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活与死的欲望 我常思索一个无聊的问题…… 到底死了好还是活着较好? 我试着分析,却分析不出什么。 死亡界线的那端到底有些什么? 如果是一望无际的空白那我情愿选择死亡。 如果你活着总是要干些什么勾当, 无论你愿不愿意, 你总是要做点事情且负些责任。 而死人就只是这样躺着。 死亡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死前的折磨。 这是上帝刻意创造的, 为的是, 让人们有了些想活的欲望。 在病床边我望着她,她脸上苍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就像是个冰雕的洋娃娃一 样。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她是如此之脆弱,如此无助。她一直是比我强壮的,这个 家其实都是她在撑着,我其实只是个影子而已。有一根管子蛮横的从她鼻孔插入, 手上也吊着点滴,跟昨天生龙活虎的样子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她微微张了嘴想 要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她试图挤出了点笑容,似乎在说着——没事,一切都很好, 再好也不过了……我知道她在骗人,现在连我这没生病的闲人都感觉不好了,又何 况是她?她缓缓伸出手握住她大姐的手…… “没事,医生跟我说一切都很好,手术进行的非常顺利……一切都很好……” 她大姐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的说着。 她点点头后沉沉的睡了。我心里骂着,你这女人是个白痴啊!亏你大学联考还 考个榜首,这连最简单的撒谎你都做不好吗?你笑一笑难道会死?这笑一下有这样 难啊!像你这样边哭边说着没事就算是猪也知道绝对是有事的。 她大姐说得要先回家去,要回去张罗那些像是小孔雀的孩子们,她大姐的女儿 今晚有钢琴课。我陪着他们一起走到电梯口,现在我是主人了,我必须像是一只有 教养的猴子一样奉茶送客。 我又想要抽烟了,于是我改变主意跟着他们一起搭电梯下楼。看她大姐上计程 车后我就靠在医院大门的柱子上掏出烟来,她老爸站在一旁瞧着我,像是瞧着一头 会冒烟的恐龙一样。我点起了烟,深吸一口后我突然发现我找不到位置吐烟,因为 这死老头太接近我了……所以不管我怎吐似乎都会吐到他的脸上。想了一下我假装 很自然的朝着他的脸慢慢吐出烟来。我本想告诉他,你要是不喜欢我抽烟大可以先 滚上楼或是回家去,但是请别这样老盯着我。我忍了忍我没说出口来。 “爸,你要不要先上楼?我烟抽完就上去。”我并不期望他会回答我,但是我 讨厌有人这样盯着我抽烟,这会让我感觉有种罪恶感。 “你一天抽多少根烟?”真是奇迹啊!这老头子竟然跟我说话了。他没回答我 的问题反丢一个问题给我。 这死老头是从来不跟我说话的,好像他女儿嫁给了我就像是他家整个沦陷了, 一辈子不能翻身了。自我那老岳母死后他就从没来过我家,我就像是一个刺眼的污 点,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污点,是他人生最悲惨的一次失败,他避我是唯恐不及。今 天该是人类有历史以来他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这是从没有的事情,就像今天一整 天我俩连一句话也没交谈过,我担心等等老天会不会下起红雨。我想要是我愿意跟 她离婚他一定会放鞭炮以示庆祝,然后昭告亲朋好友大宴宾客。 “不一定,上班时就抽的少些,现在有事心烦就会抽上个三包左右,没事时… …”我随口应付的说着。 “喔!那你是抽什么牌子的烟?”老头子望着医院大门进进出出的人问到。 “长寿……”想了想,或许这老头想要用我抽烟过多的理由来教训我,甚至会 以此为理由逼我离婚,又或许他会狠狠的批我一顿要我别抽这么多烟……于是我加 重了语气接着说道:“我抽的是白长寿,这跟黄长寿不同,这是一种淡烟,没什么 尼古丁的。”我心想他问我抽什么牌子的烟干啥?难道他也想来上一根? “呵!我年轻时也抽烟,抽了有四十来年……不过戒了,戒了也有个十几二十 年了。”老头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得意的说:“我们那时抽的可不是像长寿这种没 味道的东西,这玩意没新乐园够力。不过这长寿的命也可真长啊!不像是新乐园这 回听说还改了烟草甚至加了滤嘴?这一改可就全没意思了。” 他也曾抽过烟?而且还是抽那种没有滤嘴的新乐园?好小子,这家伙的一生竟 然也不是完全清白的,我还当他是个伟人、圣人呢!他是否还曾经偷偷的跑去酗酒、 玩女人?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告诉我他以前曾抽烟的事情,或许只是想找些话题吧! 老实说我们俩几乎可以算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我知道陪她爸爸聊天是我应尽的天职,但这时候我只想一个人待着,我想把话 题导向正轨,然后早点结束掉这些无聊的对话。 “爸,别太担心了,我相信她会没事的。你要不要早点回去?晚上我会整夜待 在这的。” “我没别的事情,从你妈死后我除了看电视、打麻将以外就都没事了,回到家 里反正也是一个人。” 你这个死老头,他妈的把我当作排遣无聊的对象了?也是吧!他说的也对,像 这样一个人的生活我也过了三年,或许我该劝他养条鱼,养鱼就要养朱文锦才对, 命长又会陪着你一起享受嗜好。或许他能教会朱文锦跟他打麻将?不过他得一次养 上三条才行。 “她不会有事的。”我继续强调着,除了这句话我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生死有命吧!有事没事谁又知道呢?今天没事就是没事了,既然还能在这说 着没事那就别管明天了。”老头想了想又说道:“我戒烟是因为你妈妈要我戒的, 谁知道她竟然先我而死了,这样说来,有时候戒不戒烟也没这样重要了。” 一下子我接不上话,我不懂他在感慨些什么,是在感慨他没有陪着我那短命的 老岳母一起死掉,还是希望我该早他女儿一步先死?交谈突然的中断了,我跟老头 子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的望着路上川流不息的车阵。天色已经昏暗,每个人都正在归 家的途中,好像家就是人们一天中最后的一个目的地。家?我跟老头子两人都是那 种有家却又没有家的人,只有一个人的地方能叫做家吗?我想至少我比他还要强些, 至少我还有条鱼可以说话,至少我有烟可以抽,而他只能看着电视,不抽烟的看着 电视。突然我想问他,问他是不是也爱看像‘爱情罗曼史’那类的烂书?有些事情 事会遗传的,就像癌症。 “走,一起去吃个饭,我请客,她一时不会醒的。” 还是那间面馆,是我跟她那天一起去的那间,而那天我什么都没吃,今天也是 一样,一点胃口都没有。 “你该吃点东西的,后面的路还很长,长到你不知道会有多长,我有好几个老 友得癌症的。”老头边吃边说道:“她死了以后你会再娶吗?” 这是什么屁话?她现在才刚开完刀还躺在那你就问我这种问题?你们家难道是 这样急着想要将我除名,将来在祖宗牌位上好加回她的名字是吧!我心想,不过算 你倒楣,你老婆肚子不争气生不出男孩,你死后也没人为你立牌位的。 “应该不会,我想不会的。” “你有过外遇吗?还是有过什么心仪的对象?”老头像是问卷调查一样问着我。 “没,我这辈子只有过她一个女人。”我诚实的说着。 “喔!为何不想再婚呢?你还年轻啊!是对婚姻感觉怕了?其实男人不能没有 女人的,可是婚姻又是种很麻烦的东西啊!” 我没回答他,或许刚刚说的这些是老头几十年婚姻的血泪教训吧!他或许很高 兴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但又或许很烦恼没有人帮他煮饭、洗衣等等……我看着 老头子,他跟她长的简直是一模一样,她家的孩子个个长的都像爸爸,不只是长相, 连吃饭也是一个样子。我以前从没注意过她家的人都这样能吃,现在回忆过去才慢 慢的回想起来,她两个姊姊也是这样能吃的,而且都不会发胖。老头忙着吃他的面, 看我没答话他也就不再说话了。 送走老头子后我感觉轻松多了,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跟我说这样多的废话,或许 是因为承受不了即将要失去女儿所以崩溃……疯了?总之我希望能离他远远的,他 的那些问题让我感到全身不自在。 我会再娶吗?对婚姻害怕了吗?这些问题在我脑子里不断轰轰的响着……活着 的会比死掉的人好吗?或许我该改抽新乐园了,不过经验告诉我,如果你不该死那 么怎样都不会死的。连续剧里女主角死前都会握住男主角的手说:“你要为我好好 的活下去……‘我要为她活下去吗?活下去要做什么呢?为了照顾好那只猫精吗? 一时间我不想回到那个大坟场,我在中山北路上闲逛着,让抛弃病重妻子的恶 毒想法折磨着自己。我知道我一直想抛弃掉什么,想要丢掉那只死猫只是个掩饰而 已,我真正想抛弃的是自己,抛弃掉自己体内比癌细胞还污秽的软弱。我其实是可 以好好工作出人头地的,然后我的家庭就会幸福美满,她或许也不会生病了……但 是我为何就是想要毁掉这一切呢?我知道我想毁掉自己,但我不知道我为何想要如 此。 回到病房时她还在睡着。我注视着她,好久没有这样接近的、仔细的看着她了, 以前做爱完后我总是这样看着她,她也喜欢我这样看着她。她的那些情人呢?那些 情人在做爱完后会向我这样的看着她吗?人家说男人做爱完会立刻睡着,而女人相 反的在做爱后话反而特别多……但我知道她做爱后立即就会困了。我想在记忆里寻 出她睡着的样子,但是怎样都想不起来,记忆就像变成了文字,就像成了日记,一 切都成为了叙述型态,怎样都无法具体起来。 回过头我看到年轻女正瞧向我们这边。我下意识的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七点廿 分,距离女孩下给自己的死亡预告还剩下三个小时。女孩对我笑了一下,微微的招 了招手要我过去。 “记住,她会活着的,你会知道她是怎样活着的,直到你死了很久之后她还会 好好的活着的。” “说清楚点好吗?”我感觉自己像是在问灵媒一样,我的语气里充满了恳求。 女孩说完后就闭上眼睛,无论我怎样问都不再理我了。女孩真的会在今晚死去 吗?我开始相信了,这人或许真的能预知一切。女孩一动也不动的躺着,有这么一 下我以为女孩已经死了,提早死了,女孩突然叹了口气…… “终于……” “终于什么?” 我追问着……这时我听到她的呻吟声,我几乎是用冲的回到她的床位,紧紧握 住她的手。 “我在,不要怕,有我在。”我不知道我为何会说出这种没意义的话,但是我 就是说了。 她示意说她口渴,还是说饿了?我不知道,我没法看出她的嘴型。但这都不重 要,因为医生交代说无论怎样只能用棉花棒帮她擦拭嘴唇而已,我也这样告诉了她。 她对着我微笑,但是是那种扭曲的笑,我知道她伤口必然很痛,很痛很痛,然后随 着日子会痛到她的心底。 “不要说话,多休息好吗?你伤口是不是会痛?要我叫护士来吗?” 她执意的想要说些什么,嘴唇微张,我注意着想体会出她想表达的意思…… “不要怕……不要怕……” 是的,她是要我不要怕,不要怕活下去。死是简单的,但活下去的却是要面对 那接下来无尽的问题,以及永无止尽的空虚。 -------- 龙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