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柯家 清晨约莫五点多时,柯晴君就因为突如其来的心悸而惊醒了。 茫然望著窗外的细雨绵绵,她记起了刚才她所作的梦境,她走在野花开满遍 地的山径上,提著野餐篮子,正要去找…… 不!停止!停止!她不想再回忆下去,她不能再去想悲伤的往事! 天知道她根本打心底不愿接受现实! 两年前,就在她大学快要毕业的那一年,在南投山上工作的书樵,为了营救 一位跌入溪谷的原住民小朋友,却不幸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当时听旁人说,原本他将那位小朋友救上岸後,其实还有馀力可以自救的, 不料,深藏在平静溪水下的某处大漩涡,却将他整个人硬是卷了进去…… 呆愣坐在自己床上的柯晴君,眼眶突然泛红,却没有一滴眼泪浮现出来。 心爱的男友发生意外事故身亡後,令她震惊悲伤得无法自已,她浑浑噩噩地 让好友慧真陪著她,上山帮他处理後事,接著当她回到台北探望书樵的母亲时, 又被严厉无情地谴责、怪罪…… 种种痛苦难受的记忆,经过两年的时光,其实慢慢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柯晴君唯一深深记得的是,从那时候到现在,她一滴眼泪也没掉过。 对!她不哭!她才不哭! 在她的心目中,书樵根本没有死! 他只是在他最喜爱的地方沉沉睡去,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回南投的山上 看看他、跟他说说话。 所以她从来不让悲伤过度侵袭她的心。 然而,至爱的人已不在世上、不在她身边,柯晴君是再怎麽不愿意,也无法 改变事实。 在这样矛盾难解的心结纠葛下,她下意识的冰封了自己的心和感情,什麽都 不想去思考、也不想去感觉。 书樵「不在了」!过去、现在、未来对她而言,也不会有什麽差别了。 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变得平静、心如止水後,柯晴君望著床头柜上闹钟的时间, 也差不多是她该梳洗好,准备上班的时间了。 她穿上白衬衫、黑色套装,丝袜是最普通的肤色,就连高跟鞋也是样式简单 的黑色。 白白净净的小脸上只化了淡妆,还留了一头快要齐肩的学生头,微微能让她 显露出一点女人风韵的,就是露出额头并披覆在脸颊旁的前发。 这就是柯晴君身为「远航」集团总裁任远的秘书时,最常有的打扮。 她的上班套装不是黑色、就是棕色、灰色,鞋子也是一样。而为了必须陪伴 总裁外出应酬的工作需要,淡妆已是她让步的最底限。 站在耀眼、俊美、时髦帅气的任远身边,她简直就像陪在公孔雀身边、那只 毫不起眼的母孔雀。 不过,当初他录取她时也说过,他要的就是个认真踏实、全心全意放在工作 上的秘书。 这也正是柯晴君的希望。 若是每天规律繁忙地上班,能让她的心灵不被旧日强大的悲伤侵蚀,她乐意 当个工作狂、甚至是工作机器。 自从书樵「离开」她後,她就放弃了当国小老师的梦想,大学一毕业就进到 「远航」集团的秘书室,从事助理秘书一职。 进公司近两年以来,柯晴君亮丽出色的工作表现,让她在秘书室里的位阶, 是一路往上攀升。 总裁原先的秘书三个月前离职了,平常在同事眼中不苟言笑、只知道认真工 作的柯晴君,就直接被调到他的身边工作。 经过三个月的相处,这对总裁和秘书在短暂的磨合期後,彼此的工作步调就 配合得十分完美,任远也越来越信任她,大大小小的公私事,几乎都交代她帮忙 安排时间和行程。 早上八点半,柯晴君准时出现在她的个人办公室里,她拿出PDA 後,随即往 总裁室走去。 她轻轻敲了大门两下,就听见任远低沉唤她进来的声音。 「早安,总裁。」她淡淡地对他打招呼,习惯性是连一丝微笑也没有的。 「早,柯小姐。」 此时坐在自己办公皮椅上的任远,今年二十九岁,是全公司女同事一致欣赏 的偶像级人物,也是驰名台北上流社交圈的美男子。 他天生的领导能力,与不怒自威的冷然神情,往往让他的生意敌手在一见到 他後,气势就忍不住矮了半截。 当了他的贴身秘书有一段时间,柯晴君也很快明白,这位外表时髦潇洒、有 时还颇为温柔的英俊总裁,他真正的内在,根本就是个深不可测、难以捉摸的冷 酷男人! 跟在他的身边做事,令她深深体会到,这个男人在商场上的成功并非偶然。 再者,柯晴君除了帮任远排定工作行程,也会帮他排私人行程。当她打电话 跟任远的女伴们敲定约会时间时,从她们的语气和态度来判断,她发现总裁根本 从来不曾真正对哪个女人付出感情过。 而他那些八卦传闻中所谓的女朋友们,竟然真的就只是他「女的朋友」而已! 只是她们个个都自以为,自己在任远心中绝对有一席之地。 总裁对待女人的手腕,当然令柯晴君印象深刻,不过也仅止於此。 她是不会、也无心去在意任远的私事的。 她的工作职责所在,就是当一个称职的好秘书而已,她没必要也不曾想过, 要去了解任远真正的个性和内心世界。 「总裁,我先向你报告今天预定的行程。」 柯晴君一边看著手上的PDA ,一边简洁扼要地报告。「早上十点,「华氏」 集团的经理群会来拜访我们公司,报告「新星」社区开发合作案的评估结果。我 已经请秘书室的同仁们,帮忙布置好十楼的大型会议厅,到时候,总裁只要准时 出现就可以了。 下午五点,「大安」开发的李董座,在「京华」酒店庆祝六十大寿,我已经 准备好李公的生日礼物,请问总裁,你想亲自去参加这个宴会,还是由我送礼过 去就好?」 任远微笑回答:「柯小姐,就麻烦你陪我一起去参加吧。」 「是,我知道了。」她严肃、公事公办地说。 「对了,待会儿你帮我打电话,约一下「赵氏」企业的赵大小姐,顺便再帮 我向花店预定三十三朵香槟玫瑰,还有「普罗旺斯」法式餐厅靠窗的桌位。时问 ……就预订在後天晚上的七点。」 「是。」柯晴君依然表情淡然,并飞快地在自己的PDA 上做了备忘录。 「柯小姐,我很少看到你笑……不,应该说是,我从来没看过你露出开心的 笑容。怎麽了?最近有什麽令你心情不好的事情吗?」 任远突然将话锋转到她个人身上,令柯晴君微微吃了一惊。 但她还是平静回答他:「总裁,谢谢你的关心!我很好。」 并没有刻意朝自己的上司讨好地微笑,她就是静静凝望他而已。 穿著黑色套装的她,就像整个人镶嵌在一张黑白照片内,外界的人无法走进 她的世界,而很明显地,她也不想走出那个只属於她的、寂静封闭且安静的空间。 「哦?是吗?」任远也很淡然。 「总裁,若是没有其他吩咐,我就回我的办公室了。」 任远望著柯晴君的身影消失在他办公室的门後,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对她的好 奇和感兴趣。 这不是好现象,他对自己的新任女秘书,竟然产生了很不一样的感觉! 三个月前,他将她调过来身边任职,仅仅因为她的工作能力和态度,确实是 出色得可以胜任他的秘书。 而经过这段时间的共事後,他感觉柯晴君非但认真、办事能力很强,也是他 可以赋予信任的好员工。 但说实在的,在私人方面,她对他真的是有些冷漠,彷佛有意要划清两人的 界线,也不曾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力。 照常理来说,他是总裁,其实并不需要对自己的秘书,观察得那般详细,更 不需要去在意她! 但任远却无法自已地常常想到柯晴君。 第一眼见到她,他就惊讶於她冰山美人的模样。 她的美眸里没有热情、只有冷静,而她简单大方、毫不女性化的发型和穿著 打扮,等同是告诉其他男性,她绝不是一位等待追求的窈窕淑女。 奇怪了!他看过她的人事资料,明明是个二十四岁的未婚女子! 为何柯晴君一点也不像同年龄的上班族?渴望恋爱,喜欢新鲜有趣的事物, 花尽心思打扮自己,只想挥洒花样年华的色彩…… 可这样无光无热、无色调、鲜少情绪起伏的她,意外地,却十分吸引他。 她的确冷淡,外在也的确让人感觉灰暗,但他就是无法将她单纯地视为一名 员工。 这一点让任远懊恼。 或许是他大男人的自尊和骄傲作祟,他总觉得自己,已经这麽被一位小女子 影响了,她却没有半点反应,实在是很不公平的事! 无所谓,他任远从不做蚀本生意。 他一定要从她那儿扳回一城才甘心! 周五的傍晚,柯晴君准时下班了。 在她打过卡,搭著电梯下楼,并出现在一楼大厅时,她的大学好友兼同事吴 慧真,立刻从会客区的沙发起身,快步朝她走了过来。 「慧真,你在等我啊,有事吗?」柯晴君露出淡淡的微笑。 然而这个微笑,除了她的家人和少数知己好友之外,就没有外人可以亲眼目 睹了。 「是啊,我们一起去吃晚餐。」吴慧真亲热挽住她的手。 她的微笑立刻消失。「你应该知道,每个星期五晚上,我都要陪伴伯母,她 也已经煮好饭菜在等我了。」 她口中的伯母就是徐书樵守寡独居的母亲。 吴慧真不改平静语气。「所以我才特地等你,邀你一起共进晚餐啊!晴君, 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你没必要再被那个老巫婆勒索感情、控制行动!」 「慧真,我拜托你!你不要再叫伯母「老巫婆」了,好吗?她只是个寂寞、 又失去独生儿子的老人。」 吴慧真为好友感到忿忿不平。「谁不知道朱静芝就是故意要拉著你,跟著书 樵学长一起陪葬!我早已看透了她心里到底在盘算些什麽!」 她跟晴君从大一就认识到现在,她们也是最知己、最谈得来的好朋友。 吴慧真不但清楚知道,晴君跟书樵学长之间的恋情如何开始、发展,也曾经 陪著她一起到南投去帮男友办後事。 从徐书樵死後,晴君这两年来的悲伤和自我封闭感情,吴慧真是完完全全看 在眼底。 一路陪伴好友走过巨大的悲伤,也曾经多次陪她到徐家探望书樵学长的母亲, 吴慧真很难不发现,朱静芝打算利用晴君重感情的个性、还有她的罪恶感,刻意 要让她的、心中完全摆脱不了学长的影子。 一旦晴君永远无法忘记死去的书樵,朱静芝就可以永远让晴君、一辈子再也 接受不了另一段新感情,也能永远陪伴在她这位孤独老人身畔了。 柯晴君蹙起秀眉了。「慧真,伯母绝不会那样想的!你不要这麽疑神疑鬼。」 「之前有几次,我跟你一起去过书樵学长家,我就亲耳听见朱静芝对你说了 什麽话!」 吴慧真忍不住动怒。「她每次都有意无意暗示,若不是你赞成书樵学长到南 投山上去工作,还帮他说服自己的母亲,他也不会不幸过世。她还一直叫你永远 不能忘记他,又要你多多找时间去徐家陪她,跟她一起聊聊有关她儿子往日生活 的点点滴滴,她根本就是以折磨你的精神为乐!」 「伯母绝不是要折磨我!而且,她说的话也都是事实,我全都可以接受。」 柯晴君淡然地说。 「晴君,她是个心理变态的老女人!我不要你被她精神迫害!你看看你自己, 打扮得像个修女,也不想再谈恋爱,难不成你真要一辈子不结婚,永远念著书樵 学长?他已经死了啊!」 「住口!慧真,我不准你说「死」这个字!书樵只是人还待在南投山上而已, 在我心中,他并没有死!」 她悲哀看著柯晴君。「MyGod ……我以为只有朱静芝的精神有毛病,没想到 你也病得不轻。」 「慧真……其实,我懂得你想告诉我什麽……」她无奈又苦涩地笑了。「可 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真心愿意,我早就不再跟伯母、维持这段像是婆媳问的 情谊了!坦白说,伯母半点都没有强迫过我,是我自己想要亲近她、陪伴她,想 要听她讲书樵的每一件事情!」 「晴君,你不可以这样子!你知道吗?!学长绝不会高兴看到你为了他变成 这样!我敢发誓,他绝对不会高兴的!」 「够了!慧真,算我求你,你不要再说了!」她含泪地说。 「好!我可以不说,但事实就是事实,就算我不说,它还是个事实!」 「我得去找伯母了,我不能让她等我太久,再见!」柯晴君逃避地转身想走。 「晴君,我不会眼睁睁看著你继续埋葬自己!你最好相信我的决心!」吴慧 真在她身後叫道。 柯晴君没有再回头看她,只是匆匆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刚刚慧真对她所说的一切,她并不是无知无觉。 伯母确实是害怕孤单一人地生活,也还在暗自记恨她鼓励书樵上山工作的事, 所以伯母才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明示、暗示,想让她永远代替书樵,负起身为人子 的责任和义务,也让她自己有人陪伴、不再寂寞。 她并不怪伯母,只因她也想帮书樵孝顺母亲。 慧真是她的至交好友,处处为她设想周到,才会直言不讳、有话直说,她只 会觉得感动、感激,并庆幸她拥有了这麽了解自己、又关心自己的好朋友。 不过无论如何,她还是要做自己该做的、想做的,否则以目前她槁木死灰的 心境,实在也不知道该怎麽办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