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可、可以请您再说一次吗?」 激动地跨前一步,和平差一点点就要亲吻、拥抱这个外貌酷似黄X 生的分局长 了。 「所以说,你明天要转调到刑事局的侦一队里。怎么,你是对这转调有意见吗?」 分局长对他益于寻常的兴奋反应很困惑。队长再三跟他打包票,说调游和平去 没问题的,为何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呢? 唉,这年头要找个愿意被调到工时超长、勤务繁忙、压力沉重的勤务单位的人, 难如大海捞针。特别是自己的单位也人手不足,偏又无法向上级首长说「不」…… 唉,小分局的局长真不是人干的。 「不、不,我一点儿意见都没有!我一定会好好努力、认真拼搏的!」 本来已经失望地设想著其他人选,听和平这么一说,分局长额头上的皱纹转眼 就少了几条,眉开眼笑地说:「很好,年轻人就得像你这样,勇于迎接挑战!我期 待你的好表现!」 「是!属下知道!我这就出去办理交接,局长。」 等不及想到新单位去报到了,和平向局长行个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觉得整 天袭罩在他头顶上的乌云彷佛在顷刻间散去,他整个人全被幸福给塞爆了,连双脚 都轻飘飘的,宛如飘在天堂中似的。 先前吊足他胃口的泥鳅队长,踏著老神在在的脚步晃了过来说:「恭喜你啦, 和平!我其实早知道你等著进侦查组已经很久了,这次局长要我推荐人选,我第一 个就是推荐你呢。」 「队长!为什么你今天早上不说呢?我还以为这次又没希望了呢!」笑得合不 拢嘴,和平握住他的手,感谢他的美言。 「太早说给你听,你这一整天就都别做事了。」呵呵笑著,队长转头哎哟著其 他人说:「喂,大伙儿!今晚要帮小游开个庆祝会兼送别会,我请客!要去的人举 手!」 「我!」、「我、我!」……有免费的酒喝、免钱的大餐吃,每个人都争相凑 热闹。 「好,今晚就喝它个不醉不归!」队长高呼。 「不醉不归!」众人齐唱。 和平悄悄地擦著眼角沁出的泪,有这么一群关心爱护自己的伙伴在,自己实在 是个幸运的人。 因为交接的关系,和平晚了大家一步,才抵达张队长钟爱的川菜小馆子──今 夜举办送别会的地点。 一跨进餐厅门内,便可听到占据最大包厢的分局一伙人热闹的喧哗声,根本用 不著领位小姐带路。果然,说是要替和平送别,实际上大家想找个理由大吃大喝一 顿,藉机发泄执法工作庞大压力的成分,还比较高吧? 当队长刻意选了包箱时,和平就猜是这么回事了。不过和平是一点儿也不介意, 管他是什么理由,这都是最后能与大伙儿交流、联络感情的机会了。 「抱歉,我迟到了。」 和平一在包厢露脸,大家立刻就欢呼鼓噪著,「主角来了!」、「迟到罚三杯!」、 「把店内年份最久的陈绍送过来吧!」的七嘴八舌中,他被拉到了坐在主位上的张 队长身旁,另一边则是副队长。旁人还取笑著说:「有队长、副队长左右包围,让 你享尽齐人之福。所以你今晚是别想开溜了,绝对会被逮回来的!哈哈哈!」 「请问一下,可以开上菜了吗?」餐厅的服务领班,细心而机灵地问道。 「可以、可以!麻烦转告厨房,今天有什么好料都别按杠,全部送上来!今儿 个难得张大队长请客,千万不要手软啊!」陈副队长唯恐天下不乱地嚷道。 「是,没有问题。」 一等女领班消失,队长马上哀嚎说:「你们想吃垮我啊?要是人家端出鱼翅、 燕窝怎么办?」 陈副队长搭著队长的肩膀,笑得好不开心。「死心吧,队长,咱们一不做二不 休,不吃光你钱包里水当当的蓝色台票,肯定不散场。大家说,对不对?」 「对!」众人异口同声。 还有趁乱喊道:「副队长,上啊!我们挺你到底!」 副队长一拍壮硕的肚皮,「好!」地低吼一声后,举起手,咧嘴笑说:「不怕 秋后算帐的,全部都跟过来吧。」 「陈副队长,你老身先士卒,我们会记得为你上香的!」嘿嘿地笑,大家见风 转舵。 「什么啊?好一群没情没意的家伙!」 见大家嬉闹一阵,告了个段落,和平才端起酒杯站起来。 「张队长、陈副队长,还有大家。小弟在分局里服务的这四百多个日子以来, 始终受到大家的照顾、指导,让我学到终身受用无穷的经验。小弟再多的谢字也道 不尽心中的感激,就以这杯水酒聊表心意,敬大家一杯。我先干为敬!」一杯喝完, 和平腼腆地笑了笑,擦擦眼角的泪花。 「唉呀!臭小子,你把气氛搞得这么温馨做什么!」自己眼角也闪烁现泪光的 陈副队长,跳起来勾住和平的脖子,嚷道:「来,大家也给小游敬一杯,祝他鹏程 万里、前途一片大好!」 众人陆续干杯,不忘鼓励地说:「小游,以后看你的啦!」、「到侦一后,办 几个大案子给我们瞧瞧!」、「调过去,可别失了咱们信一分局的面子,让他们看 扁分局!」、「对,你要好好加油!」 这时色香味俱全的道道佳肴端上桌,张队长于是招呼大家动筷说:「行了、行 了,菜都送上,不吃就要凉了!」 方才前菜那一小碟的水煮牛肉丝提前开了大家的口;色泽油亮的炸鸡丁块儿混 著辣豆瓣酱、花生米的宫保鸡丁;红油油的嫩滑豆腐洒著葱花儿、碎肉抹的麻辣豆 腐,这两道名菜更加速了胃酸分泌,教人食指大动;再来上一盘酸辣带劲的泡菜鱼 肚,Q 滑有劲的深海鱼肚与川味泡菜特有的酸酸辣辣的清脆口感,天衣无缝地烩出 鱼肉与泡菜的爽口。盘盘好菜,教人不胃口大开也难。 「哇,好辣、好辣!」隔著一名不擅长吃辣料理的女警,呛红了眼,边哈气。 和平体贴地把水杯送到她面前。「如果觉得太辣,马上喝口水。这是以前我还 没习惯吃辣的料理时,训练自己适应的方法。等习惯之后,你也会觉得辣有辣的美 味。」 「谢谢。」女警喝了水,畅畅气。「原来游巡官以前也不能吃辣啊?那怎么会 吃习惯了呢?啊,是不是你女朋友喜欢吃,你常常陪她吃,才会吃习惯的?」 「没、没有、没这回事!」和平红了红脸。 「不用骗我们了啦,游巡官人高马大,又温柔体贴,一定有女朋友的!」 「真的不是,是我的朋友喜欢吃啦……」 这是实话,自己受了一向只吃重口味料里的老饕──范姜天祐的「特别训练」。 举凡辣的、苦的、臭的、味道奇特到让人敬而远之的,天祐可是爱死了,而且他还 喜欢强迫别人陪他一块儿吃。 依和平的说法,这分明是藉推荐美食之名,行虐待肠胃之实。 「呵,那你对你的「朋友」真是好。愿意舍命陪君子,从明明吃不得辣,到吃 辣吃上瘾。」女警调侃地说。 「说到朋友,你的那个朋友还真是气人!」中途插话进来的陈副队长,手持著 酒杯,余怒犹存地埋怨著。 「抱歉,殿……范姜他以前在学校就是那样,比较有自己的主张。您不要把他 的话放在心上,久了您也会知道他有他好的一面。」 「久?那也得在我没被他气死之前!」 一翻白眼,陈副队长怜悯地拍著和平的肩膀。「你误交损友啦!小游。最好离 他远一点,否则你要出人头地恐怕很难,因为有这种朋友在,早晚你其他的朋友都 会被他得罪光。没有人脉,你再怎么想往上爬,都不太可能。」 抿著嘴,忍住。和平不是不想范姜天祐的名誉,帮他讲两句好话,可是自己现 在一开口,就会爆发口角冲突的危险。他不得不保持沉默。 是,天祐讲话经常得罪人,但他不是不分清楚场合的人。 没有错,天祐是有些颐指气使、气焰嚣张,但他从不在人背后说三道四、暗箭 伤人,他总是光明磊落、坦荡荡。 陈副队长又哪会知道,过去自己有多少次是受了天祐的帮助而度过难关(即使 里面有不少是天祐招来的麻烦)。天祐一次也不曾扯过他的后腿! 「咦?你们在讲的那个范姜……是NSP 的范姜天祐吗?」张队长喝得一张脸红 通通的,忽然开口问道。 「队长,你也认识他啊?」陈副队长吃了一惊。 下午队长因公外出,没有和范姜天祐照过面,不知道他在分局里惹的风波。不 知队长是从哪里听到这号人物的? 「不,算不上认识,只是最近听我在高层的朋友在聊,刚好聊的就是他。」神 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你们知道NSP 是怎么成立的吗?」 摇了摇头。 「你们都知道,近年来绑架案层出不穷,几次措施再第一时间与匪徒谈判周旋, 而导致撕票的憾事。上头痛定思痛,老早想组个谈判人才小组,好增强人民报案的 信赖感。可是呀,要支付薪水开销、培训人才、添购设备等等……没经费就门儿都 没有。现今财政的困难,不用我说每个人都清楚,所以关于NSP 的构想便一直是空 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了。」 张队长呷了口酒,续道:「两、三年前,前局长到美国参加一次打击犯罪的会 议时,得到一个意外情报──在培育谈判交涉人才上名声响亮的英格分学院,有位 杰出的台湾留学生,虽然还差几个月才毕业,但已经有多家知名的商务法律事务所 想延揽。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那人是谁吧?」 除了范姜天祐,还有谁?! 「假如有现成的谈判专家可用,一来不仅可省下经费,二来新的生力军也可在 最短的时间内派上用场。前局长当然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因此辗转与他取得联系, 大力游说他回国服务。当初为了争取她点头答应,前局长还开出不少好条件呢!」 陈副队长不快地哼了哼。「薪水一定不少吧!」 「不,这点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特别要求。前局长应允他的条件,据我所知, 其中之一是未来NSP 小组的人,可以由他自己从局里挑选训练。这就是最棒的选秀 权吧!而在总局里面,这件事还被笑称是NSP 的皇帝选秀女,被挑中了才可以进后 宫。」 「呸,我管他是哪里的皇帝!选中了老子的话,我干脆辞职不干了!」 张队长笑笑地说:「咱们这么老了,没姿色,你就不用操这种心了。」再看向 和平到:「你那位朋友的来头好像不小,据说他老爸动用不少人脉,想打消他加入 警界的念头,甚至间接促成前局长的下台。幸好他坚持不打退堂鼓,还反过来说动 他父亲,他父亲才改而赞同,并捐输一大堆设备、器材、代步工具给NSP 小组,供 他们使用。不少人都很妒忌,因为他们甚至使用美国特警最新型的防弹衣呢!」 「这……我只知道他家境富裕,其余的就……」 虽然天祐以前上下学都有私家黑头车接送,到他家游玩时知道他家中有聘管家、 佣人,住的也是非比寻常的豪宅,可是范姜家的人并没摆出「高不可攀」的姿态, 他们接待和平,就像一般人接待儿子同学的感觉,亲切友善。和平并不认为范姜家 的人有哪里特别。不就是有钱了点罢了。 「厚……」陈副队长酸溜溜地说:「长的帅,还有个钱多得要命、慷慨的爹。 世上真有这种好命鬼吗?怎么这种好运不分点给我?」 「殿下他──我是说,范姜他也是很努力的!他从没有做过仗势欺人的事,也 没有走后门抄捷径!」忍过一次,这次和平再也忍不住了。 「哈啊?」挑高眉,陈副队长挑衅地说:「小游,你又没一天二十四小时跟在 他屁股后面,哪里会知道他做过或没做过什么?他若没个有钱的老头,能出国留学 啊?成立NSP 的事也一样,全靠他老头庇荫!」 一顿,鄙夷揪瞄著和平道:「看你动不动便喊他「殿下」,怎么著?你和他做 朋友,是巴望著哪天他真当了皇帝,自己也能鸡犬升天,跟著他富贵大发吗?」 和平胀红了脸,握紧拳头。「副队长是喝醉了吧?请不要再说了。」 只要他再说一句,那么不论他曾多照顾自己,自己都不会再客气。纵使得用上 拳头,也非要他向自己及天祐道歉不可! 「啥?谁喝醉了?我一点儿也没──」 张队长看情况不对,赶紧扣住仍在嘴硬强辩的同侪,打圆场地说:「哈哈,没 酒量还不自知的人就是这样,真伤脑筋!你喝醉了啦,陈仔。走、走,跟我到外面 去吹吹风,醒醒酒!」 「我说了我没醉──」 满口嚷嚷的陈副队长,硬是被张队长与另一名男刑警拉出包厢。 愉快的餐会一下子成了沉闷尴尬的场子。 「那个……游巡官……我们几个不能太晚回家,必须先走一步了。麻烦你跟张 队长说一声。还有……祝你在新单位工作愉快。」反正吃喝得差不多了,几名女警 官索性起身道。 「好,谢谢你们。」抑下一声叹息,和平礼貌地笑笑。 目送她们陆续离开,他何尝不想走人? 不过自己毕竟是受邀的主客,不跟东道主──张队长打声招呼,说走便走,以 一个社会人而言,是有失常识与礼貌的行为。 结果几经思量,他还是坐在原处。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队长与副队长等人重进包厢。 「咦?大家跑哪里去了?上厕所吗?」发现到圆桌旁的人数锐减,张队长错愕 地问。 就等这一刻的,和平站起来说:「队长,我看时间也晚了,今天就散场吧?谢 谢你今晚的苦心安排,改天再让我请你一顿。」 「等等、等等!陈副队长有话要对你说。」张队长搭上他的肩膀,阻止他离席。 仅以疑问的目光投向老首长,和平等著他开口。 陈副队长搔了搔颈后,经过一翻沉淀冷静,现在为自己先前的发言感到无比后 悔,非常不好意思地低头说:「小游,歹势。我不知是著了什么魔,竟对你说那种 话,我大概是累了又醉了,没个大人样,你不要放心上。」 既然对方愿意道歉,和平不是小气巴拉、无法原谅他人的人。谁都会有脾气不 好、失控的时候,给对方台阶下也等于是给自己多个朋友、少个敌人。 主动伸出了和解的手,和平为笑著说:「副队长喝醉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况且之前范姜他也让副队长不好过,我代他说声抱歉。日后大家还是好朋友、好同 侪。」 陈副队长阴霾密布的脸颊露出阳光,感激地笑说:「你这小子就是这么善体人 意!好,第二摊由我作东,当我给你的赔罪礼!」 咦?和平连忙摇头说:「不、不必麻烦了!我明天还得到新单位报到,得早睡 早起。今天就此为止吧?」 「不行、不行!你一定得赏脸,你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揪住和平的一臂, 陈副队长半推半拉地吆喝著:「走、走、走,大家都跟我来!我带你们到一个酒美 花更香的好地方去!」 怎、么、这、样~~ 恶!和平颠颠倒倒地回车自己的租屋处,一开家门的头件事就是冲往厕所马桶, 狂吐猛吐。幸亏自己还能忍到家里,没直接吐在出租车上。 自恃酒力还不错的他,会醉到吐是很罕见的事。全怪他自己,没办法拒绝人家 的「敬酒」──这是和平的第二个缺点,太过优柔寡断的个性,往往使他在犹豫间 错失了说「不」的时机。 吐一吐轻松多了。他呼地摊倒在厕所的地板上,双手双脚呈大字状,双眼失焦 地瞪著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刚刚的第二摊酒,他真是被整惨了。 万万也没料到,陈副队长说的「花更香」的地方,竟是去喝「花酒」。 身为执法者,怎好涉入风月场所?和平站在那间高级俱乐部门前,提出这个疑 问,却引起其他同侪的一阵哄笑。 「你是说,你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啊,小游?你真纯洁耶!大哥保证你今晚会大 开眼界,乐不思蜀!这家店的公关小姐可是北台湾首屈一指的呢!」 「别想太多,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喝喝酒、聊聊天嘛,不过就是在场多了几位 漂亮妹妹、美丽姊姊作陪罢了。人家是合法开门做生意的,谁涉及色情交易,我们 去捧场也没啥不对吧?」 「脱下了制服,我们也是普通人。在没执勤的时间出来放轻松并不犯法,你不 要看得太严重了。」 你一言、我一句,寡不敌众人之口,一顶「不进去就是不讲义气」的大帽子扣 下来,和平纵有满腹的「不情愿」,还是逃不掉被齐心协力的大伙儿拖下水,被迫 与他们同流合污的命运。 有人认为到酒店喝酒是愉快、享乐的事,但和平却一点儿也看不出「乐」在哪 里? 几名香水味呛人的公关女子,将和平夹在沙发中动弹不得,时而还会有不请自 来的蔻丹魔指,娇呼道:「游先生的胸肌好壮喔,借我摸摸!」、要不就说:「身 高这么高,你的腿一定很长喔!」,说著说著,就在他胸口、大腿,甚至连重要部 位都没放过,尽情地上下其手,大吃豆腐。 给不认识的人乱摸,爽在哪里?和平无比纳闷。 这也就算了。 最倒霉的是,从头到尾还遭到同仁们大亏特亏:「小游好好喔,怎么那么吃香, 小姐都坐你旁边!」、「你们几个,瞧,我也有胸肌啊!怎么不来摸摸我?」和「 不要光找幼齿的!小游是中看不中用!」等等。 由此看来,自己与其他们的观念有难以跨越的鸿沟。 他们每个人似乎都觉得和平应该「被吃豆腐」吃得很得意,还认为和平推拒、 尴尬的表情是「夭鬼甲细离」──很慌又不敢讲。 唉,和平喊冤没人理,而一个年过三十的大男人在旁边争风吃醋的样子,更毫 无形象可言。相较他们平常执行公务时的样子,岂止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这一趟,和平的确大开眼界,意外地了解到正经八相的同侪们,私底下藏的另 一面。 打死他也不想再来第二趟,是和平整晚最大的心声。 一心想早点解脱的他,只好拼命灌闷酒,省去应付那些公关的麻烦。这法子是 成功的,碰了一鼻子灰的公关们,陆续放弃和平这个目标,转往其他人发展。 唯一的失误,是谁计算好该喝的酒量,喝过头了。 缓慢地自浴室地板爬起身,和平一把扭开水龙头,掬水冲把脸。伸手取过毛巾, 预备要擦脸的时候,不经意地,视线落在嘴巴上。 我忘了说,我很想你。 柔软暖热的唇贴到嘴上的鲜活感触,猛地苏醒,烫颤了和平的心。 为什么? 不是都已经过去了吗?既然这些年没联络,天祐也都没寻找过他,这不正代表 他觉得生命里少了自己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那么,这一吻是什么意思?或者,这一时兴起的动作、一句临时起意的甜言密 语,全是他一贯戏弄他的伎俩,其实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知道吗?天祐. 你所想念的那个人不是我。 笨笨地被你当成玩具还不自知的那个游和平,已经消失了,哪里都不在了。 你的一句话,早已杀死了他。 和平看著镜中的男人,镜中的男人也看著自己。站在这儿的男人,有双黯淡的 眼,直楞楞地盯著瞳心中无数个折射的身影。身影穿透了岁月,回车到数年前那个 心碎的日子…… 不。 已经结束的事,多想无益,重要的是……未来。 他们两个如今都在警界工作,何况转到刑事局以后,意味著他将难以避免与天 祐碰头的状况发生。他必须先行做好心理建设,就算见到了天祐,他们都不再是当 年生涩、不成熟的十七岁小鬼头,不能在逃避下去了。 你要拿出你的气魄,游和平。 他们可以是朋友,但他绝不会再让将让天祐支配他,当他是玩具。 站在侦一队队长办公室门前,和平调整了下深色领带,拍拍两肩,再低头确认 烫得笔挺的裤脚没沾到灰尘,一双黑皮鞋闪亮如新。 由今天起,和平将正式加入便衣的行刑,大可不必再穿著制服,但是表示慎重 其事,他在调职的头一天还是把制服穿上,希望能在上工初日,博个好彩头。 很好,万事齐备。和平深呼吸一下,敲敲门。 「请进。」 「打扰了。幸队长好。我是今天奉令转调到贵单位的游和平,请多多指教。」 行个礼,和平清晰简短地报告。 「啊……喔,就是你呀!」批示公文到一半的幸队长放下笔,双眼射出好奇的 光线,频频作著刺痛扫描。 好厉害,多年刑事工作锻链出来的眼力真不是盖的。在队长的观察之下,相信 任何牛鬼蛇神都会原形毕露,招共出犯案的细节。和平在佩服之余,心中也不禁冒 出小小困惑:我现在是被当成犯人审吗?就算对新人感到好奇,也未免看得太努力 了吧? 时间分秒过去,抬头挺胸立定的和平,挺得脖子都酸了。 「唉。」幸队长莫名奇妙的叹息。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幸队长摇了摇头,再叹。「你看来是个好人才,真是可惜。」 频频打哑谜的上司,弄得和平如踏五里雾中。 以万分遗憾的口吻,幸队长说:「我们侦一队目前人手相当吃紧,能有生力军 加入,我们非常的期待。但,状况临时有了变化,你转调到本单位的事已经取消了。」 「什么?!我……」和平从没听过这种乌龙,报到的头一天就被告知调职取消。 难不能自己要回去继续坐办公室? 辛队长交给他一张纸条说:「事发突然,公文还在跑,但事情已经很笃定了。 你先到这边去报告,新调令很快就会转到你手上。」 纸条上只写地址,其他什么都没有,和平有不好的预感。「请问这个单位是?」 「是个新成立的单位,目前比我们还欠缺人手。上头指示要以补充该单位的人 力为优先,所以我不得不将你拱手让给他们。」 几乎有一半笃定自己猜得并没错,和平认命地低语:「是NSP 小组,对吧?」 「喔,你知道啊?」辛队长间接肯定了他的答案。「小组负责人示范姜组长, 你过去之后,要向他报到。」 「是。」和平谢谢他的告知后,转身离开自己梦寐以求的工作单位。 步出刑事局大门之际,他禁不住要回头望著高挂在门外的招牌。又一次地,自 己想亲手铲凶除恶、逮捕人犯的梦幻灭了。 天堂到地狱的距离,就在这一进门、一离开之间。 循著地址,找到NSP 小组的办公室──它居然位于繁华商业区中的一栋新建大 楼顶楼。入口处的警卫尽职地执行看守门户的工作,等和平出示过证件,方能入内 搭乘电梯。这样精华地段的房租,不便宜吧?莫非这又是范姜家的杰作? 一出电梯间,地板铺著沉稳的浅灰色地毯,整排隔音玻璃提供充足的日光,而 透明玻璃门上,有著昨日曾拜见过、一模一样的标帜。 就是这儿吧?和平尝试推推门,却赫然发现门被锁住了。一间上锁的公务人员 办公室?这是只有范姜天祐才做得出来的、前所未闻的另类奇迹。 耸耸肩,他不得以地按著门铃。门铃响了十几声,正当他怀疑里头到底有没有 的时候,踏著懒洋洋的步伐、打著呵欠的范姜天祐终于出现了。他看见和平,脸上 没有半点惊讶的表情。 这是理所当然的,「选秀」的人是他,他怎会不知道今天和平得自动送上门? 「你来得挺早的嘛!」边解开门锁,他边说:「我整理那些琐碎的单据,整理 得快烦死了,你来得正好。」 和平压抑住怒火,一个语不发地进入办公室内。触目所及,除了他们,这间大 得离谱且浪费的办公室里面,看不到第三个人。 越过玄关,在充当屏风的玻璃砖墙后方,是为数十多张的办公桌。开放式的空 间里,每张桌子都副有一应俱全的办公设备,并以整排的公文矮柜作为座位的区隔。 「你高兴用哪张桌子就用哪张,而我的桌子是那一张。」带路的范姜天祐,指 著最后方一张巨大的桧木办公桌道。 「其他人呢?」 「什么其他人呢?」 「这么多张桌子,都没有人用吗?」 天祐微笑地说:「那是替将来做准备的。目前NSP 小组就只有你和我两名成员。」 「什么?」 「没办法,我很挑人。局长是有推荐几名擅长处理文书的人给我,可是他们无 法通过我的面。抱持宁缺勿滥的原则,我就暂时独立支撑大局喽!」靠著其中一张 桌子,他一眨眼说:「现在不一样了,有你的帮忙,我想我可以从繁复罗唆的文书 工作中脱身了。」 无言以对。不喜欢文书工作的,又不只有他范姜天祐! 「喏,我帮你列了张清单。你就按照著上头的项目一样样地完成吧。」递出。 快速浏览过一遍,全是些不怎么重要的琐事。从买咖啡到添购卫生纸、制作各 式各样的表单之类,全是些打杂的工作。 范姜天祐在打什么算盘,和平已经心知肚明了。行,他可以帮他打杂、帮他处 里公文,反正都被调到这单位了,上司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即便是苦难重重的考 验,和平也有信心撑过。 但……绷著脸,武装自己的心,和平道:「我想跟你把话说清楚,范姜先生。」 「不喊我殿下,也不许叫我范姜先生。你这种叫法简直像在叫我爸爸。」天祐 掀起一边眉,道。 「好吧。」和平从阐如流地说:「组长,我不知道您做这样的安排是出于我们 过去的交情,或是您信赖我的能力。如果是后者,我会尽力工作,不让您失望。如 果是前者,我们已经很久未曾见面了,人是会成长、会改变的,您最好把我当成是 个陌生的下属,不将私情涉入,这样我们比较容易相处共事。万一您做不到,那么 我会尽快提出调职申请,尽速离开您的单位。」 歪著头,镜片后的双眸滴流一转。 「您能作得到吗?」见他不回答,和平只好再问一遍。 环起手臂,支著下颚,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的天祐,静默了数分钟之久。「你一 定还在记恨吉伯的事吧?和平,你太小家子气了。」 他说中了。和平死鸭子嘴硬地回道:「吉伯的事,你不说我早忘记了。」 「你自己知道我有没有说对。」天祐拍拍屁股说:「既然这么久了你还这么不 服气,那我就带你去见吉伯好了。」 「我不想见。」 天祐微笑著说:「不要忘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下属。首长说什么,下 属可以不听吗?」 这个公私不分的恶魔! 和平不懂,天祐坚持他必须去和「吉伯」碰面,是为了什么?他一点儿也不想 和那个令他尝尽失败滋味,间接造成自己离开天祐的「东西」见面! ------ 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