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包金亭联系的建筑队,说好是建造井下村乡校一幢教学楼的,现在变了卦,钱 四下分开,包金亭只好跟他们重新打招呼。那建筑队的头说,我们这样的企业出马, 只是翻你们的几间危房,你把我们当游走木匠啊!话说得很牛气,一口回绝了包金 亭这点小业务。包金亭没得办法,只好啃哧啃哧骑破车,再找建筑队。找来找去, 没有哪家肯承当,都说限下遍地是工地,造大楼业务都做不完,谁有空给你翻危房 去,把包老师气得眼睛翻白。他无头蝇似的,各处转,一天老车骑下来,卵泡都靡 破了,回乡里时,他忽然想,自己这样弄,不是包了结婚又包生孩子,何苦来着? 争取到这笔钱,已经太好了,何不一家五万,直接分到各个乡校长手里,让他们自 己找施工队去?发挥了基层积极性,自己又乐得省力,各乡校平白拿得这笔钱,找 个施工队还不高兴得屁颠屁颠。 这事包老师不敢自作主张,怕郎书记又批评他没有组织观念。回乡后,他立马 向书记汇报了,郎书记想一想,摇头说,不妥。 包金亭问,怎么不妥? 郎书记说,建楼造房这事,是眼下最容易出纰漏的,没听说楼房矗起来干部倒 下去这句话么?乡校都穷得眼睛发红,你一下子放那么大笔钱下去,下面不给你做 手脚? 包金亭说,怕不会这样吧? 郎书记说,你包老师书生气十足。这种事,我见多了。 包金亭说,乡里千辛万苦搞到的钱,他们要是再用这钱做手脚,忒没良心了。 郎书记说,什么良心,共产党不讲这一套的。基层乡校干部,好的是大多数, 但六神乡穷急了,保不了会有几个人,偷鱼当馋猫。倒不是说一定明火执仗搞贪污, 而是拿了这五万元钱,给你玩障眼法,偷工减料,以次充好,假公济私,危房是改 造了,新的隐患又给你埋下了。截下的钱,也许给老师发点奖金,也许留在小金库 里,也许呢,就进了他私人口袋。你若去查吧,一时又查不清,你看怎么弄! 包金亭皱着眉,连连点头,说,郎书记到底老辣,你说的这些情况,打死我也 想不到的。 郎书记说,为此说树欲静而风不止,百事不能书生气十足。我倒建议,这种翻 修危房的小业务,技术要求又不高的,可以交全本乡建筑队去弄,我给他们队长打 电话。以后呢,你就让王助理三天两头下村看看,代表乡里当监,这也是锻炼年轻 干部。全部危房改造工程结束了,我跟你一道下去验收,不怕他们打马虎眼。 包金亭一听,笑了,说,有郎书记这话在,我百事不忧了。那就请你跟建筑队 长通电话,我立马去落实。 本乡本上的,到底好说话,加上郎书记打电话作了交待,乡建筑队就把这危房 改造,当作了一号工程,兵分四路,力聚一处,进展得很有样子。那建筑队长还叫 人在工地四周拉了横幅,写的是: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还有:保质 保量改危房,面貌一新迎“人代”。 “人代”,就是乡人代会的简称。六神乡五年一届的人代会,眨眼间又要开了。 乡里为此成立了筹备组,郎书记当组长。这次人代会非同小可,涉及换届大事,县 里规定,各乡镇都要由书记挂帅来筹备,越细致越好。 就是这个筹备,牵出了郎书记一件大事。 那天,郎书记到县城去,开人代筹备工作会,去时还是好好的,两天后从县里 回到乡大院,却已大变了样子:脸灰灰的,气色很枯;头发也散了,不是以前那么 黑亮,不梳也很精神的样子;眼睛明显凹下去,眼圈还乌乌的,像生了场病。原本, 他在大院爽爽朗朗,见人就打招呼,从没架子的,可这次回来,却绷着张脸,让人 见着,一时竟说不上话去。 大院里众人间,郎书记怎么了?生病了么?没人应得,只有孟乡长还敢开玩笑, 说:三十是狼,四十是虎,人家十天半月才回一趟县城,不跟女人搏命干个通宵啊? 看样子是脱了元气,三五日就补得回的。 三五日过去了,郎书记精神是略微好些,但那病恹恹的样子,没完全缓过来。 包金亭有些担忧,中午吃饭时就跟郎书记坐一桌,叫郎书记有空去看看医生,郎书 记只是摆手。孟乡长一边用胳膊捅包金亭腰眼,警告他不要再说下去。包金亭心里 一时塞满了疑雾,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当晚,孟乡长把包金亭叫到自己办公室,跟他说了郎书记的事。 原来,这天郎书记去县里开人代筹备会,他家里是不晓得的。不知为的什么, 他事先也没通知他女人。这天开完全又在县府招待所吃了晚饭,书记县长来敬酒, 很热闹了一番;接着,县文化馆来放了一盘美国碟片,很刺激的,郎书记回家就很 晚了。他自己也没想到,打开自己家门,他女人竟跟一个男的睡得正好,两人都脱 得剥皮田鸡一样。郎书记当下寻了打被子的藤拍,扑打这对男女。也许因为急火攻 心,用力太猛,郎书记扑打时一跤跌在床口上,把胸口跌伤了。那男的他认识,是 县剧团的指挥,他们结婚前,女人跟这指挥恋爱过几年。郎书记跌倒在地后,吐了 两口血,挥手叫那指挥穿衣滚出去。第二天,又跟女人说离婚的事…… 包金亭就想起那个风雨之夜,他女人深更半夜突然打来的电话,还有郎书记一 番苦语,就问,这婚离成了没有? 孟乡长说,没有,女人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死活不肯离。 包金亭说,她既不肯离,为什么又要偷汉呢? 孟乡长说,她说她跟郎书记还是有感情的,她跟那指挥睡觉,只有这么一次, 为的是前些年欠了他的相思债。 包金亭说,这话不可信,谁晓得他们睡过几次,郎书记平时又不回去的。 孟乡长说,是这话,而且这种事情,有一次跟有十次,有什么区别。 包金亭说,对极,偷十只鸡是黄鼠狼,偷一只鸡就不是黄鼠狼了么? 孟乡长说,郎书记一向精神头十足的,这次脱落了形状,都是这女人作孽啊。 两位乡长就摇头,叹息得苦苦的。 包金亭说,这些天,我连话都不敢跟郎书记说,有几件事,要他出面呢。 孟乡长问,什么事? 包金亭说,四所乡校的危房,都改造好了,郎书记答应跟我一起去验收的。 孟乡长说,你大胆跟他说,他会去的!这个同志,我了解。 第二天,包金亭早早来了乡大院,见郎书记做完操开始散步,就把要去乡校验 收的事情跟他说了。郎书记哦了一声,说,工程进展神速啊,质量怎么样啊? 包金亭说,王助理天天在各村转呢,他说质量可以。 郎书记就一拍手,说,好,吃罢早饭我们就下去。建筑队长你通知。这次若校 舍改造有问题,我当场撤他职。 包金亭出发时还担心郎书记情绪不好呢,却不料一下村,看见乡校改造的那些 校舍,一间间有模有样的,黑板是黑板,课桌是课桌,又高爽又亮堂,跟新矗起的 一样,还散发着新木料和泥灰的香味,郎书记的眼睛就亮了,笑容也上来了,几次 拍建筑队长的肩膀,说,想不到你一个土木匠,房子造得还真有些模样。 建筑队长说,你郎书记亲自给我打电话,我还敢偷懒。凭良心说,改造这些危 房,我建筑队一个子儿没赚,还倒贴了不少材料。 郎书记说,这话我信。以后乡里找机会补你吧。 建筑队长说,补不补的无所谓,有郎书记这句话,我心就满足郎书记又看到建 筑队在工地上拉的横幅,心里更高兴,口口声声说建筑队长是个有头脑的人,还当 场承诺,日后乡政府大楼翻建,就请你六神乡建筑队上。 建筑队长听了,大声说,一言为定,真让我上,我不把它建得宫殿样,割下头 来当夜壶用。 大家就笑,验收就在笑声中进展得很顺当。 一干人验到井下村乡校,正好碰上龙广大马伯生这一班老板。郎书记见了老朋 友样,大声跟他们打招呼,起劲地跟他们握手,还往后退几步,站住,拱手向老板 们作揖,说,我代表六神乡三万父老乡亲,向你们四位老板鞠躬敬礼,你看看这些 新翻的教室! 龙广大赶紧上前拦住,说,这怎么敢当,出了几个小钱,受你郎书记这么重的 礼,不是愧煞我们。 郎书记说,四位老板真是顶真,还亲自下来督办工程。 龙广大说,顺便看看那几个匾牌,写得是不是好。 郎书记顺着龙广大的手指,看见那一排四间新教室门楣上,早已钉好四块横字 匾牌,上书龙广大班马伯生班杨四清班丁才冬班,一律仿红木底,铜绿色阴文,平 白添了些古色古香。 郎书记一一仔细看过,说,好,用老板名来命名名牌班,也是个新生事物么。 半天巡察下来,郎书记出人意料地高兴。回乡路上,他一手扶自行车把,一手 舞舞扎扎的,大声跟包金亭说话,话题离不开校舍、教育和为民办实事,包金亭发 觉,以前的那个郎书记又回来了,他脸色透红,两眼的瞳人很亮,说话中气十足, 一个个手势做得都很得劲,骑车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他暗自庆幸,这半天没白跑。 然而不过几个小时,晚上郎书记的脸又阴沉下来。他把包金亭一个电话叫到办 公室,问,电视里的县办节目你看了没有? 包金亭说,我老婆一手把持了电视,天天看港台连续剧,天天陪着落目,我轮 不上看的。 郎书记踱着步,两手叉腰,外套又像篷样撑起,目光冷冷地看着桌上的电话, 说,龙广大他们能量不小,把县里电机台的人也请来了,拍了个《名牌班改名》的 专题片。他们想把事情做到哪一步啊? 包金亭说,出了那些钱,他们自然不肯放过宣传机会的,老板么。 郎书记冷笑一声,这声笑让包金亭浑身上下打了个寒颤。他一侧看过去,郎书 记脸色严峻,两片嘴唇抿得很紧,额头上新结的那块伤疤,在灯下发出冷冷的青紫 色。他晓得郎书记真生气了。 几天后,县报上也登出了以老板姓名命名学校班级的新闻,标题是《如此改名 为哪般》。市报上接着还以《这样改名是否可取》为题,展开一场讨论,每天发表 两组观点相对的文章,一组说改名不好,老板名替代英雄名,是我们时代的悲剧; 一组说改名并没什么不好,市场经济,老板就是当代英雄。讨论持续了好多天,自 然就惊动了市委、县委的领导。县委书记把郎书记叫了去,谈了一个上午,到底谈 了什么,谁也不晓得,但一看郎书记那张铁青的脸,晓得谈话并不令人愉快。 这时恰恰又来了件事,给郎书记火上浇了一蓬油。市报编辑部派了两个记者, 到乡里来找郎书记,说,本报《这样改名是否可取》的读者讨论,准备告一段落, 最后阶段,想请郎书记作为负责人谈谈看法。郎书记晓得记者不好得罪,可心里又 实在不愿再掏班级改名这只粪坑,就借口县里开紧急会议,来了个溜之大吉。记者 们等到大黑,不见书记回来,又找孟乡长、包金亭。这两位又是什么人物,早晓得 班级改名这事情,上面有人不高兴,推避得远远的。不愿接谈。报人等毛了,一不 做二不休,想既然老远来了,就不肯白来,于是又去采访龙广大那批大板,龙广大 就在广大酒家设宴款待记者,又把马伯生他们请来作陪,觥筹交错之际,一篇访问 记已有了着落。三天后,市报刊出了这篇文章,标题做得大大的,叫《私营业主的 新贡献》。郎书记这天正好到门房取报纸,看了这篇文章,火冒三丈,想找包金亭 发一通的,不料包金亭已去乡校核查改造危房款的帐目。郎书记就回办公室,拿笔 在报纸空白处批道:$R% 请包乡长即下村作一调查,龙广大一千人究竟意欲何为? 查清后速书面报我,勿拖为要。$R% 包金亭在六神乡教了那么多年书,桃李满天下, 调查那么几个人还不容易,查了一个段落之后,他不等王助理写出调查报告,就匆 匆找郎书记,要作口头汇报。不想找遍大院,不见郎书记影子。那个孟乡长却满头 大汗,从外面骑车归来,一见包金亭,就把他拖到一边,悄悄告诉他:出大事了。 因为郎书记离婚态度坚决,他女人在家吃了老鼠药自杀。昨天一早,女方单位负责 人找上门来,自杀。昨天一早,女方单位负责人找上门来,把郎书记叫去县中心医 院,等侯抢救消息。包金亭问,救得过来么这女人? 孟乡长说,还未脱离危险。医生进进出出地忙,翻倒蟑螂窠样。 包金亭说,郎书记怎样了? 孟乡长说,他究竟犯不下心来,昨天早上一听女人到了这地步,当下急白了脸, 脚花都乱了。我昨晚去医院探他,又脱落了形状,还落了泪。 包金亭说,这女人真是做得出的,寻死觅活逼书记让步,也不知那老鼠药是真 是假。 孟乡长说,这不管,病危通知总是真的。 包金亭说,不是我说话狠毒,这女人活过来,郎书记没好果子吃。 孟乡长说,莫非你要她死? 包金亭说,我是什么人,敢要她死。 孟乡长摇头,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男女纠纷,外人说不清楚的,现在人 都快殁了,好好的家庭,怎么想得到。 包金亭说,这就叫作祸福难测,本是好好的夫妻,男人做乡党委书记,很好了, 女人偏要起野心,外插花,生生坏了一个家庭。唉! 孟乡长叮嘱,这事、大院里只有你我晓得,事关郎书记形象,外面说不得的, 晓得么? 包金亭说,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两人散了之后,包金亭就到办公室,催玉助理赶快写调查报告,报专一杀尾, 他又马上动手修改润色,把龙广大一干人的动向,说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