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些年头,母亲忙什么呢?她忙戏。她主演《金玉奴》、《尤三姐》、《陈三 两爬堂》。她没去想一想,父亲,也就是她的丈夫,为什么好长时间不去剧院去看 她的戏了。她掉以轻心了。一个女人其实是不能掉以轻心的。 我们姐弟三人长大后,私下有过许多议论,母亲当年究竟犯了什么过错?是生 活问题吗?很严重吗?难道真有那么一位异性与母亲结盟,使她背叛了父亲?30岁 那年我担任了跑戏曲口的新闻记者,这使我得以面对母亲当年的许多崇拜者,各式 各样的老观众,老票友。他们明白了我的身份后,向我展示当年母亲留给他们的签 名。我看了这些因保存多年而褪了色的东西,我很惊讶。 母亲的字连同她的文化水平,的确没有超过事实上的初中标准。她还喜欢狂草, 构成她名字的那三个字笔划很少,狂草起来一堆砌,看上去只像一个字。同我一起 对母亲作共同回忆的老票友中,男子占压倒多数(也正是他们得到了她的手迹), 此举也应了异性效应的全世界理论。他们承认,当年竭尽全力为母亲捧场,有的为 了维护母亲还与观点相左的观众打架,胜负都有。我观赏着母亲当年签下的东西。 母亲大多把字签在崇拜者递来的节目单上,不过也有例外,因为我看到了精致的折 扇、手帕,甚至还有男人们冬天使用的围巾。比如一男子对母亲主演的《桃花扇》 百看不厌,追逐母亲题字。“香君呕血而死,只怪朝宗寡情”,这是该戏的主题思 想,母亲照搬上去。 在当年演出结束后被观众包围而欲罢不能的情况下,为了脱身,她写了许多这 一类事后肯定也会忘记的东西,持有这些东西的主人又好于向外界炫耀,耳目灵通 的父亲自然会生出丰富的联想。“这是明目张胆地向观众调情,这完全是旧社会里 戏子们的腐朽作风。”父亲如是评说。 母亲没有在意。母亲几部大戏走红后,她就受到了盯梢。戏迷盯梢。当然并无 恶意,戏迷们常常扒上围墙,窥探母亲练功,有的甚至骑上围墙,很有点一次看个 够的劲头。 巩妈在那些年头,使用简单的工具驱逐他们。 她用拖把的长柄,晾衣裳的竹竿。巩妈拿着这些武器去打击那此骑墙者,“下 流坯,都给我滚!”巩妈是狂怒的。而父亲在楼上不发一言,他撩动厚厚的窗幔。 我想,那个主意肯定是他在这一刻里包装好的。 因为没过几天,父亲机关里开来一部卡车,工人们在我家院子四周布了电网, 并且安上了文静卫生的瓷瓶。 离婚前一年,母亲神色黯然。自从安上电网后,一向来走动的舅舅也很少来了, 他曾经多年充当父亲下棋的弈手。母亲很多演艺界朋友也不来了。当年在某个小圈 子流行的一种舆论,认为在夫妻关系的最后一年里,父亲与母亲是分居的(指不住 在共同的卧室里,但仍住在家里)。 母亲大约不会想到,这一年也是她舞台生涯的一个句号,从此以后,她的职业 和身份都发生了突变。不过这一年她有收获,她首次涉足现代戏领域,主演一位民 国初年挣脱家庭封建锁链、勇敢地去追求新鲜空气的大家闺秀。她和剧中搭档的一 个男主角几次去故事发生地川西一带深入生活,找到不少可以加工的素材,回来后 便紧锣密鼓投入排戏。也许这种快节奏的繁忙,可以冲淡母亲对家庭的忧郁。 最先冒出谣言打到母亲时,她茫然无知。自从父亲安排电网后,母亲着意整饬 言行,拒绝与一切包围她的票友见面、题辞、合影留念。母亲想保护家庭安全。但 谣言还是来了,它在人们接力棒式的传播中完成了细节,母亲与那位搭档男演员的 川西之行,被描绘成一场富于艳情的远足,这两人一时变成热门的街头海报式人物。 父亲在卧室掀起风暴的那夜,我与大姐二姐躲在巩妈身边。我们听见玻璃爆炸 的声音,母亲的哭泣。“巩妈你去劝开!巩妈你去劝开!”我们哀求。 “我不去!”巩妈断然决然,“你妈是个浪女人!地地道道的浪女人!” 巩妈以佣人的身份居然敢于这样说,可见形势的严重了。 那段日子,母亲反倒平静下来,也许她在等待什么,她有预感了。她的命运就 是等待,她明白。母亲扛上铺盖重新住进了剧团的集体宿舍,和蒋师妹做了上下床 的邻居。母亲想起几年前结婚那天自己满怀幻想,也是在这张单人床上包扎嫁妆的 情景。 蒋师妹说:“师姐,你回来了。”母亲点点头,“我的床板怎么缺了一块?” 蒋师妹说:“小花脸孙富去年打家具娶媳妇,撬走了一块。” 母亲笑了,她把残存的几根木条铺得均匀一些。 蒋师妹从床上爬起,“就像一场梦,师姐。”她眼圈红了,同情地看着母亲。 母亲没有言语,打开床边小窗。节令告诉两个女人,黄霉雨天到了。 家里的气氛好像也在等待什么,那次精心安排的离婚谈话,现在回想起来,在 开始之前便充满了导向。巩妈先是吓唬我们,“跟你妈走,你们统统饿死。”我们 姐弟才那么几岁,经下住恐吓。过了一会,那个女干部就在客厅出现了,她挎着雨 衣,笑眯眯的。她的腰身很好。她走过来一个个摸我们的脑瓜,几岁了,生肖属什 么呀,慢慢便扯到了父母亲的事。不过女干部说得委婉亲切,她问:你们是想留在 家里呢,还是想跟你们母亲走。她在说到“家”这个字音时,舌尖和下腭轻轻碰撞, 散发出一种温柔的效果,她不使用这样的句式———你们想跟父亲走呢还是跟母亲 走?过了一会,她听见了她所期望的几声微弱的答复,女干部就很高兴拉开客厅大 门。我们发呆了,原来母亲根据某个人的指令,一直等候在门外,她仿佛是一位等 待法警传唤的被告。她守候着判决。 整个过程,父亲没有出面。长大之后我们才懂得,这原本应该是一场庄严的仪 式。而那种场面多么简单,只消指派一个人下去走一走,就可以决定了。其实决定 什么呢,早在决定之前,真正的决定就已经决定了的。 我那位愤世嫉俗的舅舅,今年也已50多岁了,早已名扬天下。舅舅所攻专业是 电影理论,在影评界横刀跃马,一些拍了伪劣片子的,害怕他的文章。 我30岁后掌管报纸文艺版,多次向他提供版面,便于他发泄炮弹。我们甥舅之 间并不因为父亲离异而断绝往来。但舅舅有一点旗帜鲜明,决不再跨我家门坎,自 从母亲被父亲“请走”的这二三十年光景,他一次也没来过。 舅舅最后一次来我家,从形式上讲和他头一次来是一样的。头一次,他作为母 亲唯一的亲眷,负责把做新娘的母亲送上门来。最后一次,他以同样的身份把母亲 接走。黄霉雨天,母亲打着伞,舅舅帮她扛一只皮箱。巩妈面对已经废黜的前女主 人,站在门口送客。我与两位姐姐趴在二楼窗台偷看,我们太小,有些事实在看不 懂。当然,母亲同我们告别时,我们都哭了。 后来,很是过了些年头,舅舅提着烧鸡,来我插队的村子看望我这个外甥。舅 舅重又唠起往事,“我可是个送货的角色哩。把你妈当货送上门去结婚,是我干的。 把你妈当退货不要了,也是我去收的。 还装模作样寄来一张什么离婚证书。人,都是吃饭的,得摸摸自家的良心。“ 舅舅最后一次冒雨来我家,接走了(或者说收回了)母亲。母亲在剧团集体宿 舍等候对她的进一步裁决。过了两天有人把她召到人事科,主持谈话的同志很客气, 向她传达了工作调动的决定,让母亲去某个乡镇文化馆工作。“当然,”同志接着 说,“路是有些远,不过这是工作需要。你还是干部编制,待遇都不变。”同志停 顿了一会,搜索母亲的反映,又安慰道:“这是正常的工作调动,我们组织上一贯 信任你的。你呢,不要七想八想,唉,有什么困难?有困难尽管说嘛。” 母亲去的那个所谓路有些远的地方,隔了两年之后我才知道,也仅仅知道地名, 还是大姐告诉我的。我刚上学,我们姐弟在做作业时摊开一张几个省的行政大区地 图,寻找那个叫张庙的地方。我们在本省找到两个张庙。在毗邻的省份又找到两个 张庙。四个张庙都看不出有铁路的标志。唯有一个张庙,发现了细微的一条红线穿 过那里,它像条幸运的红蚯蚓,这表明它有公路,可以跑四个轱辘的汽车。 这个张庙位于本省偏北山区。 二姐带头叫起来:妈肯定就在这个张庙! 我们在茫茫地图上找来找去帮母亲安排住处时,听说了父亲就要结婚的消息, 我们并不吃惊。每个家都该有个母亲的,这便如同每个单位需要配置传达一样。母 亲离家的两年中,父亲被喜好这个空缺的不少热心人所包围。这一次,父亲彻底改 变了初婚年头的罗曼蒂克思想,不考虑什么爱情邂逅从而一见钟情的资产阶级观点。 父亲的要求不高,就是人诚实,有文化,能理家。父亲这种地位的干部仅提三个条 件,态度是谦虚的,漏掉了一般男子当仁不让的美貌要求。除此以外,父亲还有一 个条件,对外不讲,自己内心掌握:凡从事表演的文艺界女性,谈也不必谈。如此, 父亲为自己提供了广阔的择偶范围,因为那三个条件实在简单,好像新中国的女性 差不多都能具备的。 我们相信父亲前后接过几十起介绍人,有一些被介绍的女子还来过我家,但毫 无结果。在对所有介绍人感到厌倦了的那个黄昏,父亲呆在他的书房里沉思。秋风 微动的窗帘外,几头健壮的蟋蟀互相争鸣,在拔尽了暑气的花园深处,一种被叫做 纺织娘的昆虫长一声短一声振翅,声音恍若古代人击筑,苍凉,迷茫。父亲心神疲 软之际,正巧佣人巩妈蹑手蹑足来书房沏茶,父亲看着她将茶壶里的水悠悠沏入杯 盏,一条碧螺春贯穿的水流在空间划出弧线,随后溢了清香。父亲看着巩妈,好似 看见了某种预感,巩妈也感觉到了,所以肃立不动。父亲示意她坐下。 父亲踱了几步,长叹一声,把话题递给她。 “你看看,巩妈,我这门亲事,实在烦人。” 巩妈仔细听着,不说话。父亲点了根烟。“巩妈,你手头有什么合适的,也帮 我参考参考,好不好?” 巩妈说道:“首长亲事,我们怎好随便插嘴。”父亲连连摆手,“你是个一向 做事稳当的人,我清楚。 有合适的,对我说说。“父亲又把那三个巩妈早已烂熟于心的条件,用手指头 一个一个地掰给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