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很多年来,我们不敢在家里谈论母亲,继母的存在是一个原因,父亲的威严也 是一个原因。除此之外,我相信还有其他的一些原因。继母到我家的20余年光景, 并没有帮助父亲获得生育,现在继母快50了,已经到达一般女性无奈的季节。 她在洋房前面的花园种了许许多多的花儿,它们四季轮换着开放,又轮换着互 相凋零,继母在花事的盛衰交替中尝到了心灵的自慰,她对寻找与父亲结合的证据 的那种兴趣,在我们看来早已淡漠。一个没有生育的妇人拿不出证据去说明自身的 婚姻,这种观念尽管显得过于拘泥过于传统,但它暴露的阴影却是十分现实的。 我,以及大姐二姐,都是40多岁的人了。我们三个事业平平,经济收入不多, 只好寄居父亲这儿,仰老人家的鼻息,托他的荫庇过日子。 父亲是一个干部,管辖市里的好几个剧团,很有实权的。不过看样子,在他老 人家离休之前,职务上不大可能再有什么飞跃了,但现存的一切已相当可观,一栋 带花园的洋房,一切与职务相配套的物质待遇,一个得到他30余年信任的佣人,花 园里亲手种植的20余株名贵乔木已经成材(我至今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园艺专家说 每株值几千元,父亲心里其实更清楚。它们属于无可争议的私人财产)。一群情态 各异的西洋狗,它们的血统来源于我的生身母亲许多年前的一次国外巡回演出,母 亲买了几条西洋小狗,偷偷藏在《红娘》剧组的道具箱内带回祖国。不可思议的是, 几十年来的近亲繁殖并没有损耗它们的家族,生得多,最后留下的还有许多。 除了这些,还有三个孙儿,常常在我父亲那赢得欢心。父亲一生不屈服任何对 手,却愿意屈服于孙儿们幼稚的童心谄媚里,这构成了父亲日常的一景。 母亲的影子,应该说是一种幻影,对我来说,她依然飘荡在这栋建筑风格华丽 的花园洋房里。很多年以前,她青春正好,她在舞台上饰演一名古典仕女。她演完 了,获得成功和鲜花。父亲在剧场外等她,因为她必须在后台卸妆。然后,他俩手 挽手,在某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一起去看一处准备结婚的房子,它是组织上对我 父亲的一种关怀。他俩显然一眼看中了这栋房子,觉得可取之处很多。他俩没有掩 饰会心的笑容。他们搞到了一些树苗,带着某种象征意味的动机,把它们种在花园 里,伴随着适时的春雨,所以成活率很高。 结婚以后,母亲生育很密,在五年左右的光景里,生完大姐、二姐,还有我。 在我们姐弟三人保留的一大叠童年照片里,所摄取的背景大多以这一栋花园洋房为 主,母亲是主要的摄影者。当然,也有一部分她参与我们共同游戏的镜头,那都是 她事先对好了镜头,随后兴之所至地穿插到我们身边的。父亲当时去外国考察,带 回一架德国“莱卡”高级相机,从此以后,调动了母亲的摄影兴趣。现在,我们姐 弟都相信这架相机还在家里,它被鬓发已经变白的父亲收藏着,大概藏在一处他自 己也说不清原因的地方。 母亲最后一次动用相机给我们姐弟拍照的那天,花园里下着迷蒙的小雨,节令 好像是黄霉。我六岁,已经在母亲的指导下换掉了几颗乳牙,所以母亲在那个阶段 常给我逗趣,说我笑起来的时候,一嘴巴的漏风。不能到下着雨的花园去拍照实在 遗憾。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三个,在这栋空空落落的有四个层面的洋房里,上上下下 兜来兜去,活像一群错巢的鸟儿。也许父亲遵从了某个默契,那几天他躲在单位, 他不回家。母亲尽管作了刻意的打扮,比如,她新烫的头发,脸部化了妆,穿一条 几乎曳地的蛋青色长裙,不过仍难以掩盖内心的悲伤。她挎着相机,把我们几个孩 子在楼内拖来拖去,结果只拍了极少的几张。我们跟住她在楼梯转弯的时刻,好几 回听见她伤心的叹气,“这楼房真大呀,这栋楼房怎么这样大呀”。母亲叹气的时 刻,花园里还继续着淫雨,可以看见当年她与父亲结婚前种下的树苗,如今在雨中 已经很高了。还可以看见一蓬蓬的美人蕉借了东南风的摇动,正把自己叶片上的雨 滴甩落下去的新鲜情景。还能够看见许多的爬山虎野藤搭在水池旁的假山石头上, 它们的触须活像蛇的信子,在风雨里舔着什么。 这就是多年以前母亲出走的日子。说出走其实不算准确,应该说离婚。说离婚 其实还是不够准确。 客观地去认识这个问题,已经是我们姐弟三人到成年的阶段。我们终于明白, 是父亲把母亲废掉了,或者说,父亲请求她走。 一个男子,一个父亲,有权利把另一个主要家庭成员请走,是我漫长的童年少 年时代久久不能明白的重大问题。它让我从小耽于沉思,无端生出许多幻想,这种 幻想又蛊惑我去报考什么文科的中文系专业,当了一名常常需要鹦鹉学舌技巧的记 者。这,当然是后话。 于是,在照相的那个雨天,母亲走了。 我在靠近长江边那所著名的文科大学读书的时候,从古典文学教授那里学到不 少好诗。比如唐代诗人中有一位顾况的大才子,写过一首《弃妇词》,对我内心刺 激很大。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日子,我仇恨这位顾况老东西。在学习中,你不可避免 地要面对一些古代典籍方面的内容,这样,我又阅读到关于古代男子“出妻”或者 “休妻”的记载。这种行为被叫作“七出”,也就是休妻的七条理由,即:第一, 无子;第二,淫佚;第三,不事舅姑;第四,口舌;第五,盗窃;第六,妒嫉;第 七,恶疾。据史载,作丈夫的有权以七条中的任何一条为藉口,命妻子离开。 当我翻阅这些古代典籍的时候,很自然地想到了母亲的身世,还有多年以来我 听到的关于她的一些传说。它们在我的脑子里拼装图像,它们在历史的真伪之间游 弋,企图诱惑我去下一个关于母亲是非方面的判断。事实上我不具备这种能力,我 所占有的,只是对这个家庭的回忆,对母亲的回忆。还有就是这种回忆捎带给我的 创伤。从我童年开始,这个创面就别有意味地裸在我的两只眼睛面前,迫使我去看 了。 我母亲,她漂亮。 在我们这个上百万人口的城市,观众的舆论比较看好几位戏路宽的演员,母亲 算一个。母亲是个旦角全才。她能演青衣,也能演花旦和刀马旦,唱念做打的活儿, 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在戏院里演出的时候,总有一些多情的观众给母亲捧场。这 叫“捧角儿”,属于所谓明星效应的问题。当年电视还没有普及,明星多半是在剧 场里头诞生的。 母亲是在她20岁的那年被父亲所结识的,一个“被”,说明了在当年的情境中, 父亲是取一种主动的姿势的。 开头的一切纯属无意。50年代末父亲从另一座城市调到我们这儿工作,他需要 熟悉各个剧团的情况,因此常常有必要去剧场观看演出。有一个夜晚,他看到了母 亲的演出。有必要提一句的是,母亲一直珍藏着这天夜里的那张演出节目单,上面 印着她表演的剧目名称,以及由她领衔的一长串演职人员的名单。今年惊蛰那天是 母亲65岁的生日,我去探望她,看见母亲正在裱糊这张印刷于50年代的东西,她戴 着老花眼镜,向我打听当年节目单上的这批老搭档们的现状。我告诉她,哪些人已 经作古,哪些人照旧还活着,母亲认真听着,用黑铅笔在那些逝世的姓名外画了个 约定俗成的方框框,我注意到这张节目单,结果是,游移在黑框框外头的名字已不 多了。岁月,到底已经流过了30多年。 可以想见,50年代的一天夜晚,剧场门口的廊沿垂吊了几只秀丽的大红灯笼, 笼面跳跃着“客满”两个大字。父亲由下属的剧团领导以及秘书随员奉陪,在开戏 前的数分钟到达剧场,很快坐到显然保留妥当的前排位子。坐定之后,秘书递给他 一张节目单,不过等不及阅览,开幕铃便响了,灯也就关了。 这天夜里,母亲在上半场演出《贵妃醉酒》,下半场演出《拾玉镯》以及《苏 三起解》,角色的性格反差是很大的。第一个雍容华贵妩媚之极,第二个纯属乡间 俚俗中长大的少女,蹦蹦跳跳打情弄俏的小花旦角色,第三个则是以泪洗面的风尘 女子,属于典型的青衣唱功戏。母亲在台上尽情尽意的挥洒自如,最后谢了三道幕 才让她罢休。 父亲觉得自己刚刚调到我们这座城市,与很多属下的剧团人员还不熟,所以戏 散后建议,很想和演职员聊聊。剧团领导便安排了,请他在后台接见演员。 这一年父亲30出头,一双出众的眉毛和一个沉思的下巴,英挺的脊梁,的确很 帅。父亲和演员们坐在后台的道具箱上,一块吃按规定配给的演出夜宵。 是蛋糕。20岁的母亲也在吞咽,不过母亲的神情不一定快活,她感到口干舌燥。 父亲一直注意着母亲,他至少领会了她眼前的困难,他以极简单的眼神去暗示善解 人意的秘书,很快帮母亲搞来了一杯牛奶。 就这样,父亲坐在道具箱上,欣赏着母亲把她自己的那一份夜宵一点一滴地吃 完。 以我们现在的眼光去看,当年父亲追求母亲的方式是很老旧的。母亲唯一的亲 眷,她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对上述情景作过回忆。以我父亲当年的地位,已 经不低了,包围他婚姻问题的大大小小说客,也很不少,但父亲对被介绍来的年轻 女子们坐怀不乱。父亲一下子看好母亲,的确是出于内心动情。 舅舅看不起父亲的,是他的那种恋爱操作方式,舅舅认为它太老旧,也有点不 合理,带有一层居高临下的鸟瞰味道。总之,舅舅觉得有些不平等。 第二次见面,母亲是奉召去的,由母亲所在剧团的团长陪同。母亲很害怕,她 不明白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一个处于20岁芳龄的姑娘,犯错误的机会是很多的。倒 是团长很高兴,对她说:随便聊聊,只是领导找你聊聊,你随便一些随便一些。母 亲还是随便不起来,她感到团长的神态,既是兴奋的,又是闪烁其辞的。 父亲在办公室,其实并不忙,他靠住那把硕大的座椅,朝门外的走廊静看。门 口吊了一幅手工编织的竹帘,做工精巧,它把母亲薄薄地隔在外头的走廊上,由于 室内光线要比走廊阴暗,所以父亲能够把帘外的母亲,隐约地看个明白。 卸了妆而离开了舞台的母亲,其实要比舞台上更美,父亲这样肯定。拖了一段 时间,父亲才吩咐秘书让他们进来。团长在二者之间匆匆忙忙地布局,然后空出一 种氛围,乖觉地告辞了。 这次接见的结果,肯定属于成功的,不然不可能去解释以后产生的婚姻。再以 后,有过不少的约会,都是父亲规定好时间地点,也许还包括了方式方法,都是秘 书开车去接母亲,完了再把她送回剧团的女演员宿舍。到了今天,我的大姐和二姐 已经40多了,都在从事文学评论工作,而且都具备一点女权主义的思想。她俩在暗 地里嘀咕父亲,认为父亲当年以一种婚姻赏赐者的姿态去凌驾母亲,是没有什么道 理的。不过,母亲却接受了父亲关于结婚的安排。 所以才会出现我先前叙述的场景,在第二年某个春风沉醉的晚上,父亲放下架 子,破天荒地候在剧场门外,等待散戏后的母亲,然后一同去看那栋准备结婚的房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