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介意的人 别像人自夸你不介意,其实你是介意的。 你介意着任何事情, 甚至还介意那些你所不知道的事情。 不只是单纯的介意,你介意的非常之深—— 就算是大海也没这样深。 喔!别介意你的介意, 只有死去的人才不介意的…… 因为他们把痛苦遗留给活着的我们, 自私而且不负责任的丢了就走。 被死人抛弃是最无奈的了, 你无法报复也无处诉怨, 你只能吞下这些羞辱、愤怒以及无尽的思念。 请别介意你的介意好吗? 这年轻人应该是住院医生吧!他手上拿着一张像是表格的A4单子跑来来找我。 “我不建议急救……这张是切结书,是家属同意放弃在病患最后时刻接受急救 的切结书……” 他妈的,这家伙甚至连笔都帮我准备好了,他怎知道我一定会同意呢? 望着病床上的她,自进医院来她一直是昏睡着,从急诊室昏睡到病房,我们运 气还算好,不到两天就等到病床了。她身边放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仪器——她还活 着吗?从仪器上显示出至少到现在她还算是活着,而我不再需要像在家那样得用键 盘声来判断她的生死了,用仪器可真是方便啊……但,但我是多么怀念着那些键盘 的敲打声,尽管那时她可能是在跟她那些情人们调笑着,尽管她或许爱的是那些我 所不认识的陌生人……但我还是怀念着那如骤雨般的清脆声音。 在她枕旁放着是那台超过我一个月薪水的手提电脑,我没忘记它,我想在我的 潜意识里希望她还能奇蹟式的突然爬起身子来使用它吧!虽然这是绝无可能的,不 过我就是感觉到她希望随时都能有台电脑在她的身边,到死后都还是一样。 “检查显示癌细胞已经侵蚀她的骨骼了,急救最多也只能挽回几分钟、几小时 或几天而已。我们比较怕的是,在做心肺复苏术时很容易会导致她的骨折,这样病 人会更痛苦的……” 医生的话将我拉回了现实。我接过那张表单……犹豫了一下我看都没看就签了 名,这让我感觉同时也签下了同意她死亡的切结书。 她二姐进来时我以为见到了鬼,我已为她二姐已经完全的像蒸气般汽化,从这 人世间整个消失的乾乾净净了,但现在这人就活生生的站在我的面前。她二姐是跟 大姐还有老头子一起来的…… “大姐通知我,因为我一下子买不到机票所以就回来晚了……对不起……”她 二姐握着她的手平静的说着:“安心去吧!人生就是这样,没什么好牵挂的。” 她二姐只大她一岁,跟她长的简直就像是双胞胎,连声音都几乎一样,错觉中 我还以为她爬了起来在跟自己说话。她二姐什么都跟她一样,无论个性与长相,不 过因为好久没见,我几乎已经将这个人完全遗忘了。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她二姐微笑的跟我说着。 “没……” 我被她二姐的问候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在她二姐眼神里有种了解,有种安慰, 我感觉她就像是附身在她二姐身上借体还魂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别人分不出 来她们姊妹间的差异但我还是轻易就看出不同——她二姐是世故的、看透一切的, 她则是积极的、勇往直前的,基本上她们是差的很远的两个人,这只是因为容貌以 及说话声音的相似让我一时糊涂了。 “大姊花了不少心思才找到我的,我已经有好一阵子在日本了,对不起,我没 通知任何人。当一接到消息我就立刻赶回来了。”她二姐解释着。 “没关系,我想她不会介意的。”我试着礼貌的说到。 “我想也是的,要走的人通常是什么都不会介意了,那真正介意的其实是留下 来的人。”她二姐望着我,像是想要试着解释清楚些什么事情,她说:“其实没什 么事,事情都是人在想的,你若是怎样去想——那事情就是怎样。” 这是在说我?还是在说自己呢?我瞧着她二姐,为何我总是感觉这是她在这最 后时刻想藉着她二姐跟我说些什么?她以前几乎是什么都不跟我解释的。记得婚后 她第一次晚归,那时我们结婚才两年不到,我闻到她身上的酒味气的要死——但她 只是笑着说应酬罢了,担任业务的难免会有应酬……后来接着碰几个软钉子后我不 再问了,所有事情就积在心头。她从不解释的,我永远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事情,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总之她不想解释我也不想知道。 “人都会死的,没有不死的人,也没有死去的人。” 她二姐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也不是不懂,分开来都懂,但合在一起就像是 无字天书一样。她二姐这段时间是跑到日本去学“禅”了吗?怎说话这样艰深难懂? “喔!”我随口应着。 “我们姊妹感情最要好了。”望了一下她,她二姐继续说着:“这阵子我始终 是心神不宁的,我知道就要出大事情了,但却又感觉不会有事的,我本来担心的是 爸爸。我不知道,也没法解释这感觉中的矛盾……说我现在的感觉吧!她好像在告 诉我她只是要去另一个地方,这就像是搬家,就像是旅行一样……” 我想我的脸色有点难看,这时后我不需要有人向我传教,我不相信任何有关天 堂、地狱、轮回、转世……这类的无稽之谈,我只知道她要死了,要离开我了。要 不是她们俩的容貌是如此相似,我想我或许会给她一拳,我管她二姐是男人还是女 人。 “我不是这意思,一时也说不清楚,但我想你以后一定会知道会清楚的。我只 是感觉不出她会死,我能体会出她的情绪,完全的体会。她只是离开这,不像是死, 一点都不像。明确的说,她根本就不会死……” 我想她二姐跟那疯子女孩是一样的,我决定下楼去抽根烟,我痛恨这种谈话, 痛恨这种带来不切实际的希望但却实际伤害到你的谈话。 看着香烟的烟雾我想着,她就是要死了,死了就是死了,他们难道想要弄出个 什么奇蹟吗?人生就是这样,一生出来就在等死,有人早些死也有人晚些死,但终 归是都要死的……说什么永远不会死,说什么搬家、旅行,说这些安慰人的屁话有 什么意义吗?这不过就是些骗死人不偿命的玩意。我愤怒的将烟蒂丢在地上,用力 的采,我希望能将自己也这样采的粉碎。 她二姐有一句说的对——“介意的是留下来的人”,我看着四周,我感觉到一 股恨意自内心中昇起。我恨所有的人,我恨医生、恨她的家人、恨她公司的人、恨 她所有的情人,而这中间我最恨的就是她。是她让我未来的岁月将充满“介意”这 两个字,为何走的人是她而不是我呢?她没权利这样干的。 我走向最近的公用电话,我打电话给房屋仲介公司,问他们对她的房子有兴趣 没有?我出的价钱很低,现在不景气,我只希望能卖到贷款剩下的余额就好。 一切都办好了,我在想,人生里我还剩下些什么?现在我全部所拥有的只有一 只黑白阴阳猫妖跟一条鱼精而已。突然间我感觉到一种轻松,一种自由——这世界 不会再有什么东西能遗弃我了。 “她醒了!”她大姐惊慌的叫着:“叫医生!叫医生!” 叫谁都没用,我心底茫然的想着——这时就算是叫上帝也是无能为力了。 大家匆忙的上前围住她,好像是在玩认人的游戏一样。要是躺在那的人是我, 就算醒了我也不敢让他们知道,怕他们这许多人会抢走了我的空气。大家都在忙着, 忙着兴奋或是忙着悲伤,只有我,我则被挤在圈外,这一切像是不关我的事情一样, 这将死的人与我丝毫无干。这景象就像是一群听候遗嘱该怎样分配的人,而我?我 根本不属于这个家族,结婚要十年了我还只是一个外人。 突然大家让出了一个位置,就像是上帝让红海分开一样,出现奇蹟了吗?我心 底想着…… “她在叫你。”她大姐说着,还带着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我走到病床前望着她,她也望着我,然后我看到她哭了。她眼神里有种不舍, 极度的不舍,她正望着我,她舍不下我?我不能理解。 “我们离婚吧!”她微声说到。 我流着泪望着她。他妈的,我不该流泪的,受苦的人是我又不是她,伤害人的 是她又不是我?这应该由她流泪来表示歉意的。可是不舍,就是不舍,多少的不甘 心啊! 我生气的摇着头,我很想骂三字经出来,我忍着,一面哭一面忍着。 “对不起……” 这是她最后一句话了,这辈子的最后的一句话,她走了。 我讨厌葬礼,尤其这是她的葬礼。我可以不参加、可以躲避任何一个葬礼,老 实说我也经常这样干,但这个葬礼我却不能缺席,因为这葬礼上我是主角之一…… 我想下一个我不能缺席的应该就是我自己的葬礼了。 我突然想到我一直认为我不能跟她共同的完成一件事情,这葬礼不就必须要我 们共同携手演出吗?最后一次的演出…… 葬礼非常的简单,就是火化,然后骨灰将会放置在天母附近一个庙的灵骨塔内。 这庙她生前曾独自一人跑去看过,她说那的风景不错,她还开玩笑的问我是不是也 该去预定一个位置?或许可以在她的身边。虽然我们都不是信徒,但从她的口气中 可以听出来她真的喜欢那,她一眼看到就说好了。这事情她是后来才说的,是她辞 职后才说的,她去看那庙的时候是她开刀的前一天。她或许早料到了我是个没用的 人,所以一切事情能做的她就自己先做好了,如果可能,我想她会爬起来自己办好 这个葬礼的。 除了家人没有任何人来参加她的葬礼,主要是因为我没通知,连公司那我都是 请事假出来的。我知道这时候她不会喜欢吵闹的,一些不相干的人只会让她不悦, 我相信这时她情愿有只一台电脑在她身边,让她在那独自敲着键盘。 没有宗教仪式,没有满堂的鲜花,没有冗长的来宾致词,也没有哭泣跪拜的后 人。这会不会太简单了?我突然荒谬的想着,这样实在是太简单了,电子花车的钱 我还请的起,或许应该把这葬礼弄得热闹些。 没有人哭泣,一个都没有,甚至连那当家花旦的大姐都很镇定的站在那儿。她 这回可真的是死了,所以她大姐大概认为哭也没用了吧!没有人哭泣的葬礼总让人 感觉少了些什么,或许我该去请些人来帮忙哭的。 当我见那夹板做的简单棺木被缓缓的送进焚化炉时才惊觉到一切都结束了。从 今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这个人将不再存在了。无论有多少欢笑,无论有多少悲 伤,这一切都像一阵微风似的消失了,你甚至描述不出来这微风的形状。我试着想 要记忆起她的样子,但她活在我记忆中的样子是这样的多……婚前、婚后、病前、 病后……这一切都是假像啊!无论我怎样的捕捉,能捉到的只有满把的风…… 当抱着那骨灰坛时我感觉是在抱着她,但我又不确定她是否真在里面,我一直 感觉她并没有死,在这坛子里的可能只是个赝品。我又想,或许我该好好记住这骨 灰坛的样子,她活到38岁,但想必未来她在这坛子里的岁月绝对要远超过38年 的,这坛子才是她永恒的面貌啊! 庙里我将手提电脑放在她骨灰坛旁,身边的师父接着就将那柜子锁了起来。殡 仪馆的工人死都不肯让我将这台手提电脑跟她一起火化,所以只能这样将就了,虽 然我想她比较会喜欢跟电脑完全融合在一起的感觉。 这灵骨塔四周风景如她所说的真的不错,但我想我以后不会再来了。这是我第 一次来,也是我最后一次来,一个人心里装不了多少伤痛的。 -------- 龙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