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爸爸,”父亲看着爷爷,脸上和爷爷一样痛苦万分,说:“我知道你今天回 豁湖是要干什么,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对吧?你的生日怎么会是今天呢?你中疯了他 们不让我去看你,人说十个指头有长短,我混得再差,我还是你养的儿,你病了, 我去看看你都不行?手心手背都是肉啊?爸爸,你是怕自己活不多久了,你想回豁 湖看一看,你为什么要在今天回豁湖?今天是七月一日是吧?你就没有想到你是被 老四利用了,爸爸。你一生这样偏袒老四,太不公平了。早几年你为什么不回豁湖 来看看呢?你现在说不了话,走不动路,你知道自己活不多久了,你才想回到你革 命过的地方最后看上一眼。你想都没想过,你是真的被老四利用了,你是被他蒙在 鼓里了呢。老四拉你的虎皮当大旗呢。老四要干什么你知道吗?老四要投资修一条 从省城经豁湖到长江边的公路!你被老四利用了,老大和老三都被他利用了,一家 人都被老四利用了!” 向飞听不懂父亲说的是什么。 爷爷仍然满脸痛苦,爷爷就像一幅名叫痛苦的画。父亲继续说道:“是啊,修 公路有什么不好?古人说,修桥补路功德无量。当年这上千亩荒地,是爸爸带着豁 湖的老百姓开垦的,那八百里防洪大堤是爸爸带人修的,还有呢,豁湖上百个大桥 小桥,也是爸爸你一声令下带豁湖人修的。就是豁湖到长江岸边的土渣公路,也是 你亲自指挥修建的。爸爸,豁湖的百姓,哪一个不念你向书记的好?可是老四修这 条公路,性质不一样,真的,完全不一样。老四修这条路,是要收费的,跟爸爸你 当初修这路根本就不一样。爸爸,老四现在修公路,只是在你原来的路上加宽,加 厚。他要建上许多许多收费站,他是来搜刮豁湖人的,爸爸。你算一算,像我这辆 破面包,哪一天不是往城里或是往江边跑几趟?不管是进城里还是到江边,都要走 那条公路的,不走那条路我走哪里?那就没有路可走了。爸爸你说,老四修这条路, 到底是为豁湖人造福呢还是要我们豁湖人的性命呢?像我这样一辆破面包,只要上 了老四的路,就要给他缴50元钱的过路费,我跑一趟车,顶多只能赚30元钱,我亏 血本那我还能跑吗?爸爸,从前你带着豁湖人修路,那是豁湖百姓自己修的路,人 人尽管在上面走,不要钱的,豁湖人说那是一条金光大道。现在好,现在我们向家 出了一个向总裁,一个资本家,一个大资本家呢,他出钱要改建这条金光大道,他 要把豁湖百姓的路变成他老四一个人的路,他在路上修建许多的收费站,让豁湖的 老百姓一个跑不脱,人人都要给他向总裁交钱买路走!他这不是害人吗?爸爸,你 说呀?他向老四就算有日天的本事,也不该回到豁湖在爸爸你修的路上喝我们豁湖 人的血呀!” 爷爷嘴唇抖动着,像是想说点什么。向飞看看父亲,又看看爷爷,心中似乎对 四叔有了一点看法。少年向飞在这个年龄辨明大是大非的能力是有限的,他只能是 受感染,这种感染源自某种难以言状的恐惧、担忧、同情和敬畏。他一边听父亲说, 一边想父亲的话到底有几分占道理。现在向飞很想听到爷爷说话,他渴望听到爷爷 说出他的看法,作为向家唯一的孙子,向飞在内心深处渴求知道爷爷的痛苦和父亲 的痛苦甚至向家的痛苦。但在少年向飞的面前,爷爷除了满脸痛苦,除了嘴唇颤抖, 并无任何声音发出。向飞看到爷爷头上的银发忽然想起茅草花,爷爷会变成豁湖路 边的茅草花吗? 父亲摸出一支烟,向飞注意到他点烟的双手在抖动。父亲好不容易点燃了烟, 猛吸几口,整个身体似乎得到了平静。这个细节铭刻在少年向飞的脑海里,他想: 父亲今天不对劲呢。父亲又猛吸几口烟,望着爷爷说:“本来有些话,有些话我是 不打算跟你说的,爸爸,你病成这个样子,我不该对你说。话说回来,我对你说了 又有什么用?可我不能不说,我要不说,你就是死了,你也不明白你的二儿子这一 生,活得有多难过。爸爸,我想了很多年,我是真的想了好多年才想明白,我现在 明白得像一池塘清水了,爸爸。我知道父亲的父亲,原来是省城有名的大商人,省 城东门上百个大商铺都是我们向家的产业,是旧社会打仗把爷爷的产业打没了。爸 爸,我们小的时候你常跟我们讲:爷爷只有你一个儿子,爷爷当初要你子承父业把 向家做成省城最大的资本家,可你革了爷爷的命,你从家里跑出去,你投奔革命投 奔共产党的时候,连个招呼都没跟爷爷打。这跟后来老四下海经商一样,老四当初 闯海南,也是不跟你打招呼。爸爸,你投奔革命有没有错?你当然没错,爸爸你从 来就没有错,就是文化大革命你被打倒在牛栏沟住牛棚,你也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 豁湖老百姓的事情。爸爸,你可能做梦都没有想过,老四,我是说我们向家命中注 定要出一个大资本家,他当初从牛栏沟像一头犟牛执意要下海经商,后来你气哼哼 地说,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现在呢,现在老四是省城东门一带赫赫有名的大资本 家了。他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吧?他说当年你革爷爷的命,现在他是革你的命,他要 恢复向家当年在省城东门的产业,今天的向总裁向大资本家,就不是旧社会的爷爷 了,我父亲的父亲相比起来只是向老四的一个小指头了。爸爸,你没想到吧,你革 了爷爷的命,你亲生的儿子老四革了你的命!我相信阴阳轮回善恶有报,我是个很 信迷信的人,我们向家现在是人丁兴旺,可下一代里就只剩一个向飞了。向飞,你 给我好生听着,等你长成大人了,你替我们革你四叔的命,你记住没有?你四叔太 有钱了,可你四叔的钱没有一分是干净的,他骗银行的钱,骗国家的钱,靠剥削压 榨,他还到我们豁湖搜刮不义之财。真的,向飞,我们向家专门出革命家,刚才我 讲的你都听到了,向家的下一代,专门革上一代的命。向飞,你在听吗?你在干什 么?” 向飞并不能全部听懂父亲的诉说,少年向飞甚至越听越迷茫,他捡了一根枯枝 蹲在屋门口在地上写着“革命”二个字。此时在少年向飞的心里,这被他用枯枝写 在地上的二个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充满某种神奇的力量,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从他 面前的土地上耸立起来,让他心神慌乱。 父亲还在诉说:“爸爸,你落实了政策后回省城了,先是大哥得了你的好,当 了官,后是老三她也得你的好,也当了官。我呢?你叫我不要回省城,你叫我就呆 在豁湖。你为什么独独叫我留在豁湖?你说我们向家不能都进城去,必须留一个人 在豁湖。我最老实,最没有用。你说在豁湖留一个根好。我真的是向家留在豁湖的 根?不是的爸爸,我知道,你是不喜欢我,你恨我。你想想看,文革开始我十几岁? 我懂什么?满街都在喊打倒你,我什么都不懂才跟着别人一起喊打倒你。满街都在 写你的大字报,别人逼着写我敢不写?老大这个人狡猾,他宁可当反革命小崽子到 江边沙场劳改,他没有喊过你是反革命,没有写过你的大字报批判你,所以你和妈 妈都对老大好。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喊过口号要打倒你,写过大字报 批判你。你以为我要革你的命,你不光不喜欢我,你恨我,你从来没有把我当你亲 生的儿子看。其实真正革你命的是谁?是我吗?不是。是老四!爸爸你想想啊,那 时我只有向飞这么大,我能懂什么?我总在想,从我一出生你就不想管我,这么多 年,你狠心把我一个人留在农村,这么多年啦爸爸,我受的苦不比你过去参加革命 吃过的苦少多少。我当农民种田吧,农药、化肥、种子、摊派、公粮、税费、集资、 人丁,乱七八糟的费用加在一起,只有亏血本。我不是不想种田,我是不敢种田, 再种不得了,也种不起了呢。我又没本钱做点别的事,田我是坚决不种了,我去找 老大,指望老大能帮我一把,老大不肯。老大的心是石头,他不是我的老大。又不 好去找老三,做哥哥的去找妹妹,毕竟她是嫁出的姑娘泼出的水,我找老三她可能 会帮我,可我怕在妹夫面前没脸。我只有去找老四,老四那么有钱,随便给点什么 事情我做,总比我在农村种田强,老四却说他的公司搞什么亲友回避制度,不允许 亲友在他的公司工作。他也不想借钱给我,老四说我是个无底洞,是个没用的人。 我不怕他骂我,爸爸,我就看在向飞要钱读书这一条上,我厚着脸央求老四想办法 给我一条活路,我去了无数趟省城都不敢去看你,我怕你笑话我骂我,我活得人不 人鬼不鬼的,为了向飞念书要用钱,我就是被老四骂成一头蠢猪我也只能找他。好 几次想过给老四下跪,我知道人长膝盖不是用来下跪的,为了向飞,我不怕给老四 磕头乞讨,只要他从他身上?一根汗毛,我就有办法挣钱供向飞念书了。这些你想 都想不到的,爸爸。老四厌烦我去缠他,给了一辆破面包车叫我回豁湖跑运输,那 辆破车刹车不灵啦,爸爸!我开回来一上路,就把人家廖长江的一儿一女,撞死了 一个,撞残了一个。好在廖长江的父亲原来跟爸爸你一起参加过革命,是看在父辈 有革命感情的面子上他才没要一命抵一命。可我心里,我这良心往哪里放呢?现在, 我好不容易手头挣有几个了,就要想着给廖家送点钱过去,今早还叫向飞送了五百 元钱去呢。” 此时向飞专注地望着父亲,感到父亲的心里像豁湖漆黑的夜晚,向飞想起玉米 花香一样的廖丽,想起她的轮椅,再看看爷爷的轮椅。向飞发现了两个轮椅的不同, 爷爷的轮椅不能用手转动,爷爷的轮椅只能由别人从后面推。向飞再看看爷爷的脸, 爷爷痛苦的脸上满是泪痕。向飞起身走近爷爷,用手为爷爷拭泪。向飞靠近爷爷的 时候,发现爷爷浑身都在颤抖。向飞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望向父亲,父亲在低头伤 心。向飞轻声说:“爸爸,你不要再说了,爷爷身上在抖,爷爷身上在抖呢。” 父亲起身,扔掉手上的烟屁股,伸出一只腿用脚尖使劲碾碎烟屁股,说:“我 说这些话干什么?我说了有什么用?我就是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又有什么用?我头昏, 我要睡个觉才好,我是真的想睡了。向飞,叫你妈妈去,你们把爷爷送到镇上去吧, 我要睡觉了,我头昏脑胀快要炸裂了。你四叔他们在镇上签合同呢,是豁湖公路改 造建设的合同,爷爷要去参加庆祝宴会的,爷爷的心早都不在这里了,何况还有好 多好多人都要看一眼他们当年的向书记呢。去吧,你们快去。听我说,爸爸,我今 天喝的酒太多了,我从来不这样喝酒的,从来不这样喝。不过,我把我一生要说的 话都痛痛快快地说了,你不要怪我说了这么多废话,反正我是个废物,废物说废话 也正当。向飞,去叫呀,叫妈妈去。”父亲说完,径直走向房里,关上了房门。 向飞对着房门问:“爸爸,你不去呀?”父亲的声音说:“不。” 向飞走到屋门口,大声叫唤:“妈妈??!妈妈??!” 少年向飞忽然感到后脖有一股冷风,当即回头一望。在这炎热的午后,是从哪 里吹来的冷风呢?向飞想不明白。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