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亮之后,雨还在下,只是小了些,仍滴滴嗒嗒的,落得人心烦。包金亭早想 跟龙广大他们打电话,定书记见面的时间,可一想,这些老板都是什么人,惯于做 夜游虫的,百事都在黑天里做下,现在作兴还落了窗帘,睡得正好呢。便一直熬到 午饭过后,才打了电话。龙广大是爽气人,听说郎书记这么快就肯见面,立即把约 好的一个上海小老板回头了,说改日再见面,却跟包金亭定下来,晚上就请郎书记 到巨龙酒家——他另一间产业——的雅室里碰头。 郎书记有心把这件事做成,早饭吃过后,就叫上个办公室主任,到近段的乡校 去走走,想掌握些第一手情况。不料才到第一处乡校,就出了件事故。那校舍的屋 顶,原来用芦柴搁瓦,雨下久了,烂柴吃不住力,湿瓦便坍下一半来。其中一爿, 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郎书记额上砸出蚕豆大小一个洞,当下血流如注,把书记半张 脸糊住了。乡办主任大呼小叫,抢书记手里的大哥大,说要叫救护车。郎书记喝道, 你出什么洋相,卵大的一个伤,捂紧一会血就止了,叫什么救护车。 乡办主任说,这瓦都是烂货,怕你破伤风呢。 郎书记说,没这么金贵。人家村民也有皮破血出的时候,他们日子不过了? 又坚持看了两所学校,才回大院。其时郎书记捂在额上的那块手帕,已浸透了 血。乡办主任好说歹说,把郎书记架进乡卫生院。院长一干人见书记半脸是血,先 是吓白了面孔,七手八脚消毒清创,撞翻了粥锅样。郎书记一脸阴沉,不断地摇头, 临走时摸着头上的纱布,对院长说,紧张有余,医技不足。等我把学校这块理顺了, 回头考虑整改你们卫生院。说得卫生院院长脚抖抖的,脑门都是汗。 天黑时分到巨龙酒家,郎书记那头纱布,先是让龙广大这些大板吃了一吓。龙 广大说,这是怎么说的,郎书记哪里碰了不巧。包金亭一边作了简单解释。大板们 便啧啧地感叹,轻伤不下火线,这样的书记还有什么话说,跟黄继光差不多了。龙 广大尤其感动。说,郎书记包了头,还来跟我们谈工作,不拿点诚意出来,天雷也 要打下了。 这时小姐鱼贯进来,把托盘里小碟一样样摆上来,见是目己的老板,还有乡里 头头,格外拘谨。郎书记用眼角掠桌面,见是芦笋、鸭舌、蜜汁红枣、香油黄瓜、 辣白菜、酱法豆腐衣,还有一碟黄涨螺,足有拇指样大,一一都是清淡开胃的,便 晓得后面上的,必是浓脂厚膏的大菜,就说,龙总,我今天下村挂了点彩,原想早 点歇下的,因为跟各位老板见面,信用要紧的,就硬着头皮来了。但头有点晕,不 想吃什么东西,浓油赤酱上来,怕要恶心,看弄得简单些怎么样。 龙总说,按菜单,今晚倒是要上些好东西的,还叫个司务来烧红烩鱼脑,想在 书记乡长面前露一手,即这样,就少弄几个菜,炒些素吃吃怎样。 制衣马伯生说,请郎书记吃素,像个什么样子,红烩鱼脑大补,郎书记又是伤 了脑门这里,吃吃是最好的。 郎书记笑笑说,要吃你们吃,我没胃口。这与你们不相干,不要扫了各位兴。 龙广大说,喝些酒活活血,总可以吧? 郎书记手摇得蒲扇样,说,我伤口还是新的,止血就不易,喝酒不是要我命。 就来杯清茶,茶叶好点无妨。 大板们就摇着头,感慨书记不烟不酒,说这样的官人,世间已剩不下几个了。 包金亭抓住了机会,说,郎书记的头,是今天上午下村视察乡校时,被屋上烂 瓦砸了洞的。你们想想,这学校的危房,已危到了什么地步。郎书记还说,这烂瓦 幸亏砸在他头上,若是砸翻了哪个娃娃,不是又要闹得家翻宅乱。你们听听这说的! 饮料丁老冬说,这是什么话,十个娃娃,都没我们书记一个金贵。他家翻宅乱 又怎样,书记有个三长两短,这一乡的日子不要过了郎书记,丁老板这话不对,共 产党历来讲群众第一。我们都是黄土埋到胸口的人了,哪有祖国花朵金贵。不信, 烂瓦砸死一个干部,跟砸死一个学生比比,哪个更轰动,砸死个干部,最多是条社 会新闻;可砸死一个学生,却是件了不得的事故啊,它可以牵出许多部门许多领导 来,折腾起来没个完,弄不好,一串干部下台,也是作兴的。 电器杨四清说,郎书记左一个事故,右一个下台,多难听。这种不吉利的话, 现在不说为好。 包金亭有些紧张地看郎书记。郎书记轻松一笑,说,共产党是彻底的唯物主义 者,不信那一套。我郎某不怕下台,就怕老百姓吃苦。 包金亭赶紧接口,说,龙总你看看,郎书记为了这乡校危房,命也豁出去了。 不是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么?各位老板都帮乡里一把,也不在书记一路淌的这点血。 郎书记笑笑说,包老师,也不作兴把老板们逼得这么急,有事慢慢相商为好。 龙广大也笑着说,包老师恨不得立马带我们去乡校翻房子呢。心急吃不得热豆 腐,支援希望的事,我们一定考虑的。这是关乎子孙后代的大事,怎么会马虎。— —来,先吃菜。 龙广大说着,就热心为郎书记包乡长嫌菜。郎书记不知是真的没胃口,还是摆 架子,只一口口呷茶,对那些冷菜热炒并不热心;即使吃,也是浅尝辄止,很恬淡 的样子。包乡长却是个好胃口,一天一夜折腾下来,肚里油水又枯去了,原想既然 来吃了,不吃白不吃,对老板们搛菜,要来者不拒的;可一看郎书记吃得这么文雅, 便不敢狠吃,怕露了猴急相,惹书记不高兴,使只得小口小口抿酒,煞有介事的, 一次一次搁下筷子,心里毛糙得不行。 小姐进来打开电视,画面正走着些泳装女子。郎书记棒着茶杯,眼睛终于有了 着落处,看那画面,有兴味的样子。制衣马伯生落眼,就悄悄跟龙广大说,有没有 更刺激的,拿出来放放,也可让书记散一散心。 龙广大看看郎书记,放大嗓门说,什么刺激不刺激,下作东西我们从来不弄的。 精神要文明,郎书记你说对不对。 郎书记说,守法自重,我很赞成。 龙广大桌子底下,踢了制衣马怕生一脚,眼睛却看着乡里头头,说,郎书记, 你今天肯到小店来,给足了我面子。我想给你说句心里话,不知这个场合妥也不妥。 郎书记说,你龙总今天怎么了,说这样的客套话。都是一乡里朋友,什么事不 能说。 说。 龙广大扫了大板们一眼,说,今天我看见郎书记伤成这样子,还坚持工作,跟 我们打成一片,真是很受感动。郎书记把共产党的样子,做到我们眼下来。我从郎 书记这里,认得共产党又多了一层,冷猛间冒出个念头,不能不说——郎书记看定 龙广大,微笑点头,只是鼓励他大胆放言的样子。龙广大说,我龙广大不晓得轻重, 也想进党,不晓得郎书记看得上我么? 郎书记脸上顿时生动起来,说,好啊好啊,我个人对龙总这个想法非常欢迎。 龙广大说,若我提出申请,这事今年办得成么? 郎书记看看包乡长,脸上笑容依然,说,龙总,这事用得着你们刚才说过的一 句话了: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入党有许多准备工作,要上党课,要学党章,要写申 请,要找谈话,成熟了才发志愿书。你有这个愿望,很好。至于什么时候能进党, 我不好说。 龙广大说,进个党还有这么多事,倒是第一回听说。听他们说,进党还得有介 绍人,我若就请郎书记当介绍人,你肯么? 郎书记说,这有什么不肯的?你信任我郎某,再好没有。不过我跟你说了,定 介绍人,这是后事,要紧的还是你先向组织表示这个愿望。你们不是有个私企协会 么?高关根兼这个支部的书记,你可以找他谈谈。 龙广大说,找高关根谈?跟他能谈出个什么鸟。实话对你郎书记说,我看不起 高关根这人。要我向他申请进党,我宁肯不弄这事了。 郎书记笑说,只晓得你们有些矛盾,不想还很深。 龙广大说,现在不是讲特事特办么?像我这种人,对六神乡多少有些贡献,不 能直接向乡里申请么? 郎书记想一想,说,也不是说绝对不可以,不过事情总得一步步来,支部这一 层是不能跳过去的,回头党委讨论一下,给你个说法。不过不管怎样,党的大门总 是开着的。龙总你好自为之。 龙广大说,是好自为之呢。包教师提出要我们支援希望的事,我们就准备好自 为之。我们几个议了一下,搞个三二十万元,问题不大。不过有个想法,要跟乡里 相商。马老板你说说。 制衣马伯生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井下村乡校不是危房情况最严重么? 我们儿个议下来,想集中财力,帮助乡里解决这个学校的问题…… 包金亭一拍筷子,叫一声,好!井下村民要向你们几位叩头了。 郎书记也说,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集中财力支持最困难学校,这办法, 我看可行。 制衣马伯生说,不过我们有个小小的要求——包金亭中气很足他说,不相干, 有要求大胆提,乡里相帮解决。 郎书记呷着茶,说,马老板,但说无妨。 马伯生扫一扫酒桌,说,井下村乡校不是有几个名牌班么?黄继光班,雷锋班, 焦裕禄班,刘胡兰班,老师都是最好的,学生重考初中高中,录取率也都是全乡最 高。我们想,几个人合资给学校建栋新校舍,三十万,一座楼造得很登样了;学校 方面呢,就把那四个班的名字改了,改成我们兄弟四个的名字,看可以不。 包金亭目光一跳,筷头上嫌得很好的一块五花肉,卟一下掉在醋碟里,溅了半 桌。他看看马伯生,又看看郎书记,仿佛等待着空气爆炸。 郎书记却仍是笑容可掬,很悠然地含首,侧过脸来问包金亭,包乡长,用大板 们的名字来命名名牌班级,你看怎样? 包金亭说,这几个名牌,名声都是在外的,前两年命名时,县教委领导都来了, 还来了位副县长。现在把黄继光刘胡兰的名字都拿掉,改叫龙广大班,马伯生班, 杨四清班,丁老科班,叫起来顺么? 郎书记笑着说,问你呢。 包金亭就看郎书记脸色,想从郎书记目光深处,从他脸上皱纹的细小抽动里, 寻出某些信息来。然而郎书记笑得一如既往的平和目光也静得水样,还有一种居高 临下的宽厚相。包老师便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推上了前台,四下空落落的,没人来搭 手,舌头就莫名其妙大起来。他说,这个事,恐怕要跟县里通通气吧。 郎书记说,乡校的事情,我们自己决定为好。跟县里相商,县里也正穷得眼珠 子发红,又做惯了雁过拔毛的事情。他若截留下一半钱款,你怎么办?不是打了兔 子喂白眼狼么? 龙广大说,郎书记者辣,到底县里有根基。 丁老冬说,这里只有郎书记,一眼看得到县府骨子里。 包金亭尴尬地笑说,这是自然,郎书记在县城那么多年呆下来,八卦炉里炼成 金,谁人有他对县里那么深的了解。 郎书记摆摆手,不想听这类好话的样子,说,各位老板,如果乡里不同意名牌 班改用你们的名字,你们怎么样? 电器杨四清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名不改,钱不付。 龙广大赶紧说,倒不一定做得这么绝,可以商量办么。改名有改名的付法,不 改名有不改名的付法。 包金亭说,我谈个人看法,不一定中听噢,名牌班改名的事,慎重为好。黄继 光刘胡兰,到底是英雄名字啊,全国人民都叫顺的,我有个侄子在井下村乡校读书, 问他在哪班,他小胸膊一挺,说,雷锋班!骄傲得不行。若是改了名,小孩子能答 得这么骄做么? 电器杨四清说,这也是个习惯问题,时间一长,叫起来就顺口的。说我在龙广 大班,杨四清班,不是也很响亮么? 龙广大沉着脸,说,不改名当然也可以,不是非改不可的。不过我倒要问一问, 黄继光能给乡校带钱来么?雷锋能解决危房翻建资金么?焦裕禄刘胡兰,三十万二 十万拿得出来么? 包金亭被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龙广大,见这老板也动了颜色,嘴唇抖 抖地发紫,两颊却泛出白来,那眼睛,不看别处,只看定桌中一盘大王蛇肉,目光 很毒。 郎书记说,这事,就说到这里吧,再说下去,怕要翻脸了。容我和包老师到隔 壁去一去,我们两个相商一下,再答复你们,看好不好。 龙广大就站起打开了腰门,让两个乡官进了隔壁雅室,又把门拉上。包金亭心 惴惴的,想郎书记要批评他了,却不断,书记用手势把他招近,神秘兮兮的,一副 要跟他密商的样子。 郎书记说,你刚才几句话,说得好。说明这事我们有不同意见,乡里同意名牌 班改名,是付了代价的。 包金亭说,听你说法,你要同意他们改名? 郎书记说,不是在跟你包老师相商么? 包金亭说,把英雄班改名老板班,我总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郎书记摇头说,你包老师胆子还是大小,思想还是不够解放。 包金亭叹气说,看得出,你郎书记要答应他们了。 郎书记笑笑,说,你们刚才说了两件事,对不?一件是进党的事,一件是改名 的事。关于进党,这是一个原则问题,不能让步。这件事,我意可使缓兵之计,就 像小孩子用蚂蚱钓田鸡,田鸡一跳,蚂蚱一吊,让它永远扑不到目标。 包金亭脸色稍解,点起头来,心想,到底是县里机关出身,有办法,老板们晓 得了,不四脚朝天喷出血来才怪。 郎书记又说,至于名牌班改名的事,我提个看法供你参考。不用黄继光刘胡兰 的名字,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到底是三十万元巨款啊,到底是一栋崭新的教学楼啊。 我们一个穷乡,一下子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来搞教育。共产党不图虚名,人民却需 要实惠。我准备答应老板们,包老师意下如何。 包金亭说,我是怕乡里县里有人说难听话。 郎书记说,怕有人说难听话,改革开放就不要搞了。我们的事业就是在难听话 中发展起来的。比起农民子弟在危房里上课,我宁可听几天难听话,就是担骂名, 我也上的。 包金亭就吸口气眼睛亮亮他说,郎书记这样硬,我也决不做软蛋。我跟郎书记 一道上。 郎书记说,这就好,我把你引为同志。说到这里,郎书记顿一顿,若有所思的 样子,又说,稍过一歇,就由你去向老板们宣布,乡里可以考虑名牌班改名的事情。 不过,话不要说得太满。办事想问题,总要留些余地才好。至于乡里同志,看来还 要做些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