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想不起来的微笑 回忆不出她微笑的样子,怎样都没法记住。 她年轻时其实很爱笑的, 她总是笑着,无论何时何地。 我担心因为我丧失的记忆而将过去彻底抹除了, 因着我的不在意,所以她从未笑过。 她曾笑过吗? 我担心起来…… 或许我的记忆是真的, 或许她真的从来没有笑过, 这一切只是我的幻想,我幻想着她曾笑过。 但愿我知道该怎样让她笑。 癌症是怎一回事我太清楚不过了,我爸妈都是死于癌症,老妈得的是肝癌,而 老爸是胃癌,所以我非常了解对抗这种疾病将会是场漫长的战争。这战争不是没有 人赢过,但赢的机会实在是不多,像我爸妈就都是那种倒楣的输家,这玩意会一直 折磨你到死为止。照顾这种病人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因为你必须看着他受着无 止境的痛楚,然后慢慢走向死亡,没有任何商讨余地。你只能这样看着,想做些什 么却又无能为力,无能为力有时比痛楚的本身还要痛楚。 老妈死时我才高一,整个印象都模糊不清了,在我世界里好像从来没存在过这 个样一个人一样。她发病到死走很快,整个时间不到两个月,但记忆中就算没事老 妈也一直都是病奄奄的。有人说既然要得癌就选肝癌吧!这癌症不容易早期发现所 以死的快些,这话是跟我爸同病房的一位老病友说的。而老爸走的时候我刚结婚两 年,他不抽烟、不喝酒、早睡早起、每天运动,我简直认为他应该去领个什么伟大 的终身成就奖,但他还是没有躲过癌症病魔的手掌。他有没有后悔过这些无效的努 力吗?生病前他一向都很健康的,声音宏亮,喜欢迈着大大的步伐四处到老朋友家 串门子,我从没见过他生病,连感冒都没有。 老实说老爸生病时我一点也没照顾过他,而家里也没任何人照顾他,一但病发 我们就立刻把他送去医院里。而平时兄弟们就一起凑钱请了看护,而他在检查出胃 癌后的日子几乎都在医院里渡过的。他生病期间进出医院共有四趟,而我跟她一共 去看了他五回,最后一回是去医院附设的殡仪馆……每次去的时候至少都得花上一 小时听他抱怨,听他诉说他怎样的想要自杀脱离这一切,他又是怎样的担心我们兄 弟们。他以前是很快乐的一个人,像阳光一样的人,幽默风趣、乐观进取。我知道 他很痛,我也知道他很难受,半年不到从80公斤降到40公斤怎会不痛苦呢?但 是难道诉苦之后就从此不痛不难受了? 整个上午我在办公室里坐立难安,我想这是出之于一种内疚,她在医院面对死 亡而我仍在逍遥着的内疚。从今天下午开始我先请了三天半的假,我想三天半应该 够了,人事经理那张狗嘴脸看的实在让人难过。 病房里满满一堆她的同事……包含那条披着人皮的八爪章鱼,大家就好像是在 开同乐会一样欢笑着。四处放满了鲜花水果,而她一脸幸福的样子坐在那吃着削好 的苹果,每个人围着她就像是围着白雪公主。是因为心虚还是怎样,我一到小章就 立刻站起来说他们来的够久了,病人也该要休息,总之他的意思就是说他们想要滚 了。没理会他们,我注意着这间陌生的病房——这病房共有六张病床,四张床躺着 的都是一些老人家,另一张床上则卧着是一位看来像是廿岁不到的年轻女孩。这里 是外科病房吧!我看着那年轻女孩,年轻女孩瘦的只剩下骨架,真的就像是一个骷 髅架子上面包着一层薄薄的人皮,两个眼眶里镶着一对黯淡的大黑眼珠。在我望到 女孩时女孩也正望着我,用着那灰黯绝望的眼光看着我,就好像是想要告诉我些什 么一样。我避开女孩的眼光转向她。 她的床跟随身物品都已经整理好了,干净的就像是我当兵时的寝室,我不知道 我来这要做些什么,这里似乎并没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担心起 公司的事情,不过我请假对公司到底有多少影响呢?我想起人事经理的样子,我猜 如果我辞职了只会对公司有益无害。 大概是因为已经待了一阵子,所以并没感觉这病房内有什么怪味,也慢慢习惯 了这里。 “有什么要我做的?”我想不出更好的开场白了,只有故做轻松的问着。 她笑了笑。我突然发现她竟然会笑?这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她笑 的很美、很真诚,就像是我们刚认识时一样美、一样真诚。她多久没有笑了?还是 我一直没注意过?她的微笑让我更加的不知道怎么办是好,我已经习惯于冷漠。 她指着床旁边的椅子说:“坐坐,陪我聊聊吧!” 我坐了下来,但两个人依旧没有说话,太久了,因为太久没有对话所以我们已 经失去聊天的能力了。我可以跟猫跟鱼自在的说话,我甚至可以对着空气说话,唯 独面对她我却无法随兴的说出任何话来。 “你在公司里还好吗?我一直没问你你在这家公司的状况如何。”她依旧带着 微笑说着。 “还好。”想想好像说的太敷衍了,我又加了一句:“比之前的公司感觉好些。” 这是一句废话,废话废到了极点,没有任何对话还能比这无聊的了。这就好像 你在路上偶遇到一个认识却又没啥交情的朋友,你唯一能问他的只是‘吃饱了没? ’而他唯一能回答的也只是‘吃饱了!’如果这个人是个好人,他还会反问你: “那你呢?‘ 于是我们陷入完全的寂静当中,谁也想不出任何话可以继续了,我们都陷入各 自的沉思中。我试着思考一些可问的问题,我是否该问问她明天手术时间或是一些 细节?但这又好像在提醒她,她将要面对死亡。我不知道现在自己应当显示的很关 心,还是很无所谓?我无法拿捏住应对的策略。对她,我现在就像是遇到了一位相 当重要的客户一样,我必须小心的说每一句话,并且在说话的同时要先想好下一句 话的句子。我怀念起以前不需要交谈的时光了,那时我感觉我们的距离比现在还要 接近些。 隔了很久她开口了,她说:“你知道吗?我明天或许就会死掉哦!” 这句子的文法有点像是日本连续剧里面小女生的说话方式,现在的年轻人已经 习惯在句子后面加上‘哦!’这个字了。突然间我感觉这像是一场连续剧,她就是 那个命苦的女主角,而我则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或许现在的一切都只是一场 梦而已。我斜眼望去,对角病床的年轻女孩仍在望着我,就像是望着等待已久的死 神一样。我觉悟的想着,这并不是梦,而我是那真正该死的坏蛋则是个不争的事实。 “别担心,这不是什么大手术,我相信会没事的。” “就算是手术时不死,你知道癌症的,当年在陪你去看你爸爸时我就很怕自己 会有这么一天。喔!我说这没什么意思,其实我很喜欢你爸爸的,只是探望病人实 在是很难不去难过。” 我突然感觉有点讨厌她那无所谓的笑容了,她说怕时仍带着一抹微笑,就像是 在挑战什么一样。还是她看穿了什么?看透了什么?她现在说怕大概是因为找不到 话题吧!这确实是个好话题,我该感谢她吗? “你现在怕吗?”我带着恶意说着,随即就后悔了,我不该这样对她的。 “不知道,反正还没真正面对呢。”她大笑起来:“或许手术时死了还比较好, 不需要经历接下来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你知道化疗是很痛苦的。” “胡说些什么,你这发现的早,跟老爸那是完全不同的,你这是乳癌。别乱想 了!” 她的笑让我感觉恐惧,那笑声就像是那斜角病床上的年轻女孩眼光一样,带着 一种无畏的力量。 她停住笑注视着我,用一种冷漠的口吻说着:“这几天你会好好的喂猫吗?” “当然会。”我不知道她为何要担心这个?会饿死的人或许会是我。 “房子贷款才刚付了一半,还剩下十年呢!或许你该卖掉它?” 接着她开始说起像是交代遗言的话,唠叨着家里的每一件事情——东西的位置、 存摺的密码,她并没忘记碗柜底下的那串家里所有钥匙的备份。我惊讶于她怎对家 里是这样熟悉?我一直以为家对她来说只是一个看连续剧、看《爱情罗曼史》、上 网以及睡觉的场所,她甚至还知道猫饲料的牌子。 我想抽烟的欲望越来越高了,这里就像是一个坟场,住在这的人等待的就是死 亡,我无法忍受这里满满的那种腐朽的空气。但是外面的世界不就也是另一种型态 的坟场?医院外的人只是不知道行刑的时辰而已,跟这又有多少差别呢? “你看,下雨了。”她望着窗外叫着。 他妈的,今天我没带雨衣出门,这全世界都像是在跟我做对一样。连续阴了好 几天都没真正下雨,昨天才把窝在机车行李箱的发霉雨衣拿出来晾,就他妈的这样 准。我想将来我一定会死于肺癌,老爸死于胃癌,老妈死于肝癌,而她死于乳癌, 医院真该颁个“癌症之光”之类的匾额送给我们家的……只是这一家都死光了这匾 额该叫谁去领取呢?叫那只死猫去吗? “捡到小猫的那天也正是下着雨呢!”不知道她是在想念猫还是在回忆那些逝 去的日子……望着窗外,她不再说话了。 那天有下雨吗?我已经毫无记忆了,总之那只猫是自己厚颜无耻的闯进我家绝 对不是检来的,并且它现在已经不是只小猫,是只老掉牙的猫精了。我只记得我当 时是怎样的反对她养猫,现在也还记得她坚持的样子,甚至我还记得她那时望着我 翘着鼻尖挑衅的可爱模样,我永远都无法拒绝她的坚持的。 望着她。是因为这些年始终都在一起吧,朝夕相处所以感觉不出来她跟以前有 任何的不同,但是事实上我们俩都变太多了。所有的事情一直在细微的变化着,就 像她的容貌,我想着她房里的那张结婚照。我想,直到今天,我仍然是无法拒绝她 的。 冒着细雨我骑着机车抽着烟,烟很快就被打湿了,但我仍含着,怕像是会失去 什么重要的亲人一样。我在想,或许我真的该听秃头老孔雀的话带她到日本去开刀, 顺便还可以做做雷射除班?如果卖掉房子我们或许可以凑出这笔钱来。我该回医院 去阻止明天的手术吗?万一房子一两个月脱不了手呢?开这刀不是就是要抢时间? 我一面犹豫一面骑着车……我知道这时才决定去日本绝对是不可能的了,但是想想 这些狗屁方法起码可以让我有个藉口说——为何没让她去日本开刀? 接着我又想着,那些不抽烟的人没事情时都在干些么呢?不抽烟那多出来的空 白时间会活活压死一个人的,就像今晚,我知道今晚我会在客厅里抽上一整晚上的 烟。或许我该学朋友丢一些烟蒂到鱼缸里,鱼儿这段时间日子可难熬了。 一个王八蛋突然趁我分神时突然的走过我的面前,差点撞到他,我因为紧急刹 车而差点摔倒。这是一个看来约十来岁的高中男孩,这样晚还不知死活的在街头闲 逛?他的父母呢?我开始吼着,用我所知道的所有三字经咒骂着,那男孩不知所措 的站在那看着我。我知道我哭了,还好下雨,我想他没看出我在流泪,我奋力骂着, 直到用完我所有的力量。 -------- 龙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