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吉宽望到二妹子小馆的时候,已经是冬日里的黄昏时分了。说黄昏时分,并不 是天空中有什么晚霞,这是入冬以来惟一一个大雪的天气,高丽 山以南的所有荒 野、村庄,都被裹在厚厚的雪绒里,只不过低沉的天空下面,有缕缕炊烟在往一块 聚拢,让人觉出晚饭的时光已经临近。 望到二妹子小馆,吉宽脚步顿时轻盈了许多,脚底下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有了节 奏,从领口里穿堂而过的寒风也有了节奏,是坐在二妹子小馆牙 齿对着牙齿嚼花 生米的节奏,是坐在二妹子小馆大口大口喝啤酒的节奏,脆生生,呼噜噜的。此时, 当吉宽爬上一个高岗,望到二妹子小馆, 落在他颈窝里的雪顿时化作暖洋洋的热 流,顺他的胸脯一路而下,直奔他的脚后跟。 在这一带,在春节就要到来的冬日里的黄昏时分,总会有像吉宽一样的汉子从 遥远的外地回来。他们,要么从大连、营口,要么从丹东、本溪 ,要么就是从大 东港或老黑山,反正,他们个顶个肩上背着行李,不远千里百里,坐着大客从外面 回到歇马镇,再从歇马镇步行,一路北上回 到这一带的乡下。 二妹子小馆,正好坐落在这一带的三岔路口,它的左侧,是一条贯穿南北,南 至歇马镇,北至岫岩城的官道,它的身前,是从官道上岔过来,又向歇马山庄伸过 去的乡道,也就是说,不管你的家住在二妹子小馆北边的什么地方,不管你的家住 在歇马山庄管辖的哪一样村子,只要你从外面回来,这二妹子小馆身边的路,都是 你的必经之路。 吉宽揭开二妹子小馆棉布门帘时,差一点和二妹子撞了个满怀。因为下着大雪, 从后半晌就有客人,二妹子瞅窗外的眼神都有些花了,到发现 门外有人来,已经来不及提前替客人撩开门帘了。“大叔快快请进,冻死嘞。” 背着一捆行李的吉宽从外面进来,仿佛一只刚从雪窟窿里钻出来的狗熊,头顶 的帽子上,肩膀上,行李上,裤脚上和鞋面上,哪儿哪儿都是雪。二妹子认出是吉 宽,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改嘴道:“呃,是吉宽大哥,怎么赶上大雪天回来?” 吉宽没有吱声。他上二妹子小馆,除了点菜,从不说一句废话。 “响英,快,还不赶紧给吉宽哥扫雪?” 二妹子小馆过去只有二妹子,现在又多了个叫响英的女孩,吉宽有些发愣。这 女孩看上去比二妹子小十几岁都有了,二妹子却逼人家跟她一样叫吉宽大哥。吉宽 站在那里,任凭响英拿一把条帚在他的身上扫来扫去。可是那雪在他身上呆得太久 了,小馆里又一下午没客,没有想像中那种热乎乎的蒸汽,一些雪仿佛附在他身上 的鬼魂似的,怎么扫都扫不掉。 实际上,二妹子小馆,向来都不是为回乡的民工们准备的,这些民工,一年一 年在外边,终于手里攥了一点钱回家过年,奔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决不肯把钱扔 给她的,也是绝不舍得把时间消磨在她的小馆里的,她等待的,都是那些永远在路 上的大卡车司机。当然吉宽不同,吉宽没有老婆孩子,没有爹妈,是条光棍,有个 弟弟也在外面打工。所以一年当中,只要从外面回来,总要进来撮上一顿。 十几分钟以后,小馆里渐渐有了温度,二妹子在炉膛里加了柴,用炉钩钩了炉 底,炉膛里的火不一会儿就哔哔啪啪烧起来,使吉宽身上的雪,裤脚和鞋子上的雪, 以及行李上的雪,悄没声地化了,化成水,洇湿了小馆里坑洼不平的地面。当吉宽 身上的雪洇湿了地面,他的脸、鼻子, 还有耳朵,一瞬间如同充了血一般,热气 腾腾红起来。 说它们热气腾腾,是因为它们不但红,还滋啦啦地往外冒着气。这寒冷的冬天, 最怕冷的,往往是脸、鼻子和耳朵,可是它们就像那些贪嘴又没有主意的孩子,只 需稍稍给一点吃的,一下子就改变了立场。不像手和脚,看上去抗冷又抗冻,可一 旦冷透了冻透了,很难缓过来。在这寒冷的冬日的黄昏,吉宽进到小馆,很长一段 时间,手和脚都没有知觉,与他的脸、鼻子和耳朵,仿佛不是一个身体上的物件。 小馆里来了吉宽,屋子里顿时陷入忙碌。这忙碌,不是因为有了滋滋啦啦爆油 锅的声音,不是油锅后面还跟了切菜的声音,而是二妹子小馆里干活的,不只二妹 子,还多了一个服务员。在吉宽眼里,有两个人在为他一个人跑前跑后,就有了一 派忙碌的景象了。 因为吉宽是这一带走进小馆为数不多的民工,二妹子对他格外大方,不只花生 米和面条的量大,还要格外赏一盘凉拌白菜,一杯啤酒喝完,二 妹子还要免费送 上一杯自酿的黄酒。吉宽是本乡人,一看就觉得亲。因为觉得亲,又知道吉宽是光 棍,每一次,他一个人坐那儿喝酒,她都想为他擦擦身上的烂泥,都想把他开胶的 鞋要下来缝一缝,可是身前身后围他转老半天,就是不敢。因为两年前她这么做过, 他当时衣襟开了线 ,她纫了针要给他缝,结果,他火了,一高跳起来,吼叫道: “少给俺来这一套,你把俺当什么人啦!” 说话那口气,好像二妹子想跟他怎 么样,显得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