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假如还能够看到那几张放得极大的照片,你仍然可以获得我母亲当年的确很幸 福的印象,我是说母亲结婚拍的几张照片。在我们还小的时候,它被张挂于客厅, 得到许多和父亲来往的重要客人的好评。离婚以后,这些照片理所当然地被人收藏 起来。 收藏起来是对的,不管是谁,也不管是抱着什么样的动机。 我非常喜欢母亲其中一幅。母亲披着婚纱站在厅中央,雪白雪白薄如蝉翼的裙 沿,从厅外面的花园里就开始跟踪她了,它们一直跟到母亲的前胸,把她全身披戴 起来。两个在母亲剧团里一贯扮演童男童女的小演员,牵住母亲裙沿的两角,在笑 着什么。 在笑着圣母。在庆祝圣母。 过了很多年头,当我成长到一顿能够喝掉斤把烧酒的年纪,在城外一处小酒馆 偶然遇到已经半醉的舅舅。我俩坐下来,平心静气地开始回忆过去的母亲。舅舅透 露,母亲当年出嫁前的心思,是很矛盾的。一方面,她被这种突然出现的局面所惊 喜,对方属于有地位的干部,前程肯定有望,又相当年轻,跟他走,这辈子肯定能 依靠的。母亲幼年丧失父母,从小在戏班子学艺,身世极苦,所以寻找依靠的念头 很浓。另一方面,母亲也意识到双方地位的悬殊,在旧社会,唱戏这个行当,是排 在三教九流末尾的,差不多与娼门并列了。虽然说新社会不同了,但传统风俗照样 蛮厉害的,母亲想到这些,就会害怕。 可以想见,一个处于将婚未婚的20岁姑娘,面对许多来源于心灵深处的种种害 怕,而这害怕,显得又是那么真实,其痛苦是不难想象的。 所以舅舅在小酒馆里与我对酌的时候,那种平心静气的风度也保持不了多久。 舅舅骂道:你爸真不是玩艺,他坑了我姐。当年倘不踏入你家大门,我姐一定活得 好。 活得舒舒坦坦。 先把舅舅的评论撇在一边。当年母亲踏入家门时,剧团里的两个童男童女帮她 牵了裙沿,一步一步拾级走入客厅。母亲披着婚纱,是一个雪白的圣母,是一个雪 白的飞翔。 结婚后,母亲在剧团同仁的眼里,身份也变得贵重起来,尤其团长,对母亲产 生一种恭谨的态度。业务方面,他尽量安排一些重要戏码,让母亲主演角色。母亲 原本有些名气,经领导刻意提升,知名度就更高了,心里得到很大满足。在家里呢, 一种新的生活刚刚拉开序幕,在我们姐弟三个尚还幼小的时辰,有很多照片被母亲 不加掩饰地散放于卧室,我们得以窥见父母初婚年头的幸福。他们两个在花园草地 上打羽毛球。母亲坐在父亲大腿上。他们将一只毽子互相踢来踢去地传递。他帮助 一条西洋母狗分娩。令人吃惊的是,居然还有一张两个人蹲在地上打玻璃珠的画面, 这属于儿童中极通俗的游戏。还有不少贴近家庭生活趣味的相片。后来我们才知道, 其中相当一部分是舅舅给他俩拍的,那时候,舅舅是我家的常客。还有一部分,它 们的内容和性质,只能认为是自拍的。 我记得,在母亲离婚走掉之前,客厅不是现在这幅面貌。幼年的客厅,总感觉 很大,墙壁四周有一圈大镜子,人的举手投足全都照在上面。 原来,这些镜子是婚后不久,父亲应了母亲的请求,特地配制的。 新婚的母亲,才刚刚20岁,自然有着凡人们都能够理解的功名心。母亲将客厅 当练功的场所,她在这儿磨刀擦枪。 母亲,闻鸡起舞。蒙蒙亮的花园里,就可以看见她了。一个旦角,最要紧的是 一副好嗓子。母亲起床后,先在这里吊嗓,咿咿呀呀的韵调,就像婴孩在一片野地 里使劲地寻找母爱,可以看见丝丝缕缕的朝露均匀地洒到花丛。等到嗓子眼里的积 痰吐完,音带已经被过滤得十分清亮,她才进入客厅练功。 旦角除了一副好嗓子,还得有一套好身段,也就是所谓的“做”功,客厅的镜 子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它当裁判。母亲的眉功、眼功,都算俏丽,尤其出众的是 “水袖”,五尺红绫从两只手臂手舞出去,美仑美奂。还要绕着镜子走各种各样的 台步,还要练刀枪把子功。 在我们小的时候,客厅的一角有个木架,架上插了刀枪剑戟等十八般兵器,在 安静的那会儿,你会感到客厅深处有一位古典女帅手握兵符在点兵点将。 开头几年初婚的日子,父亲是一位审美艺术家。 这里指的审美,和理论界惯常操作的意味不同,主要是指观赏。父亲一直很忙, 白天忙于官场的许多文章,回到府上,才能享受家庭的文章。父亲若有空闲在家, 其文章大多做在母亲身上。父亲歪在沙发,要母亲做各式各样的表演。父亲兴之所 至,要求赏心悦目的东西,他伸出手指一个一个地点,像有钱人家点堂会似地。 那些日子,父亲点到了一些著名的曲目,《妲己》,《西施浣溪纱》,《赵飞 燕掌上舞》,《公孙大娘剑舞》,《霓裳曲》。好在旦角演员通晓舞蹈,母亲尤擅 此道,所以表演起来,都能让父亲得到愉悦。 若干年后,母亲被迫离婚,我的舅舅不止一次在背后发泄怨忿,舅舅对父亲曾 经占有的福份不无讥讽:“他在一个女人身上,既找到了老婆,又免费看了那么多 文艺节目。他可真算绝对的好福气哟。” 头五年多时间,母亲忙于生育,排戏不多。 佣人巩妈,也就是在那时候住进家里来的,她帮母亲料理家务。父亲所在的机 关把巩妈派来,是表示对父亲的关怀,他们认为巩妈出身好,立场也好,人也干净、 年轻。文化嘛不高不低,这不太重要。主要的是人好。当时这种工作叫内勤,工资 由公家付给。 巩妈是伴随我们姐弟三人的出世来到我家的。 巩妈在我家一共呆了30多个年头。我的母亲,以及后来当了女主人的继母,都 对巩妈表示敬畏。我们的家史应该说有相当一部分,是佣人巩妈书写的,她影响了 母亲的命运,影响了我们姐弟的命运,也影响了后来替代了母亲地位的继母的命运。 最后如果有必要总结的话,那么,她也一定程度上规定了父亲的命运。父亲一辈子 没有信任母亲,没有信任继母,好像对我们几个子女也取似信非信的态度,但父亲 却绝对信任佣人巩妈。只是到了父亲的晚年,也就是最近几年,他的态度才有一点 松懈,但家史已经铸成了。离开了巩妈,我们的家史肯定是不健全的。 巩妈跨入我家的那个正午,她密如黑云的双鬓缀着两朵白花,她丈夫刚刚亡故。 巩妈脸盘很大,这也连带出一双较大的眼睛。巩妈第一次出现在我家时,脸色凝重, 当她被带入房间,可以和父亲母亲相对着谈话的那一阵,巩妈表现得落落大方,并 没有卑琐的腔调。可以看得出,父亲对她产生了初步的信任。 母亲带出我们姐弟,去熟悉巩妈。巩妈慈样,一个个摸着头抚慰过来。母亲罗 里罗嗦地向她罗列一大堆家务,还有其他许多鸡零狗碎的杂活,巩妈听得认真。其 实听得认真,并不意味着对女主人的叹服,也许正好相反,。不出几天,巩妈果然 结束了以前让母亲弄得乱糟糟的家务局面,也了结了父亲由于这种烦乱而带来的鸡 飞狗跳的情绪。 “一个好帮手。”母亲说。 “的确是个好帮手,”父亲呷着茶,躺在沙发上。 “我看,你可以轻松一阵儿了。” “不,”母亲莞尔着收回一个懒腰,“我得恢复练功,恢复排戏。再不上舞台, 我真要变疯了。” 这是个春天常常感到需要瞌睡的午后,父亲用食指以及中指架牢眼皮,他的手 肘在沙发靠上不耐烦的抖动。“唱戏这个东西,真有那么要紧么?” 母亲吃惊了。在她由于多年放弃了练功和排戏之后变得身材丰腴的皮肤上,很 多细密的汗水一下子渗出毛孔。毫无疑问,母亲激动了。 “不去唱戏,我还能去做什么呢?” 父亲放掉了食指中指,让眼皮盖住瞳仁。 “不去唱戏,在家管管孩子,不也很好。”父亲软声软气说。父亲盖住眼皮的 瞳仁出现花园里的美人蕉,在晚春午后的太阳下,有些蔫了,不再那么青翠欲滴。 “说来说去,”父亲接着又说“唱戏这事,总有一点丢人现眼的味道。” 母亲愣了。原来这样。原来站在舞台上,是非常地容易丢人现眼的。母亲马上 想起饰演过的那些角色。男女之间打情骂俏的角色。瞒着配偶偷情的角色。为了爱 情以身殉葬的角色。一次次充当新嫁娘的角色。寡妇面临再醮时装模作样强作扭捏 的角色。不错,的确丢人现眼,可那不是我呀,那是编导们早就规定好了的,有什 么办法?角色是角色,而我是我呀。 这大概就是母亲当年20多岁光景的思维水平。 我的母亲,怎么说呢,她的知识可怜。长大以后,我越来越觉得她可怜。她大 概始终未能明白,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做一个女人得具备一点知识。尤其是她这种处 境的女人。母亲她不明白,她是给父亲提供愉悦的对象。父亲在机关十分忙累,回 到家里,是渴望休息的。这时刻,母亲只须按响留声机的开关,为他献上几段歌舞, 那么父亲身上的所有不适便会烟消云散。 自从巩妈进门包揽家务后,母亲便急不可耐地奔向剧团,她急于恢复排戏、演 出。演员的生活飘泊不定,一声令下,打起铺盖就要出发,天南海北,形同吉普赛 人。 寻找一个漂亮的演员,将她变为妻子,这个历史的初级阶段对于父亲来说,已 经过去了。 双方第一次发生争吵,是巩妈带我们姐弟三个出门种牛痘的日子。我们爬出小 轿车后,还捂着胳膊哭。争吵显然已有一段时间了,可以看见父亲累了,两只眼睛 瞪着房顶。母亲在掉泪。我当时年幼,悟性不及两个姐姐,据她们后来转述,事情 是这样的。父亲机关里的几个同僚,一日闲得无聊,便相约去逛戏院,恰巧看了母 亲主演的《潘金莲》。第二天在机关碰见父亲,说了些谐谑的话,完全出于给父亲 逗逗嘴的动机,应该是无关痛痒的。他们实在预料不到,父亲的屈辱之情由此而生。 父亲阴沉着脸回家,母亲在卧室保养脸部皮肤。长年粉墨生涯,油彩腐蚀脸部,常 常需要仔细照顾。母亲笑着去迎接。 “您回来了,”母亲赶忙给父亲拿拖鞋。“巩妈带孩子种牛痘去了。” 父亲歪靠沙发,没有答腔。想起同僚们嘻嘻哈哈比划着谐谑的情景。有的时候 被人模仿是一种荣耀,有的时候恰恰可以构成一种耻辱。看样子,她的那几个丑恶 动作正在全市大街小巷流传。而这些动作表演者的丈夫……就是他。 父亲抬手指了指母亲:“怎么样,演上一段。” 母亲很高兴。一直在剧团忙排戏,好久没有向他奉献节目了。“演什么?还是 你点吧。”父亲脸色越来越难看,“演演潘金莲,或者,我也来试试。我来演西门 庆,你看好不好?” 母亲嗅出了火药味。“你是说笑话,”母亲边说边偎向父亲,比父亲小10岁的 母亲,一贯相信适时的撒娇能调节夫妻关系。倘若这一刻父亲云开日出,也和母亲 拍拍打打,局面便会调节好的。可惜父亲缺少化干戈为玉帛的气质,他伸出手猛推 母亲,她摔倒了,头撞翻了花架,很多人工搜集的泥土落地无声。到了这种地步, 母亲只得哭了。正巧我们种牛痘回家,按说,佣人巩妈应该把我们姐弟赶快带离这 个“儿童不宜”的场面,可她不。巩妈镇静地牵了我们进房,要我们跟她一块去捡 地上的碎土。捡着捡着,还抬起头来藐视母亲。母亲受到佣人的教育,赶紧收住眼 泪不哭了,连忙低下头,同我们一块儿收拾碎土。 大约,这是母亲为人之妇后的第一个挫折。挫折归挫折,风波一旦过去,母亲 是不记的。母亲这一类演员,不懂心计,小时候忙于学戏,念书也不多,禀性中, 是凭直觉过日子,不像知识阶层的妇女,有很深的内涵,再用这种内涵把自己供到 公众面前。母亲确如一些演艺圈熟人所评价的那样,是一个蹦蹦跳跳的小花旦,不 懂矫情,不到伤心地步不会去哭。 其实,这种女人最是好弄。有一种舆论认为,母亲没大本事,只是靠一张漂亮 的脸蛋。我想,只要讲这话的人用辞再温雅些,不致于损害我这个做儿子的自尊, 我还是认同的。这无非是说母亲没有心计而已。 在我家的另一个角落,佣人巩妈悄悄开始了自己的事业。这事业于外人来说也 许微不足道,但对巩妈却至关重要。若干年后,她的两个在乡下种田的儿子终于借 助我父亲,全部调到市区,过上了农转非的安稳日子。 巩妈来我家后,果断地摘掉了头发上为丈夫居丧的小白花。巩妈在一间原先堆 放杂物的小屋里住宿,很潮湿,好在床下遍洒石灰。巩妈晚睡早起。早在母亲吊嗓 前,她就起了身,她给父亲备好洗脸的井水,她了解父亲这个嗜好。然后,巩妈挎 篮去买菜。 回到家,总要碰见练功的母亲。巩妈把菜篮里的一件件东西亮给母亲看,把价 钱数给母亲听。母亲呢,其实报一件忘一件,只是一件一件“嗯”着。 如果你曾经在那些年头来过我家,甚或由于父亲的挽留而住上几日的话,你就 会觉得,府上这一位女佣的确是个能做的角色。巩妈放下菜篮就煮早饭,然后把我 们姐弟从床上催起来。我们怕他。巩妈第一间要清洁的房子,就是父亲的书房,父 亲喜欢坐在这儿饮早茶。等他洗漱完了撩开晨风微动的书房门帘,隔夜狼藉的屋内 东西,甚至包括案上的文件,都会出现一种新的秩序,新的起承转合。托盘内的一 杯茶温着,正是一小口一小口可以从容品味的时候。父亲坐到书桌前,捧起茶,他 感到满意,往往隔夜困扰他的一个难题,一份难以批复的棘手文件,或者一个不置 可否的决定,有的甚至与自己的仕途颇有干系,因了早晨书房里的这一派氛围,而 三下五去二果断地处理了。 巩妈服侍一家子吃好早餐,父亲上班的轿车已在门外响起轻轻的马达。母亲还 在手忙脚乱地做着妇女们例行的打扮,往脸上勾勾画画扑扑打打的。 有时父亲会等一等她,捎她一段路送去剧团上班,有时他恼了,对司机努努嘴 便走了。母亲抓着眉笔从卧室奔出来,还可以闻着汽车尾管排泄的废气在大门口刺 鼻地游荡。 母亲离婚前两年,大姐二姐开始上幼儿园了,我赖着不去。我看着巩妈监护姐 姐们去那个地方,又看着巩妈从那地方独自回来。巩妈关上大门后,她就是一个权 威了,她在家里大声粗气地开始说话,就好比在集市里与菜贩子们争论公道。我也 不知道她在跟谁说话,说的又是什么话。巩妈把头发用粗毛巾包好。巩妈拿着鸡毛 掸了掸灰。巩妈揩玻璃。巩妈洗衣裳,很多肥皂泡沫从搓衣板的棱角飞溅开来,弄 白了两只脚踝。其时巩妈正年轻,从小腿肌蜿蜒到脚踝的那一段曲线,很美。巩妈 洗菜淘米。巩妈跪在一间间房里擦地板。 巩妈把一竹竿一竹竿洗好的衣裳用铁叉撑出去晒太阳,飞来了蜻蜓,总是栖在 竹尖尖上。 在小的时候,我对巩妈既怕又不怕,有时我会主动取悦她。我从冰箱里挖出一 点冷食,“巩妈歇歇。 巩妈歇歇!“她歇了手,过来吃我东西。巩妈边吃边叹气:”你们这些都是天 生享福的命呀,你们投生投得好哇。“巩妈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两个幼小的儿子正 寄养在遥远的乡村亲戚家里,小哥俩也许正打着赤脚,在田埂的毒日头下剜猪草, 或者与村里的穷孩子在某一条干涸的泥塘里拼抢小鱼小虾,再把它卖掉以补贴家用。 他们在村头守候绿衣邮差,渴望城里做事的母亲寄些钱来。 巩妈在我家的事业,就这样日积月累。她什么事都做。她在阳台以及楼下空旷 的角落搭了几个大凉棚,种上葡萄丝瓜的一类藤蔓植物,夏天的地皮便有了一份荫 凉。晚饭后,父亲喜欢坐在这儿怡然,喝茶读报想问题。不知哪一天起,巩妈开始 替父亲推拿了,父亲有肩周炎,公费劳保医院一直医不好。没想到巩妈那一套捏捏 拿拿的不入流手艺,居然让父亲大为满意。父亲微闭双目享受推拿,花园里已经燃 起的几股暗香,此刻有效力了,它们好像是艾蒿什么的,可以驱灭蚊虫。巩妈从乡 下挖来,堆在地势高一点的地方。烟走得很慢,很松,在廓清了蚊虫的烟道里,人 就可以放心乘凉了。 父亲享受巩妈推拿的这段光景,母亲即便有事,也不敢上前去唠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