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走过荷塘,穿过玉米地,越过防洪大坝。爷爷是被四叔公司的几个大块头保安 抬着的。向飞发现就是坐在轮椅上面,爷爷还是那样威严无比。 防洪大坝上站着牛栏沟的男女老幼,他们挥着手,目送着当年的向书记离去。 想起来了,向飞忽然想起来了,他听人说过:当年是爷爷带领牛栏沟的乡亲在这千 亩荒滩开垦了这一大片玉米地,听说别的地方饿得人吃人的时候,牛栏沟不仅人人 吃得饱饱的还能上缴许多许多公粮。向飞听说这高高的防洪大坝是当年爷爷带领豁 湖的乡亲修建的,防洪大坝像母亲的手臂,庇护着豁湖。难怪那么多乡亲迟迟不肯 离开,久久向爷爷道别的,爷爷这次回乡下,说不定再也不能回来了。想到这里, 向飞大声说:“你们都停下,好生停下。反一个方向,让爷爷看看身后堤坝上的人!” 爷爷终于看见了他的乡亲们。爷爷又在默默淌泪。远处的防洪大坝上,没有一 点声音,在夏日炎热的青烟中牛栏沟的乡亲似真似幻。爷爷收回了视线,近近看一 眼孙子向飞。又投望远处的人群,又看一眼向飞。爷爷泪如雨下,闭上了眼睛。向 飞挥挥手,说:“行了,可以走了。” 这个很小的插曲在向飞的四叔、姑姑和大伯他们心灵上引起的震动不亚于一次 九级地震。他们三个人都从队伍里落后下来,拉住向飞。大伯先问:“向飞,你怎 么知道爷爷想看上那一眼?”向飞说:“你们没想到吗?姑姑,你也没有想到?” 姑姑摇摇头。向飞问四叔:“四叔呢?四叔应该想得到呀?”四叔说:“我没有想 到。”向飞脸上生出失望,说:“电视上老打这种镜头,老革命向百姓挥泪告别。” 说完一笑,甩开腿追赶爷爷,留下四叔他们互相看着直摇头。 母亲已经做好了午饭,站在屋场一旁等候着。等队伍一上屋场,母亲就喊向秀 :“向秀,快把脸盆端来。”向秀飞快跑进屋,端来了脸盆。向飞看见母亲从脸盆 里绞了一条毛巾,轻轻地为爷爷擦去脸上的汗水、泪水和灰尘。母亲说:“我饭菜 都做好了,你们都是几年难得回家一趟,好歹在我这里吃一顿饭。”四叔说:“嫂 子,人家在镇里都安排好了。”母亲说:“人家安排了,人家自己吃。”四叔说: “嫂子,我们回来还有重要事情在宴会上办呢。”向飞看见母亲生气了,她盯着四 叔,说:“老四,要走你走,你们都走!把爷爷留下来行吧?让我伺候老人家吃一 顿饭。”向飞看见爷爷的嘴唇在动,凑近了听。母亲问:“向飞,你能听懂爷爷说 话?你真能听懂?”母亲脸上又惊又喜。向飞点了头,说:“爷爷说哪里都不想去!” 母亲高兴地说:“向秀,快,去把筷子碗都摆上饭桌,向飞,你摆酒,对了,还有 生日蛋糕呢?你一早给爷爷办的寿礼呢?快摆到桌上啊?爷爷留在老家过八十大寿 呢,你们动作都快点啊?” 向飞观察到四叔的为难表情,还有大伯的脸上也是为难的表情。再看爷爷,爷 爷的眼睛盯着向飞把那盒生日蛋糕往桌上放,爷爷的目光里有笑声。向飞说:“爷 爷在笑,妈妈!爷爷高兴看见生日蛋糕。” 四叔焦急地抬腕看了看手表,再看看大伯,问:“老大,你说呢?”大伯也低 头看了一下手表,说:“要不这样吧,我们给老人家敬一杯酒就走,你的事是大事, 那是不能耽误的。”大伯问姑姑:“你的意见呢?”姑姑说:“这样也行。” 母亲正把香、纸往神龛上放,抱怨说:“他也是,明知道爸爸是来过八十大寿 的,偏要出去。连个烧香的人都没有!”向飞从母亲手上接了香,说:“我不是人? 我来吧,让我来,我知道这些东西怎么弄。”说着,用火柴点燃冥钱,勾着腰,左 手捏纸,右手点香,嘴里还说着话:“这不叫点香,这叫发香。香火发了,插到神 龛上。烧很多很多的钱给阴间,给奶奶送一万,给爷爷过去的朋友也送一万,叫他 们有钱做事情,有钱买枪买子弹,想打谁就打谁。”母亲说:“向飞,哪有你这样 敬神的?你尽胡说八道。”一屋子人被向飞的话逗笑,连爷爷也像在笑。 向飞所做的这一切都被一个人看见了,这人是悄悄回来悄悄站在屋门口的父亲 向发家。“好了,放鞭的事情交给爸爸!”向飞眼尖,也只有他一个人是面向屋门 口的。众人闻声回头,看见向发家手里拎着一大卷鞭炮。向发家进了屋,也不跟任 何人打招呼,就是轮椅上的父亲,他也不看一眼。他走到向飞跟前,“啪!”给了 向飞一个无比响亮的耳光。向飞被打傻了,用手捂着脸。向飞没有叫也没有哭,他 抬起头看父亲的脸,父亲的眼里仍旧充满血丝。向飞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说: “爸爸,你又去喝酒了!你又醉了!”向飞的母亲生怕向飞还会挨打,赶紧走过去 卫护着向飞。 四叔想说话,刚一张嘴就被向飞的父亲用手指制住了。父亲说:“我都知道了, 我什么都知道了,你不要说,我也不想听。你们都走吧,一个一个,都走开,不要 站在我家里!听到没有?再不走我就要拿刀杀人了!”母亲说:“向发家!你今天 吃错了药吧?你是疯了吧?”父亲不等母亲说完,迎头就给母亲一个耳光,比刚才 打向飞还响,把母亲的嘴巴打出了血。大伯上前一步,说:“向发家!你这是跟哪 个过不去呢?我看你今天也是太不像话了吧你?”向飞的父亲冷冷地一笑,说: “你是谁呀?你这种口气说话,你是谁呢?” 向飞看到大伯四叔他们你看我我看你,表情都很难堪。向飞看向爷爷,问: “爷爷说什么?爷爷再说一遍。”爷爷等向飞把脸靠近,喉咙里发出咝咝的响声。 向飞点点头,挥手说:“爷爷叫你们走,都走,只他一个人留下。” 四叔走近向飞父亲的跟前,说:“二哥,你听着,我现在是破天荒叫你一声二 哥了,你不要趁机会借酒装疯,你放明白一点。刚才进屋,你说你什么都知道了, 你知道个什么?我看豁湖就你向发家一个人混得最差,你以为你耍酒疯就有人怕你? 你有什么本事?你又能有什么本事?这些年,要不是我们帮你,你会是个什么模样?” 姑姑拉了一下四叔,说:“老四你少说几句,二哥今天像是心里很难过呢,算了算 了,我们都走,爸爸留下来也好,回头我们再来接他。二哥,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 难得我们向家这样大团圆,你就少发点酒疯好不好?有话,我们晚上再说。”向飞 发现父亲的双眼越来越红,像有东西在他眼睛里猛烈燃烧着。四叔说:“装什么疯? 以疯装邪!那好,爸爸留下,其余人赶快上车到镇上去。”说着对一直站在门口的 公司职员说:“留下奔驰面包,其余的人赶紧上车,行动快点!” 杂乱的脚步声、汽车发动声、汽车喇叭声。人和车离去,向家回复了平静。 向飞的父亲走到门旁的竹椅边坐下。向飞发现父亲很可怜,像霜打的茄子蔫蔫 的。再看爷爷,爷爷的脸上没有一根皱纹不是痛苦,没有一块肌肉不是痛苦,爷爷 也在看向飞的父亲。父亲坐在大门口,埋着头,门口的阳光火辣辣的。屋子里很安 静,不像是有人在家。这样安静了很久,母亲才轻手轻脚地走到父亲身边,问: “吃饭吧,爷爷应该饿了。”父亲闭着眼睛,一脸倦容。母亲说:“你今天不该这 样的,今天是爷爷八十大寿呢?”父亲仍然闭着眼,说:“喂蛋糕他吃吧。” 屋子里的气氛很沉闷,向飞觉得这不像是给爷爷做生日,倒像是给爷爷送葬。 向飞给爷爷送蛋糕吃,爷爷吃了一口,眼里滚出几颗泪珠。一屋子人都听到爷爷的 喉咙里发出咝咝的响声了,向飞说:“爷爷不想吃,爷爷说他什么都不想吃。” 太阳照在屋门口,向飞感到豁湖的土地正在越来越烫。父亲懒懒地睁开眼睛, 懒懒地说:“向飞,把爷爷推到这里来。”向飞推着轮椅,脑海里浮现出早上廖丽 坐在轮椅上的情景,脑海里还回响起那首歌。向飞把爷爷推到了父亲的身旁。父亲 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然后望着爷爷,像不认识爷爷似地看着爷爷,很久才说: “爸爸,我好久没有这样当面喊你了。爸爸,你不知道,今天,今天是我一生当中, 最难受的一天。”父亲说着说着低下头去,又缓缓地摇头。父亲猛然抬头,用一双 凶狠的目光盯着母亲,说:“你,还有向秀,你们两个给我滚出去,听到没?”母 亲问:“你要干什么?”父亲吼叫:“叫你们滚!”母亲只好拉上向秀走出了门。 向飞突然想吐,他一紧张就这样。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