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暴雨下来的时候,文教副乡长包金亭已走在去乡校的夜路上了。他带了个年轻 助理小王,各骑一辆破单车,在泥泞里挣扎前进。雨披一次次吹翻,扑盖到头脸上, 那王助理又是个近视眼,好几次滚到拢沟里,两人都成了泥冬瓜样。郎书记借给包 金亭一只大哥大,是乡里唯一的一只,他一路巡查,一路就用它给郎书记通电话, 报告各乡校风雨飘摇的情况,几乎每只电话都没好音讯。郎书记听烦了,就说,包 乡长,不要再打卵电话了,我在乡里坐等你,乡校诸种情况,回来一并报我。 这郎书记,是县里下来的,通文墨。他在县里历任县长、县委书记的秘书,凡 一十二年。秘书任上最后两年,已任命他当了县委办公室副主任。换届前,县委书 记晓得自己要去市里另有任用,想得很周到,就把秘书等一干人都安排了。司机当 了县府三产的花木公司副经理,郎秘书则征求了本人意见,准备放到乡里去,先锻 炼锻炼,再图大计。职级呢,反比县委办副主任上了一个台阶:当乡党委书记,正 职。郎秘书什么头脑,一礼拜里就下了六神乡,还看定了镇上的住房,家眷虽未迁 来,平时却很少回县,周未也在各村里滚,是定下心来干一番的样子。郎书记到底 是文化人出身,又在县里一把手身边呆了这些年,耳濡目染,这书记当得就很有模 样,郎书记说,百代更替,风云际会,他最崇拜的还是毛主席。在他的办公室和寝 室里,到处是毛主席的传记,《走下神坛》、《红墙内外》等等。他还喜欢摹仿毛 主席,批个文件,说个话,作个报告,都这样,自己也觉得很有些气度。反正六神 乡十里方圆,他是抓总的人,对他的批示及口吻,没人说过不字。加上晓得了些他 在县里的经历,就蒙上一层神秘感,各级干部对他的一切,就都很服气。 偏偏遇上包金亭,也是个教书出身,根底不浅的,不仅写一手好字,古文底子 也不薄,党史近代史,都懂得若干,他对郎书记的作派,就有些好笑。不过包金亭 到底也是文化人,理解郎书记的心思,从来不在明里笑书记,只常常拿了郎批的文 件简报,回办公室暗笑。遇到开会时,听了郎书记那口气,则闷在心里笑;实在憋 不住了,才捂嘴笑一下,即刻就大透气,正襟危坐,绝对不让书记发觉的。在郎书 记面前,包老师只是做戇,百事把头点得马卵样,作个土包子。包金亭晓得,人家 做得很得意时,你态度不恭,就会反人惹毛了;且自己位子要坐稳,除了真要做些 事外,还得给一把手一种安全感,让他觉得你这人对他没什么麻烦。这样当干部, 论实干有业绩,说瓜葛却丝毫也没得,组织上就放心使用。是夜,包老师在乡村廊 檐下用大哥大跟书记说话,耳边是遍野大雨声,心里是乡校百千师生忧虑的面孔, 听见郎书记说,乡校诸种情况,回来一并报我,那口气,就令他不免想得很多。 八九个乡校一圈巡查下来,包乡长和王助理两人,就都成了泥潭里蹦起的活鬼 了。回到乡政府大院,门房养的那条大狗又突然窜起来猛叫。夹着风雨,平添了恐 惧。王助理吆喝着它的名字骂,天虎,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睁眼看看,是谁人回来 了,包金亭看看他,笑笑,年轻人难得下村折腾,夜半风雨交加,跌爬滚打,就晓 得他心里有气。走进大院,满目乌黑,只书记办公室一灯独亮,心里便陡地升起暖 意,对王助理说,郎书记等我们呢。 郎书记听见声响,就出了门,站在廊檐下,迎接他们。包金亭一看,郎书记披 一件前克衫,两手插腰,前克就篷样撑起,背着灯光,看不见头脸,身子一周的轮 廊,却是灿灿的边沿,很有些样子,就想,郎书记这会儿,是把六神乡大院,当成 八角楼了。 郎书记啧啧着把他们迎进办公室,拿出两碗康师傅牛肉面,亲自泡,一边摇头 道,人在乡里,真个是风声雨声狗叫声,声声人耳啊。 包金亭不跟他对下联,只嘿嘿笑,说,郎书记何必等我们,什么事不能天亮说。 即书记说,睡不着啊,听你说过乡校危房的情况,一见这样的鬼天气,心里就 坠坠的,透不过气。 王助理饿狠了,早在两人对话间,龙取水样,把一碗面吸个精光,连汤水也不 剩半滴。包老师见了,就笑着把自己那碗也推到助理面前,想自己黄昏时已在广大 酒家把肚底垫扎实,此刻还不至于那么饿。郎书记落眼,又取出一碗来,还是亲自 泡了。包金亭谢了接过来,等一歇,低头一筷筷吃了,身体到底暖和了些。一边吃, 一边就把大雨中危房的境况叙了一遍,不免添些枝叶,把情况说得更严峻了些,直 听得郎书记坐立不住,篷样撑着那件茄克衫,在办公室里搭角踱来踱去。 包老师说,我跟那些值班的都说了,明天——哦,不,今天——一早,凡危房 教室,一律不准开课。若出了事,校长负责,乡里不留情的。 郎书记连连点头道,好,勿谓言之不预。这样强调,很有必要。包老师说,井 下村学校,还有桥东村小学,那一片校舍,我看都险了。师生长期停课,也不是办 法。作为乡里,郎书记,总得拿出一个中心意见来才好。 郎书记说,包乡长,你不要逼我。屋漏又遭连夜雨,现在我们面临着非常时期。 乡财政的情况,你也不是不晓得。下个月你我的工资,也都没着落呢。真正是手中 无粮,心中着慌,两脚踏空,徒唤爹娘啊。 包金亭说,郎书记这两句说得好,韵脚也押得响亮。 郎书记说,我是步毛主席诗原韵,反其意而用之。 包老师笑出声来,郎书记也笑出声来。王助理第二碗面也吃完了,只剩下些渣 土样的汤脚,他摇着碗底,抬起头,用很渺茫的目光,看书记和副乡长的脸。 郎书记说,上回,我们曾说起让乡里大户们来支一把教育,事情有些进展么? 包老师说,我正要向你汇报呢。黄昏时,我跟龙广大他们几个大户碰头了,谈 了初步意向。我造的危房改造预算,也给了他们。郎书记问,你预算造了多少? 包老师说,三十万。 郎书记摇头,说,忒少,大可翻它一番么。 包老师愕然问:还忒少? 郎书记说,钱多不压身,要多了还怕花不掉么?一样开口,不多要些干什么。 这些老板,钱都是潮里来浪里去的。龙广大那贼,三家酒店两家汽修厂,一个月下 来,净利二三百万;娱乐中心也有十几二十万进账。不引导他们做点善事,还不都 花到歪道上去了。别人不说,那制衣马伯生,在市里嫖一夜,扔的钱就上四位数。 这是什么概念?就是说他跟女人睡一晚,抵得上井下村村民风里来雨里去十一年。 这些人啊,钱多得卵子胀呢。 包金亭说:可就是我报的30万预算,他们也没接嘴。 郎书记说:为富者不仁,越是越富真小气啊。 包老师说:钱在他们兜里,你能拿他们怎么样。 郎书记咬牙切齿道:没有改革开放,他们能发什么财?还不是草民一个?现在 共产党求他们做些事,倒眼睛朝天,搭起架子来了。老人说我们是养猫咬卵子,真 是一点不错。 包金亭拿出那只大哥大,用干布擦擦,还到郎书记手里,说:若说他们真个一 毛不拔,倒也不是的。刚才我们查到井下村乡校,看那房子实在不得过了,我便当 下给龙广大通了电话,请他无论如何先支一把,拿笔钱出来全我们救急…… 郎书记问:他怎么个态度? 包金亭说:他说完全可以考虑,只是有几件事,想见你郎书记,当面谈谈。 郎书记说:他们不是跟你谈过了么?还见我干什么。 包金亭说,他们知道我包老师,这乡长还是副的,副乡长里还是管文教的,没 个分量。在六神乡,只有你郎书记说话算数,一言定乾坤,大小百事,他们愿意跟 你谈。 郎书记啧一声,皱着眉,又搭角在办公室里踱来回。虽说包书乡长这话说得苦 恼,又有些怨气在,可这恰恰是郎书记中听的。党委书记抓总,包老师懂这规矩, 这就好。他最讨厌那些乡政府干部,不知轻重,动辄把自己凌驾于党委之上,整天 神抖抖的;而有些老百姓,这些年来头脑也糊涂了,以为政府办实事,有实权,比 党大。殊不知在中国,党永远抓总,最大。这个道理,要反复讲。他常这样想。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众人心头都不由一抽,想,都什么时辰了,还会有谁人来 电话。 郎书记拿起电话,嗯嗯几声,说些在办公室处理急事的话,又啪嗒一声挂上, 满脸的不痛快。包老师和王助理一旁看了,呆呆地,也不敢问。倒是郎书记自己叹 口气,说,你们看看,我这乡党委书记当得以难不难。老婆在城里,叫她下来,她 不肯来;不来吧,对我又一百个不放心,怕我起野心思,养乡下妹子。常常半夜, 一个个电话打来,不是袭你宿舍,就是袭你办公室。夜深人静的,烦不烦人。要是 两处地方都没人接电话,嗒,第二天日子就难过了,她那个审问,比公安差不了几 步,你看无聊不无聊。 王助理先是笑起来,说,郎书记做这么大了,也有这种烂事。 包金亭却说,也难怪嫂子要这样,你郎书记是跨世纪干部,文武双全,软硬都 拿得起,前程不知几远呢,人样又是这样的周正,她放心不下你,是爱你入骨呢。 郎书记说,我在这个位子上,会起野心招乡妹子睡觉,去惹一身骚么?也忒不 合算了。 包金亭肃然起敬的样子,说,是这样。 郎书记又摇了一回头,忽而把手一挥,很果断的样子,说,天要落雨娘要嫁人, 随她去罢。 包老师说,不过你也要劳逸结合,常回县城去看看才好。 郎书记苦笑两声,两肩一耸,抖了抖筵样的茄克衫,说,凄风苦雨,百姓苦难 都来不及解决呢,谁还有心思想这个。 包金亭就说,那包金亭你拿主意,跟龙广大他们,是见也不见?郎书记抬起头, 望黑黜黜的窗外,目光如炬,在风雨声中沉思良久,终于说,共产党死都不怕,难 道还怕见几个私营老板么?你传话给龙广大他们,只要能解决实际问题,我意可以 一见。具体时间,由你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