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妻新凤霞和她的书《新凤霞回忆录》(1)
注释①《新凤霞回忆录》,新凤霞著,叶圣陶作序,常君实编辑,1980年8 月
香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这是新凤霞的第一部著作。
1982年7 月香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还出版了新凤霞的第二部回忆录《
艺术生涯》,艾青作序,常君实编辑。
注释②在我们的家庭里,避讳“可怜”这两个字。凤霞的自尊心特别强,尤其
是在得病之后,她曾对我说:“假如你是在可怜我,你就给我走开! ”我对她说:
“你别多心。你会好的。我把你看做一个体操运动员,在一场竞赛当中受了伤;只
不过伤势重些,需要较长时间才能恢复。痊愈之后你还会登上舞台的。”事实上不
止一个医生也是这么说的,并且是信心百倍地为她进行治疗的。
可怜②的凤霞于1975年突患重病,不能转动,送医院抢救。不幸的是,医院当
时把她所患的“脑血栓”误诊为“脑溢血”,可能是由于这样的原因,以致形成至
今未能痊愈的左肢行动不便的后遗症。在三年之后,一次脑血管造影检查时才得到
确诊,而现在患病已进入第五个年头了。
和我相识的某一些女同志那样,凤霞对待生活心胸不够开阔,想不开,爱后悔。
常常说:“我不该这样,不该那样……”得病的这四年多以来,更爱说:“假
如我没病的话,我……”尤其在看戏的时候,看见同时代的小朋友、老伙伴仍旧活
跃在舞台上的时候,就受不了,就难受得要命;若不是我或孩子们在一边打岔、说
笑话,扯开或是转移她的注意力,她便会流下泪来,活像个多愁善感的林黛玉;这
尤其是晚上坐在屋里看电视的时候。
熟悉凤霞的人都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她从来就是个一刻也不能闲着的人。在
她的回忆录里面,有很多的篇幅是写她幼小时在家里、在师傅家里、在前台后台、
在工厂、在种种不同的场合里干各种劳动活的情况。在劳动上,她是个真正的多面
手。除去她的本职工作演戏是十分繁重的劳动之外,她会做各种面食、烧菜——能
为她喜欢的客人亲手烧出整桌的筵席;能裁剪、缝制衣服,从中装的丝绵袄到西装
的外衣裤以至衬衫。又能织各式各样的毛衣,多少年来我和孩子们以及她自己身上
穿的毛衣大都是她一针一线织出来的……
新凤霞青年时代
她从七八岁起,在戏班里演小孩戏、配角戏,从十三四岁开始演主角戏。旧社
会的小评剧班一年演到头,除掉春节前的几天封箱之外,从来也不休息。这种情况
一直持续到全国解放后的1951年,星期天还要加演日场,甚至在台上吐了血还满不
在乎地继续演戏。
难以设想,就是这样一个曾经在黑暗的旧社会受尽苦难的评剧演员新凤霞,从
1966年开始竟被剥夺了演戏的权利。不演戏可干什么呢? 她在深达十几米的地下挖
了六年防空洞……
当然,若从1957年算起,她承受的折磨远远不止于此。即使是挖这六年防空洞
的时节,我看她也还是安心和愉快的,没有感觉太大的痛苦。每天晚上回家,高高
兴兴地提着买回来的蔬菜,进厨房做晚饭;因为这比前几年关在单位里不准回家,
和后来自己可以回家了,而丈夫又一连几年不许回家、乃至生了重病进医院动手术
也不许通知家里相比又强多了。
凤霞写的文章将收聚成册,并将出版回忆录了,这在我们家里说来可不是一桩
小事。这使我回想起二十三年以前,时间是1957年6 月14日,《人民日报》第八版
发表了她的第一篇习作,题目叫做《过年》。文末有一段《编者附记》,说:
评剧名演员新凤霞,解放后开始学文化,去年已读完了初中课程。最近,她在
休息中练习作文,写了一些生活回忆。这里登的就是其中的一篇。
在这以后的第五天,即6 月19日,凤霞写的第二篇文章《姑妈》仍在《人民日
报》第八版发表。可能那时编辑准备发表的还不仅这两篇……但是谁都记得,这时
开始了一个叫做“反右派”的政治运动,我是首当其冲的受到批判者,跟着就株连
及于妻子。情况迅速恶化,凤霞的写作虽然只是刚刚开始便被扼杀了。
凤霞从来不让她的手闲着,也表现在她的“写作”上;文章不写了,丈夫去了
极北的边荒。这时尊敬的前辈老舍先生对她十分关心地嘱咐着:“你给祖光多写点
信,写信也是练习文化,像作文一样,多写,祖光看了高兴……”因此,我在北大
荒的三年,收到过妻子无数的来信,有时会一天收到好几封信。但是这所有的家信,
在后来的又一场十年灾难当中,全部被抄个净光了。
凤霞不怕劳动,劳动从来就是她的本色,她也从来没有被劳动压倒过。既然不
准演戏,甚至不许写信;毋宁说,劳动能使自己得到寄托,得到愉快。但是,更大
的不幸袭来,一次新的迫害使她病倒,竟致连劳动而不可得了。
但是在不幸之中也有大幸。凤霞病在左肢,左手左脚举动不便,可是右半侧还
依然是健康的。头脑十分清楚,口齿也照旧那么伶俐;所以她还能说,还能唱,用
这个来教学生。还有一部分时间用于针灸和按摩医生的治疗以及散步,作为恢复肢
体的活动锻炼。此外,她还画国画,画梅花、藤萝、南瓜和桃子……然而还有更多
的时间怎样安排呢? 我对凤霞说:“写文章吧。像你当年学文化交作业那样,你想
到什么就写什么,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吧。”
凤霞听了我的话,提笔就写,写得这么多,这么快,她的思路就像一股从山顶
倒泻下来的湍急的清泉,不停地流啊流……写得最多的一天我约略计算了一下字数,
约一万字左右。我从事写作超过了四十年,也从来没有一天写过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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