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巩妈果然不负父亲对她的预感,她帮我们找到了继母。 20多年前父亲观赏巩妈沏茶从而产生了某种择偶的预感,很快在巩妈的一番奔 波中兑现。被称为巩妈远房亲戚的这位姑娘刚从师专毕业,分配到南市一座小学教 绘画,她搬到我家来是个星期天。继母行装简单,看不出有特别的嫁妆奉献给自己 的婚姻。我们知道,一周前父亲带她去北京游览,很多尚未冲印的胶卷带着效果未 卜的神秘夹在她的手提箱里。父亲陪她来看我们做功课,我在做加法,二姐做小数 点,大姐在算盘上弄“留头乘”。由于巩妈事前对我们作了布置,所以看见继母过 来,我们都站起。 继母宽慰,要我们坐下,“星期天也不休息,真用功。” 父亲笑着说:“他们都懒,不过还算听话。”继母显然更重视我这个性别为男 子的老三,她把我抱了起来,不过分地吻了吻,不过我没有得到印象中的母爱快感。 婚后的继母,是一个静的角色,不像母亲,一天到晚老是台词唱腔身段的。继 母懂茶道,精插花,编织缝纫等一套女红手艺也不错。继母面对一盆即将拼插的鲜 花凝神布局时,连一向吵闹的被母亲从国外引进的一群西洋狗儿们,也会规矩起来, 散坐在她的插花周围。继母还热心园艺,她把很多时间用在这儿。她常去的花木商 店欢迎她这位苗条温雅的主顾,有些品种就得益于花店的照顾,有些则要从朋友们 家里的花事中割爱过来,然后她再嫁接。嫁接花木最需要雨天,继母穿了雨衣,在 花园里忙活,有时雨衣闷热,她便独出心裁,把伞柄系在后背,这样,伞就成为她 身体的一部分,伞跟着继母的人体需要走。 倘有兴趣在楼上观看(父亲常常这样),你会感觉花园的雨水中漂着一朵蘑菇。 父亲对园艺的热情恐怕也是这个阶段出现的,但没有维持多久,正如他对继母 的热情一样。有一段日子,父亲参加劳动,他帮继母去拾由于她剪枝打条后遗落下 来的残枝落花,空旷的花园因此响起剪刀喀嚓喀嚓的声音。不可否认,有时刀剪是 空响的,其实没有剪到什么东西。父亲打趣说:“听人讲,剪刀空剪的声音会不吉 利,是不是?”继母说:“那你就只当它剪着了东西,不就好了。”父亲又说: “那除非是没有看见。” 继母不言语了,低着头,用手指轻轻拭去刀剪两面沾染的花红。继母有别于母 亲的,是她那种不多言语的态度,她处事的谨慎,还有静思冥想的习惯。 对父亲,继母恭谨,形象几近于银幕上属守妇道的日本女人。在我们的记忆里, 她与父亲,好像没看见一方之于另一方的夫妻调侃,或者嬉戏。他们之间很容易让 外人产生相敬如宾的感觉。 现在继母快50了,她喜欢抱我的儿子,儿子也喜欢叫她奶奶。从踏进我家至今 的20多年光景,继母没有生育。继母仍旧当着她的那个绘画教师,业余又添了个爱 好,就是以写作诗歌来自娱,不少杂志刊登她的作品。她最近一首叫作《无花果任 你摘》的短诗,被一名素不相识的歌星弄去谱了曲儿,逐渐唱红,眼下流行在本市 卡拉犗犓。 我们姐弟仨在童年的那张地图上勾勾画画,猜测母亲可能的去处。我们找到了 四个张庙,并且认准那带红线有公路的张庙一定是母亲的所在。这个幻想居然得到 强有力的支持。继母住进我家后,喜欢查看我们的作业,那次她走后,我们看见一 支红铅笔画的箭头,从本城直插那个被我们所猜测的张庙。 我们知道是继母干的,这个女人,还真仗义啊。我们小小地欢呼了一阵。谨慎 的大姐马上藏起了地图,她怕从此掩埋我们姐弟仨对母亲的窃窃私语。我们惧怕父 亲,同时也渴望在他的权力所带来的优裕环境中生活。但好景不长,“文革”来了。 大姐刚升初中,我与二姐还在念小学高年级。经历了抄家,父亲的精神垮了,先前 专用的轿车司机也走了。再以后,文艺系统的造反派认为是父亲当年迫害了母亲。 这事件尽管没有发生(原因是母亲没有来,也不知道她为何不来),但它给脆 弱的父亲提供了契机,他图谋自杀。是佣人巩妈在最关键的那瞬间解下了父亲的绞 索,这事除了家里,外界丝毫不知。“文革” 几年,巩妈没有离开我家。有很多理由可以离开,比如,作为内勤身份工人编 制的巩妈,人事关系在机关,造反派以停发工资要挟,怂恿她学习父亲的轿车司机, 尽快脱离我家,巩妈不听。巩妈因此落得骂名,被称为甘当走资派奴才。好在巩妈 神经坚固,对政治术语不太敏感,终于拿她没奈何。后来父亲得又复出当官,给他 驾驶轿车的仍然是从前那位主动离走的司机,父亲常常仰在小轿车的沙发上,每当 车子在街口拐弯,父亲总能看见反光镜中司机那张表情复杂的脸。被命运捉弄的, 其实并不仅仅限于父亲。 过了三四年光景,我变成应届初中毕业生,18岁了。整个社会都在喊上山下乡。 我们姐弟仨都是动员对象,逃不了的。父亲革命干部的地位虽已确认,但仍需巩固, 所以不得不表现,心里却是犯愁的。巩妈出主意,说是让我们去她老家插队,老家 那个村庄有亲戚把持生产队做领导,日子要好过一点。巩妈的主张让父亲放心,于 是让继母给我们置办行李,临走,又亲临火车站送行。 没想到父亲这一送,却把我们姐弟仨又送进了血统的轮回,第二年春天,我们 见着了母亲。大姐二姐决定瞒着生产队里巩妈的亲戚,让我先去打前站,上张庙会 母亲。 这年春天我19岁。与我同行的,是我初恋的情人,她来自天津卫,也在村里插 队。我当时为赢得爱情而激动,想把她带去让母亲看看。我俩坐长途汽车,山路颠 人,惯性常常把我俩身体撞在一块,产生一种树缠藤藤缠树的奇妙感觉。我向她讲 述我所了解的母亲,她的种种不幸,13年前母亲被迫离家的情景,她眼睛里流露出 少女的哀伤。 两天长途汽车,把我俩拉到我童年时代在地图上勾勾画画的那个张庙。原来它 是一座较大的乡镇,文化馆依傍镇革委会的办公大楼,文化馆的馆牌很小,它的形 象类似革委会的一个小秘书。 拜见母亲并不顺利。在文化馆传达室,我俩被告知,母亲下乡去了,要明晚才 回馆。老传达以他的职业经验,一眼就看出我是什么人了,他热情接待了我。老传 达腰里缠了一大串钥匙,瘸着腿,叮叮当当朝前带路,上母亲的宿舍。他一边走, 一边讲述抗美援朝战场上美帝国主义强加给他的这条瘸腿的故事。文化馆的布局四 四方方,一个可以召开群众大会的四合院,一间间房子都持有牌子,写着“图书室”、 “忠字室”、“棋类室”、“幻灯室”。四合大院中央是个篮球场,却在圆心长着 一棵巨槐,叫人哑然失笑,不知怎么去赛球。老传达带入一个平房,说:“馆长住 这儿。”我才明白,原来母亲是这座四合院的领袖。房间不大,被一块充作屏风的 “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油画分为前后两半,前面母亲住宿,后面堆积着许多散发出 霉味的繁体字书籍。母亲陈设简单,一顶长方形蚊帐遮没了单人小床,很像一个面 对群众尚未开幕的微型舞台。床边放着一张写字台,台右角恭放着毛主席的雄文四 卷,还有很体面的文房四宝,这四件书生东西在别人面前也许并不稀奇,于我却很 惊讶。倒退十多年母亲在家的时辰,双亲中,我只能在属于父亲的书房看见文房四 宝,而母亲芬芳的梳妆台,除却化妆品,是寻不到和笔墨有关联的东西的。 写字台正中墙上,贴了一张母亲署名的临摹毛主席《七律长征》“红军不怕远 征难”的字帖,在当时全国遍地开花的临摹作品中,这幅作品未必上品,不过出于 血缘方面的偏袒,我觉得母亲的墨宝还真有几分毛体的韵味哩。写字台玻璃板下压 了好几张样板戏剧照,母亲那种极容易辨认的扮相,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她演《沙 家浜》里的阿庆嫂,《海港》里的方海珍,《杜鹃山》里的柯湘,都是中年阶段的 旦角角色,于母亲很相宜。老传达说:“这一带演样板戏,你妈最好。” 闲说一阵,跟老传达去打饭,当晚宿在馆里。我那天津小恋人则跟馆内另一个 女家属睡。我与老传达同歇一床,互相已很熟悉,他的话多,说的也是有关母亲的 事。一直说到半夜,差不多将母亲十几年来的眉目讲了个明白,老传达才睡去。我 不可能睡着,我的想象随着老传达刚才灌输给我的信息,在脑子里把母亲漂了起来。 13年前母亲被废黜,她搭了长途汽车孤独地走了。曾经给她带来荣誉、身份以 及屈辱的这座城市,慢慢从眼里消失。她对那个遥远陌生的张庙心怀恐惧,她想起 那出给自己带来名气的《苏三起解》,想起小女子苏三被充军发配时哭唱的词儿, “苏三离了洪洞县……”。 母亲刚到张庙文化馆落脚时,不少飞短流长袭击过她。外来女性的漂亮面容以 及被下放的神秘身份,给张庙居民提供了聊天的兴趣。不大像个好女人。大家暗地 里想。 母亲默默承受那些眼睛。她做过文化馆编卡员,资料员,群文干事,还做过校 外文艺辅导,教孩子戏曲和舞蹈。学会了种菜,种花生种包谷,她慢慢像个土生土 长的农民了,尽管她是一名拿工资的。几年过去了,人们没有从她的身上看出什么 歪风邪气,张庙的舆论开始有了共识。这是个好女人,不要在背后乱说她。 听听,这就是对母亲的评价。 第二天傍晚,母亲从乡下回馆了。我和我的恋人一直等待与她相逢的时刻。看 见老传达与母亲兴奋的耳语。母亲到了我面前,她急促地抱了抱我,她的拥抱有点 惶惑不安,她马上转开胸怀,去抱我那天津恋人。这个拥抱对她们来说,双方都十 分投入,母亲活像抱着了一个踏踏实实的希望,因为她马上哭了。两个女人挤作一 团,完全是一种妇人之间十分倾心的对哭。 事情这么突然,和我原先的构想是有出入的。 母子分别十多年,母亲原本应当付给我的那一份哭爱,竟都移情给了我的恋人。 我独自站着。不过世间的母爱也都具备灵性,哭了一会,母亲醒悟了,她一把将我 扯到我的恋人面前,母亲对自己想当然的未来儿媳说,“莫哭,莫哭,我的儿子, 从小就是个乖孩儿。” 事实上,母亲当年洒在我恋人身上的泪水,全白搭了,我的爱情遭到了流产。 两个姐姐的爱情也一样。我们姐弟仨统统没出息,向父亲出卖了我们的初恋。 那年初探母亲后,我又重返插队的村子,向两个姐姐通报了来去经过。原来不 独我在偷偷恋爱,大姐二姐暗地里也有情人,是两条北京插队汉子。环境愈是艰苦, 爱情愈是深入,终于让巩妈当领导的生产队亲戚探获,我们姐弟仨被突然送进山沟 修水库,数月后回到村里,咱仨个的对象早已奉调别的公社去了。 不过几天后,巩妈从城里赶到这儿来探望我们。 巩妈踏入我们姐弟仨的知青户宿舍,挑亮煤油灯芯,她代表父亲给我们送来城 里的吃食。巩妈注意到我们的丧气脸色,我们为失去情侣而伤感。巩妈劝我们吃喝, 我们不想理她。巩妈笑了,“这事,是我干的。”巩妈自斟自饮。“你们的恋爱对 象,是我把他们弄走的。” 巩妈说罢,拿出父亲的信叫我们传阅。“你们爸说得对。不能抓进篮里就是菜。 你们恋了爱,在这儿一扎根,那你们的前程全玩完。大道理我不讲,你们各自去想。” 第二天一早,巩妈便离村回城了。我们姐弟仨好像对消逝了的情人有过一段怀 恋的日子,但后来也淡漠了,我们变得清醒起来,也变得实际多了。事实上那三位 情人调得不是太远,偶然还在县城的赶集中相遇过,当我们四目相对的那阵,情景 实在可怕。我怕见我的天津情人,大姐二姐怕见她们的北京情人。 就这样熬到了“四人帮”粉碎,姐弟仨全考上了大学,我也得以在长江边那座 著名的文科大学就读。 我在读到唐代大诗人顾况的那首《弃妇词》时,又联想到了母亲,为了呼应这 种感伤的情绪,其实是一种矫情,我创作了一些小诗,把它们寄给母亲。母亲很快 回了信,说这些东西都是傻孩子写的,是为了解闷才写的。母亲还说,当年你们姐 弟留在家里是对的,倘跟着我来张庙,你们一辈子苦不出头。母亲对我最大的责备, 是不应当舍弃天津小恋人。那个姑娘多好,母亲在信纸上叹息我那位前恋人。 我的良心慢慢平静下来。我们姐弟仨都在大学毕业后谋到了工作,虽不显达, 但与我们家雀般的性格很吻合,我们自知不是什么大材料。大姐二姐选择门当户对 的实惠男人,结婚了,我也是。我们的婚姻都是父亲一手撮合的。我的妻子美丽温 柔,我对她上上下下都表示满意,如果说我对法定的婚姻略有不忠的话,那么,我 确实把初恋年代天津姑娘的一些照片以及情书转移到了母亲那儿,母亲很乐意为自 己的儿子看守隐衷。 在这个可以看作为故事的东西快要结束的时候,也就是今年年初,巩妈终于从 我家搬了出去。在此之前,已经在家中出现征兆,表明父亲开始对她厌烦。父亲找 到的藉口,是他“文革”初期企图自杀幸而被巩妈及时搭救的事,社会上有所传闻, 父亲怀疑是巩妈向外界泄的密。说实在的,即便是说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当年不 堪凌辱而谋求自尽的干部也不是个别,又不是叛变投敌的原则性错误,再说也没有 影响父亲自杀未遂之后的二十多年官运,完全可以不去理会。可父亲不依不饶, “这个妇人,老坏我事。 几十年来,她老坏我事。“ 父亲对巩妈的鉴定原来包含着不止上述这个事件,想必还在其他的意味。我们 姐弟猜了猜,后来明白了。 巩妈今年年初走的那天,还帮父亲和继母做了最后一次推拿,给家里几间房的 地板打足了黄蜡,她的两个儿子踩了三轮车来替她装铺盖,两个儿子长大了,几年 前父亲运动关系,将哥俩从乡下调到城区,又安排了工作,过上了农转非的安稳日 子。巩妈卷好铺盖,领着两个儿子走向客厅,给父亲与继母辞别,巩妈叫两个儿子 跪下,“给首长叩头,你们,不要忘记首长的大恩大德。”巩妈说罢,掩面哭了。 父亲急忙去搀扶,“使不得呀巩妈,你是老同志了,怎么也来这个封建东西。快快 起来孩子。” 父亲说着,也有些动容,让他们都坐下,又吩咐继母去拿早已准备好的纪念品, 赠送巩妈。父亲又说:“巩妈,你也上了岁数,组织上让你退休,是一种关怀。回 乡下后有什么困难,你只管进城来找我,不要客气嘛。” 巩妈听得仔细,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我们一家子走拢花园,为巩妈送行。的确,巩妈是老了。30多年前巩妈乌黑的 头发戴着几朵丧夫的白花,步入我家帮佣,她和正在哺乳的母亲差不多年轻,我的 岁数等于巩妈在我家的工龄。她,不能不老了。 在我们家里,渐渐老去的还有继母。20多年前她替代母亲走入我家,父亲只是 短暂地喜欢过。继母精于茶道和插花,又能绘一手好画,作诗也不错,被歌星谱了 曲儿在卡拉犗犓演唱。她对园艺也有本领。可惜父亲对这些都不入眼,父亲私下有 过评价,认为她过于阴冷,过于沉默。“不像个女人,”父亲的结论简明扼要。近 几个年头,继母迷上了离家不远的大佛寺,渐渐将身心移情于它,常去朝拜。在那 些香烟缭绕的佛事场合,继母双手合十,潸然泪下,好事的目睹者互相传播继母的 虔诚。父亲知道便很恼怒,说道:“像我们这种家庭,竟然出现这种糊涂的信仰, 让人知道了,怎么像话?”继母与父亲,也早已把卧室分开了,这是正常的。对于 老年伴侣,应该有合适的独立单元,以便展开自己的回忆。继母终于没有获得生育, 以我一个新闻记者的职业猜想,她才写下了那首《无花果任你摘》的诗句。 父亲的衰老,是不用任何提示便可以看清楚的。 他大概马上要离休了。早年与母亲在花园合伙种下的那些名贵乔木,他给它们 编了号码,父亲无聊的时候,一棵一棵巡视它们,随后大声指示刚刚聘来的安徽小 保姆。25号有虫害了,得喷一点药水!13号有一群麻雀在筑巢,要赶走它们! 母亲早年去国外巡回演出带来的西洋狗儿,一代一代下崽,父亲倒有兴趣,给 它们喂牛奶梳皮毛什么的,它们在家豢养久了,都很懂得去逢迎他老人家的心思。 自打19岁插队那年初访母亲后,我和大姐轮换着去张庙探视她,至今也已十多 个年头了。我是记者,东游西逛的机会多一点,有时一年去好几回。我们姐弟仨还 把各自的子女带上,让母亲享受一下孙辈或者外孙辈的乐趣。父亲对此很清楚,从 不干涉,当我们出门去张庙,他就说,“你们走啦!”我们点点头,表示是这样。 父亲与我们之间彼此心照不宣,但他从不多问,就是以上两句话。父亲老了,两只 眼袋吊在两颗眼珠下,瞌睡时,眼袋里总存着梦境中的泪水。他的头发又白又少, 他习惯了从秋天开始就戴帽子。父亲长年嗜好豢养一种被当地人叫做“叫蝈蝈”的 夏虫,每当秋风透骨,它们鸣唱停顿而冻死在笼里时,可以看见父亲捧着蝈笼呆呆 默想的孤独。 也许他想,来年若再养几头,结局也将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