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六神乡的人,不能不佩服龙广大这批老板。乡里一答应可以用的他们的名字来 命名名牌班,他们马上就去银行,把三十万元划出来了。龙广大是个角色,故意把 钱划到乡政府帐号上,而不是划到乡教委独立的帐号上。等到包金亭想到这点赶去 找龙广大时,龙广大说,钱昨天就划出了,我哪里晓得乡教委有独立帐号?你们乡 政府乡教委不是一家子么? 包金亭目光直直地看龙广大,像冷猛间吃了一个耳光,想说什么,嘴唇鱼脱水 样动了几下,却没说出来,只狠狠砸了一下脚,摇头而去,一边走一边说,晚来一 步,晚来一步!龙广大看他跌跌撞撞的背影,只是暗笑。 包金亭走出龙广大的公司,怀着最后的一丝希望,赶到街上农业银行,找到所 长,要他查查龙广大他们的款子处理了没有。所长一查,昨天下午就做了,现在钱 已到了乡政府帐号上。包金亭不死心,把这钱的来龙去脉说一遍,问所长,能不能 帮帮忙,把钱改划到乡教委帐号上去。所长说,我吃豹子胆了,你们乡会计胡秀云 是个多厉害的女人啊,要是晓得我听了你话,把乡政府帐号上的款子划到外面去, 报告孟乡长,不抽我的筋剥我的皮! 包金亭说,嗤,我不也是乡长么。 所长嘻嘻笑着说,包老师,你是文教副乡长。我只认乡里财政一支笔。 包金亭如丧考妣样,又跌跌撞撞闯进郎书记办公室,说,郎书记,大事不好了, 那三十万元钱,龙广大他们划出了,可没到我们手里。 郎书记一拍桌子,说,难道有强人半道劫去不成? 包金亭就说了一遍去银行的事。郎书记回透一口气,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 得的事呢,钱在乡里就好,肉烂在汤里,又不会给别人家夺去。 包金亭说,只怕事情没这么顺当。郎书记望你去跟孟乡长通个气,说明这三十 万钱是群众捐给希望的,专款只能专用,谁挪动谁负责。 郎书记见包金亭一脸的紧张,方才意识到可能遭遇的麻烦,他说,我立马跟孟 乡长说去,你放心请建筑队去,最好天一放晴,就开始乡校危房改造工程。 包金亭骑着个破自行车,啃哧啃哧跑了几个乡,还上了一回县城,终于选定了 一家资质好、要价低的建筑队,双方达成口头协议,决定下扎拜师傅进场,发车运 石料,傍晚才回到乡政府大院,正拿个脸盆,厥着屁股在井台洗脸,郎书记来了。 郎书记说,包老师,我给你赔不是来了。 包金亭听出事情不好,眼光直直地看定书记,说,是不是那笔钱出了毛病? 郎书记说,你交给我的任务没完成,那三十万元钱,乡政府要雁过拔毛。 包金亭脸色当下就变了,嗓音也发了毛,说,不作兴啊,不作兴啊,我好不容 易求来一笔救命款,怎么就这样倒霉呢。你找孟乡长,就没把我们教育口的苦处多 说说么? 郎书记说,你这样就是冤枉我郎某了,我怎么能不说呢?不过我先纠正你的一 个说法,这笔救命款,怎么是你一个人求来的呢?跟老板们谈判拍板,不是我跟你 一道去的么?说这个,倒不是我跟你包老师抢功,而是说,我也十分着重这笔钱。 难道我愿意我们一道求来的救命款,半当中给人截去么? 包金亭脸上就有些挂不住,连说,那是那是。 郎书记说,我看孟乡长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他说,有钱进帐,正好,我下 个月乡干部工资还没有着落呢。 包金亭心里暗暗骂一句,强盗。 郎书记说,我给孟乡长解释,这是包老师求爷爷告奶奶,从老板们那里好不容 易求来的款子,专门用来抢修乡校危房的。我还说,危房危到什么程度?你看看我 郎某头上的伤口就晓得了。这一笔钱,乡里若挪用了,危房怎么翻修?老师学生万 一在危房里出了纰漏怎么弄? 包金亭急问,孟乡长怎么说? 郎书记说,孟乡长倒也通情达理,说,我也不是狮子大开口,把三十万一口吞 了。他说,乡干部工资每月五万,我只留十万,应付一下这两个月的开销,要不然, 乡干部闹起来,大家吃不了兜着走。其余二十万,你给包老师拿去修危房。 包金亭带着哭音,说,孟乡长这一截,就截去了井下村乡村一层教学楼啊。郎 书记你倒忍心点这个头。 郎书记叹口气,一脸的难过,心里却说,不点头怎么样?我们党政一把手关系 重要,还是跟你文教副乡长的关系重要? 包金亭赌了气,转过身去,孩子似的,双手把脸盆里的井水掬起,一捧捧往脸 上泼,直泼得一头一脸,鼻孔里还哼哼地喷粗气。 郎书记冷冷地看着他,等他直起身子来擦脸,才又说,关于抢修危房,孟长乡 还谈了一个意见,他说,二十万元钱,不能一下子全给了井下村。他说,各村的乡 校都有危房,都要修,这笔钱,要阳光普照大家暖,不能小狗撒尿湿一滩。 包金亭说,这是怎么说的,井下村的困难是特殊困难,特殊困难就应该特殊解 决。郎书记你不也主张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么? 郎书记怔一下,说,伤其十指,是不如断其一指,但现在是十指俱伤,不能只 医一指啊。包老师,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这是马克思主义的精髓。 包金亭咕哝道,精髓精髓,你嘴里说出的都是精髓。 郎书记说,我到六神乡时间还不长,许多情况还要拜你为师。孟乡长警告我说, 这种事情乡里有过教训,各村给钱给得不均,村干部就会到乡里来造反。 包金亭急问,照孟乡长的说法,井下村乡校能拿到多少钱? 郎书记说,利益均分吧,第一批四个乡校先修起来,井下村和各村一样,都分 五万。 包金亭一砸脚,脸像抽筋样痛苦不堪,说,要命,这事叫我怎么交待。不瞒郎 书记,老板同意给钱那天,我已经给井下村乡校苏校长报了好讯。这苏校长还不舍 得那几个名牌班改名呢,说不知该怎样给老师学生做工作,现在好了,雷锋黄继光 的名字改掉了,老板的名字上去了,他井下村乡校拿到手的却不是三十万,而是五 万!苏校长晓得了,不是要掐我头颈,跟我包金亭拼命么! 郎书记说,包老师,不是我批评你,你这人缺个组织观念。乡里还没决定的事 情,你怎么往外传呢?谁给你传达任务呢?我早说了,办事想问题,要留有余地, 你跟苏校长一说不是把自己退路断了么?你这个包老师啊,还是书生一个。现在好, 自拉的屎尿自己清,这事引出的麻烦,你自己去了断。 包金亭的目光,本来还是充满了怨报,狠狠的此刻却一下子软下来,心想,这 郎书记真是了得,不愧县衙门练出来的,怎么一会儿前,我还占着理,光火发脾气, 腰板硬硬的,给他三言两语一说,就转成了下风,而且还不晓得是怎么转的。 他说,郎书记,你批评我接受,以后我要增强这方面的修养。你着孟乡长截旧 的十万元钱,以后还会还给乡教委么? 郎书记说,这我不敢打包票。不过我看孟乡长这人,不是那种借了钱不还的角 色,等乡财政好转了,他加倍偿还你,也未可知。 包金亭心里说,要么等日头从西天出来。 当晚,包金亭就细细盘算,那二十万分到四个乡校,能办多少事情。他把井下 村乡校的苏校长叫到镇街一家小饭馆里,要了几盘便宜小炒,喝加饭酒,作促膝长 谈。其实,包金亭这人,哪里又是一个好糊弄的角色,这些年校长、乡长当下来, 早炼成人精了。老板捐助三十万元的大事情,他怎么会随便告人。他所以在郎书记 面前说已经透露给了苏校长,只是想给郎书记施加些压力,让乡里少扣些钱,倒不 料给郎书记抓住这话柄,批评了一通。不过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样说没吃亏, 至少给书记造成这样一种印象,他包金亭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日后在乡党 委这里,也许可以多得些支持。 他给苏校长斟满酒,笑着说,这顿饭,本该是你请客的。 苏校长是个泥腿子校长,一边教书,一边还帮老婆养鸭子,一身的鸭屎味,浓 浓的,几次让包金亭闻了要打喷嚏。这时他的眼一眨一眨的,说,你包教师请我客, 我都莫名其妙;你还说叫我请客,我就更不懂了。 包金亭大声笑起来,说,苏校长,今晚我是专来给你报好讯的,你交好运了! 乡教委准备拨给你一笔钱,让你解决一下学校危房问题。 苏校长听了,一时不敢相信,眼光拔直了看文教副乡长,说,包老师,我们都 是教书出身的,不作兴骗人。 包金亭说,这么多年交道打下来,你还不了解我?我包金亭什么时候骗过你? 苏校长兀自站起来,手猛拍胸膛,抬头看着墙上一个颠倒的福字,说,盼星星 盼月亮,老天总算开眼了,这是救命钱啊。 包金亭说,你这人还当校长呢,说话没个政治觉悟,怎么是老天开眼呢,是乡 里帮你争取的呢。 苏校长笑着,又改口说,该死该死,我应该给乡里烧高香,给包老师叩头。 包金亭说,倒也不是我一个人功劳,郎书记也出了大力的。他下村视察乡校时, 头都给烂瓦砸破了,这你晓得么?我们两人跟龙广大这批老板谈了几次判,总算争 取到一笔钱。这是抢修危房专款,一定要专款专用的。 苏校长点头不迭,说,专款专用,专款专用!就不晓得这专款有多少。 包金亭说,一下子拨给你五万,怎么样? 苏校长放下酒杯,两眼睁得大大的,像已见了那笔钱,目光竟是金灿灿的,说, 包老师,五万元啊,这么大一笔钱,你叫我怎么感谢你啊。 包金亭说,钱是龙广大他们的,还要感谢那批老板。 苏校长脸笑得一朵花样,说,感谢老板!感谢老板! 包金亭说,老板们这笔钱,也不是白给的,他们还提了个条件。 苏校长说,什么条件,说这话时,他依然满脸是笑,似乎从这一刻起,这张脸 已只会笑了。 包金亭说,龙广大他们四个老板提出,你们井下村乡校的四个名牌班,要改成 他们的名字。 苏校长脸一紧,第一次敛了笑容,说,怎么改?叫龙广大班、马伯生班? 包金亭不无紧张他说,是这个意思,你看呢? 苏校长抿一口酒,嫌了一筷松花蛋放进嘴里,只稍许沉默一歇,就说,改就改 吧,名牌班用那些名字,不过图个响亮罢了,经济效益半点也没有的。今天老板们 花了这么多钱,只买几个班级名,我看我这里还是合算的。 包金亭透了口气,心里松快了一些,举起酒,跟苏校长碰了下杯,说,这个事, 不作兴后悔的,老板们的名字,要长期用下去。 苏校长说,不后悔,后悔什么。龙广大他们只要肯出钱,不要说买我几个班级 的名,就是要买我的学校名,我也乐意上的。 包金亭看着苏校长脸上的笑,心里忽然酸了一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端着 酒杯,在杯沿上看了苏校长好长时间,慢慢的,那校长影子就糊了。他咬一咬牙, 仰脖子干下那一杯酒,自己觉得有水样的东西,从眼角这里,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