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子篇(1)
写这篇文章的意思是,由于我的儿子带给我许多烦恼,到了我不得不写这样一
篇文章来发泄我的烦恼的程度。
左思右想,值不值得为此浪费笔墨、浪费时间? 但终于要写这篇文章,是从下
面这一件事情引起的:
上星期的一个下午,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我找吴欢。”我回答说:
“吴欢刚刚去上海了,不在家。”电话里说:“你是谁? ”我说:“我是他的父亲。”
电话里说:“啊! 那也行,我这里有吴欢的一包东西,你们家不是也在朝阳区吗?
我是朝阳区水利工程队的,我的名字叫胡德勇。我今天下班之后把东西送来吧。”
挂上电话也就没在意,管它是什么东西呢? 儿子的东西和我有什么相干呢? 当
然就忘记这桩事了。但是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有人敲门,一个工人装束,皮肤晒得
漆黑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的小包到我家来了,说:“您是吴欢的父亲? 这
是吴欢的东西,我就放在这儿吧。”是什么东西呢? 来人解释说:“今天中午我骑
车走过安定门大街,在路边捡着这个包,看了包里的这个字条,知道这是吴欢丢下
的。”
于是我也看了这个字条,上面写了几行字,是:
“小×同志:请通知吴欢来取……”
下面署名是:“北影外景队陈××”。
面前站着的这个胡德勇,健康、淳朴,多么可爱的小伙子,不由得使我向他连
连道谢。和我那个一贯马马虎虎、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儿子吴欢相比,真叫我百
感交集。来人对我的感谢反而觉得害羞了,连说:“没什么,没什么,我也是朝阳
区的,没费什么事。回见吧。”坐也没坐一下就走了。
接着走进门来的吴钢——是吴欢的哥哥,在这一段由于妻子出门治病、只是我
一人留在家里的日子里,他每天中午和晚上都在下班之后来家里给我做饭。——知
道了这件事情后,说:“这个小伙子真够意思,咱们应当写个稿寄到《北京晚报》
表扬表扬他。”
不错,是得表扬表扬这位胡德勇,在他身上体现着被长期丢掉了的新社会的新
道德的复苏,事情虽小但弥觉可贵。
表扬这位小胡,就不得不批批我这个小吴。写到这里就不觉无名火起。
新凤霞抱着儿子吴欢
先说这个小包是怎么回事吧,这使我想起似乎吴欢在那天上午出门时对我说过,
说是到北影取点东西,而胡德勇送来的这包东西,显然就是他去取的东西了。这是
一包从福建带来的茶叶,是欢欢的女朋友、有可能就是他的未婚妻小陈托人带到北
影的。他专程去取这包茶叶,但却把东西丢在半路上了;回家之后提都没提,八成
是根本忘记了,但是居然如有神助,被人给捡到送了回来。
就是这个欢欢,我家的第二个儿子,这一类荒唐糊涂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乃
是家常便饭。他从小就是这样没记性,不动脑子,一天到晚丢三落四;批评也好,
责骂也好,一律满不在乎,跟没听见一样,永远无动于衷。
他当然也是受害的一代,1957年他才四岁就跟着父母一起受到政治上的歧视。
但是这孩子性格很强,身体很棒,从小学起就不甘心受人欺侮,反倒是常有一群小
朋友经常集聚在欢欢的周围。十岁时打乒乓球便得到一个东城区的少年冠军。力气
很大,在小学时举重就能和体育老师比试比试了。十五岁响应党的号召去了北大荒,
成了建设兵团的一员,一去七年。直到他的妈妈由于被“四人帮”的爪牙迫害重病,
才有好心的朋友通过许多关系,把他从冰天雪地中调了回来,照顾他已成残疾难于
行动的妈妈。因为他有劲,能轻易地把妈妈背起来……
当然,这一切都不足以构成他在生活方面的粗心大意。按说从十五岁起就独立
生活,本该把人锻炼得细致些、认真些、负责些,但是事实上全不是那回事。儿子
回来,对我来说,毋宁是意味着一场灾难。
只把印象比较深的事情说几桩吧。
由于家里来了客人,晚上要支起折叠床睡觉,早晨起床之后,我说:“欢欢,
把床给收起来。”欢欢奉命收床,把折叠床放到一边也就是了;谁知他是要显显力
气还是活动筋骨怎么的,忽然把床高高举起来了。“砰”一下子把电灯罩和灯泡全
给打碎了。
敲门声,我去开了门,来客是吴欢的朋友,是来找吴欢的,但是吴欢不在家。
客人说,是吴欢约定这时让他来的。这种时候,我总是代儿子向来人道歉。但是由
于这种事情屡次发生,我只能向吴欢的客人说:“吴欢从来就不守信用,你最好以
后不要和他订约会。”
这里我要为儿子解释的是:故意失约,作弄人,想来还不至于;而是他和别人
约定之后,转眼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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