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1)
何以解忧? 唯有杜康。
——曹操
从很早的年代起,人类就与酒结下不解之缘。酒的发明是聪明人的天才创造,
她象征欢乐,亦体现哀愁;能排解寂寞,更能给人幸福;因此她又是文学艺术的诱
因和媒介,使人生诡奇美妙,多姿多彩。有鉴于酒对古人、今人、他人、个人的神
奇魅力,我接受中国酒文化协会的委托主编一本关于酒的文集,暂定名为《解忧集
》。夙仰足下文苑名家、酒坛巨将;文有过人之才,酒有兼人之量,敢祈惠赐宏文,
抒写您与酒的一脉深情。为江山留胜迹,为儿女续姻缘……
1987年8 月1 日早晨八点钟,我家小小寒舍忽然有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大驾光临,
由于警车开道,扈从随侍,不仅蓬荜生辉,亦且四邻震动。虽然匆匆来去,为时短
暂,却把素日见官胆怯的荆妻吓得一病几殆,也急得我几身冷汗。直到晚间妻子思
想通了,心情恢复正常,才放下心来。想想为此着急亦属无谓,于是按照我原来的
打算,在灯下草拟了上面的一纸为《解忧集》而做的征稿信。这封信是我在头一天
定下在次日定要写完的,没有因为突然发生的事情而改变我的计划。
酒文化丛书编委周雷同志在这之前不久要我写一本关于酒的书,字数在十万左
右,但是被我谢绝了。理由是我完全算不上是个嗜酒者,当个“酒客”都不够格,
遑论其为“酒鬼”、“酒仙”乎? 就如我一生当中为人处世一样,一贯都是被动应
战而从未主动出击过。我喝白酒,约有半斤之量,但却没有自己独饮的习惯,都是
在他人殷殷劝酒之下才举起酒杯来的。
回忆小时在家,父亲是有酒瘾的,晚饭时常常要喝点酒,贤慧善良的母亲能喝
酒而很少喝;父亲喝酒会红脸,而母亲酒后脸更发白。我至今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
父亲用筷子蘸酒,叫我抿一抿,我虽觉得很辣,但却能忍受,连眉都没皱一下。父
亲很开心,夸我长大定会饮酒,母亲则反对这样“惯”我,而我心里很觉得意,像
得了奖那样快乐。
父亲在家里请客的时候,喝酒时要划拳,平时温文尔雅的伯伯叔叔公公们这时
扯开嗓子叫得一片山响,小孩们当然只能扒在门缝往里看,也感到特别高兴。
至今给我留下非常深刻印象的是我家邻居住着一个拉洋车的老王大爷,他是一
个孤老头,我上了中学之后,每天下学回家,和一群同学在大门外一片空场上踢小
皮球玩的时候,王大爷也拉了一天车回来休息了。他常常端一个白瓷茶杯,拿一包
花生米,杯里装的是白干酒,坐在我家大门前雕刻着兽头的上马石上。把花生米放
在衣袋里,喝一口酒,吃一粒花生米,还把花生米去了皮,一扔老高,然后仰起头
张开嘴,花生米稳稳当当落进嘴里,扔得非常准,从来没见他失过手。这一手绝技
让我和同学们看傻了,连球都忘了踢。然而最叫我不能忘记的是那一阵阵白干酒的
香味,怎么那么好闻! 到我长大之后,自己也能买酒宴客的时候,即使饮的是茅台、
五粮液、特曲、大曲……总觉得似乎也比不上王大爷的廉价白干酒香。
在日寇侵华战争的前一年,我以偶然的机缘参加了一项工作,从此便离开了我
只读了一年的大学,再也不能恢复孜孜以求的学子生涯了。“误落尘网中”,一去
竟逾半个世纪,老王大爷的白酒回味犹有余甘;而我自己至今尚不知品酒,更没有
酒瘾,想想深感惭愧。
但即使如此,我的一生酒史当中竟有三次大醉,便我永远难以忘记。那就是每
次醉后都十分难受,像害了一场大病一样。
第一次是在1943年我随一个话剧团从抗战陪都重庆来到成都,全团演员及工作
人员七八十人住在五世同堂街华西日报社内,过集体的游牧生活。行装甫卸,还没
有完全安顿下来,却有友人来访,是由某位长者介绍相识不久的中年人、新任的四
川一位县长。他初长县篆,春风得意,正在和我高谈阔论之时,跑进来一个剧团的
女演员,进门也没打招呼,就跑到这间集体宿舍的屋角她自己的床铺前脱下外衣和
罩裤,换起服装来。我发现这位县官老爷不断地扫视正在更衣的女郎,话也不说了。
直到姑娘换好衣服又匆匆跑出去他才恢复了正常神态。看来他明明是被女演员的风
姿镇住了,但是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们的生活真是浪漫主义啊! ”这句话
本不算什么,但不能容忍的是他那低俗的语气和表情,这使我想起当时社会上有那
种对戏剧界的轻薄、鄙视的歪风邪气,而对这位友好的来客我竟想不出用什么语言
来回答他。
热情的县太爷可能发觉了我的不快,极力邀请我去一同晚餐。川菜举世无双,
那家餐馆——“不醉无归小酒家”,每只菜都做得精美无伦,我闷着头喝闷酒,不
知不觉两个人喝了一斤宜宾五粮液,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出门时县长
给我叫了一辆人力车,我回到五世同堂下车后只觉得两条腿完全软了,两只脚踩在
棉花堆上一般,东摇西晃地走进自己住的那间水阁凉亭——是用布景片搭起的四面
墙和门窗的简陋房间;衣服都来不及脱,倒在床上便人事不知了。直到第二天中午
才悠悠醒转,浑身瘫软,有如生了一场大病一般,至少到三天以后才逐渐正常。这
是头一次让我领教了酒的威力。
1947年秋天,我应聘从全国内战爆发的上海匆匆出走到香港,就任一家香港电
影公司的导演,住在公司总经理蒋先生的九龙界限街的住宅里。同时住在这座宽大
的花园洋房二楼上的还有作曲家陈歌辛,著名的女明星孙景璐、李丽华、陈琦、陈
娟娟和她的形影不离的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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