一合理的解释,让谢维克放胆直言。其间他一双紫瞳锐利地盯 着娜塔莎的脸庞,看到那白得如同纸般的脸色一转为泛青,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疑 问。 “真是这样的话,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伊凡是我非常要好的友人,友人的 家族有难,伸出援手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我不是卫罗斯人,但在卫国的宫廷也小 有影响力,我可以帮助你走出困境。” 闻言,娜塔莎抬起头,惊惧如小鸟般的蓝眸在谢维克脸上梭巡,欲言又止。 “你可以放心地说,没关系。”温柔坚定地,谢维克靠向前去。 轻摇了下头,她闭上眼睛。“不……没有人逼迫我什么……我很乐意嫁给渥 夫大公。他待我极好,很好,他是个好人……” “但他不可能爱你。” 冷酷地,谢维克剖开保护壳,直捣痛处地说:“这点我敢断言。那男人没有 半点坠人爱河的模样,我昨日和他见面,他甚至……未曾停止荒唐的行径。你要 这样一桩没有爱的婚姻,理由何在?” 娜塔莎抖着唇,怯怯地扬眸说:“不为爱而结婚的上流社会夫妻,您也见多 了吧?我尊敬大公阁下,也将在上帝的面前誓言永远对他忠诚、爱他,这样不行 吗?” 万万没料到这怯生生的姑娘有反驳之力的谢维克,一时间愣住了。 “您若真是伊凡哥的友人,请不要再反对,请给我们祝福。我与大公之间有 着深切的联系,那不是您这样的人会懂得的。您很好心,这样地关心陌不相识的 我,但我是认真的,大公也是,我们都期待着这场婚礼的举行。” 咬着唇,思考半晌,谢维克叹息了。 “那家伙——渥夫·拉沃尔是个多大的混帐,你一点儿都不知道!他对…… 算了,我不想做个在背后批评他人的无耻小人。”以一手覆在额头上,闭上绝望 的眼,谢维克仰靠在沙发背上。 “……知道……”以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娜塔莎模糊地说。 谢维克吃惊地挺直背坐正。“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知道伊凡哥与大公阁下……之间……的关系……”强忍着泪水,娜 塔莎绷着下巴,双唇哆嗦个不停地说:“我全部都知道。” “那……这样你还要嫁给他?!”假设她从头到尾都知道,那她更不可能不 知道,这婚礼是陷阱,是报复的手段,绝对是拿来折腾伊凡用的啊! 无法再回话的她,仅是点头示意。 刹那间,谢维克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他以为这是渥夫单力面的谋划,可是, 很显然对一切知情的娜塔莎也参与其中。为什么伊凡的妹妹会帮助渥夫实行这桩 复仇计划,谢维克也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照这情况推演,自己这趟注定是要无功而返了。 “你满意了没?” 谢维克霍地回头,起居室的门边不知何时站立着的颀长人影,正以双手环胸 的悠哉姿态,观望着屋内的一举一动。 精悍的身躯包裹在完美无瑕的奢华绒袍下,轻巧地移动到娜塔莎身边。专人 细心打点的发型不再紊乱,洁净的下颚不再有颓废的痕迹。从指甲到鞋跟无一处 不是翩翩上流绅士模样的男子,和昨天谢维克所看到的,判若两人。 “亲爱的,我来看你了。”执起少女纤细的小手,印上一吻,渥夫优雅地行 完礼之后,瞥视谢维克说:“希望我这位好管闲事的朋友,没太费你的精力,太 让你劳累。” 娜塔莎摇晃了下小脑袋,又恢复成原先那文静的、内向而怕生的模样。 这两个人的哪一点、哪一处,像是一对快要成婚的夫妻?!谢维克见他们不 只是“相敬如宾”,根本是“相近如冰”! 然而,眼尖的谢维克也嗅到了飘荡在这两人之间的“共犯”味道……四目交 接时、双手碰触时,都在若有似无地交换着一种默契。这之间到底有什么“缘由”, 没有预知能力、无法鉴往知来的他,现在还说不上来,只能说是一种直觉在发出 警告——将有什么事会发生! “我不知道你干么这样费尽心思地反对一桩好姻缘。”渥夫安抚完娜塔莎后, 高深莫测的绿眸不露半点情绪,冷淡地对着谢维克说:“看在我们往日的情谊上, 我不会禁止你出席我俩的婚礼,可是你也别再来骚扰娜娜了。她身子很虚弱,需 要长时间的休养,没空听你的胡言乱语。” 由椅子上起身,谢维克不愠不火,拂落黑袍上的:毛絮,并说:“自讨没趣 的事做一次就嫌太多了。我很有自知之明,不会再说什么的。不过 以生平最严肃的脸色与态度,谢维克牢牢地瞪着渥夫,说:“你别太小看伊 凡了,等他知道这件事后,不可能什么都不做的。” 歪着嘴角,绿眸讽刺地眯细。“你想说他还能再暗杀我吗?” 谢维克静静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我可不再是昔日的我,那个蠢得让一名淫归登堂人室的我!他 有办法能接近得了我,就让他试试看好了!哈哈哈哈!” 无可救药,就是说这种人吧? 不再多言的谢维克,掉头离开这间屋子。 站在窗台边,凝视着好友离去的背影,手握着一只金杯的渥夫,将杯中的烈 酒一口喝干。 娜塔莎隔着一段距离,坐在躺椅上,小声地开口说:“大公,我……表现得 还好吗?” 回头,渥夫虚假地微笑着。“当然。你做得很好,娜娜,非常好。” “但是……我总觉得有点……不安……” 揪着覆在膝盖上的毛毯,娜塔莎绞着毯子,底下是一双动弹不得的腿。幼年 的一场重病,让她失去行动的自由,她像只有着翅膀却不知道怎么飞的鸟,从过 去到现在,始终都是“他人”的负担。 过去是伊凡哥的…… 现在则是…… 她抬起脸,看着那魁伟、带着寂寞的身影,胸口泛起一阵室息的痛楚。 他们是同病相怜,都是犯下同样过错的……罪人。如今靠在一起,互舔伤口, 却还是解不了彼此的愁。 这么做是对的吗?这么做真的好吗?将别人推人火坑,自己爬上幸福的台阶, 难道不会受神的惩罚、挨神的怒斥吗?娜塔莎不时会发出这样的疑问。日子越是 接近,她便越是按捺不住这份疑惑。 到最后,万一她真获得了奇迹般的幸福,又能从这样的罪恶感中解脱吗? 她一点自信都没有。 “没有什么必要感到不安的,娜娜。你遵守约定,我保证你便会实在自己的 愿望。” 往杯中倒进第二杯的酒,这回渥夫举杯朝她致意,一眨眼说:“就让我来卸 除你一小部分的不安吧!” 不懂他意思的她,张大眸子等着。 “派出的眼线回报,他们已经在白拉山区,再过几日便会抵达斯科城。在我 们成婚前一日,你的伊凡哥就会到家了,值得高兴吧?” 惊喜的娜塔莎以双手掩住了嘴。 见状,扯扯唇角,渥夫干下第二杯酒之后,把杯子摔进了火炉中,瞪着那跳 动狂舞的火焰吞噬金杯,喃喃地说:“一年了,将近一年。我等的这一天终于要 到了,伊凡……” 男人的侧脸,在火光中显得无比狰狞。 “你可别有负我的期望,变成了个再平凡不过的懦夫呐!” 长夜漫漫,最难以忍受的一段时间,便是黎明前气温最低、天色最暗的那个 时辰。四面八方袭来的冷风透过简陋木屋的各个缝隙,自由地钻进钻出,而伸手 不见五指的黑暗,则让人以为是身在暗狱。 偏偏是这种时候! 不是恐惧于孤独,不是生自于黑暗,不是因为着寒冷,肌肤却火烫得紧。 灼得像要从皮肤底下爆炸开来。 滚滚的熔浆在体内翻搅着。 针刺般的渴望一下又一下地脉动、扩大、泛滥。 饥饿的感觉鲜明得超越了感官,而能填饱它的并不是食物。 哈……哈……哈…… 急促的喘息声回荡在屋内,曲起的四肢在疼痛中颤抖着。无可救药的是这副 可耻的身躯,它在尖酸地嘲笑着理智: 继续这无用的尝试吧!可是你骗不了自己,更骗不了我! 憎恨吧! 诅咒吧! 抗拒吧! 为这具肤浅的、成熟的、不听使唤的、淫乱的贪婪身躯,深深地悔过吧! 谁都行,谁都可以!只要能让这具身体里所酝酿的劣汁解放,只要能让这啃 噬理智的灼热消失,是谁都无所谓…… 抱住我! 求你用你的双臂牢牢地抱住我! 渥夫!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