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开小馆的女人,尤其是死了男人的开小馆的女人,名声自然要败坏得不成样子, 可是这名声要败坏,也不是谁都能败坏得上的,有那些能挣票子的开卡车的司机, 你又穷又倔的光棍,怎么摊得上?! 所以,每一回,二妹子把吉宽迎到屋里,除了为他炒花生米,下手擀面,起啤 酒,几乎很少说话。 所以,只要是吉宽来小馆,二妹子总是把电视声音调大,让她和他之间,有闹 哄哄的声音在其中充斥,使屋子不显得那么寂静。二妹子开馆子开惯了,一有客人, 就希望是热闹的,有了客人还寂静,二妹子受不了。 吉宽的重要时刻,伴着电视里闹哄哄的声音,很快就到来了,一盘油汪汪的花 生米,一杯生着一串泡沫的啤酒,一碗撒着绿色葱花和红色辣椒皮的手擀面,还有 一小盘白生生的凉拌白菜丝。说起来,在吉宽干活的大东港,到处都有这样的小馆, 想撮一顿,一点都不难,可是,在外面撮和来二妹子小馆撮是不一样的,回到家乡 的二妹子小馆,就等于是到了家,就像别的男人回到老婆孩子身边,这很不一样。 实际上,只要有女人在为自己忙碌,只要自己是坐在桌子旁等待吃现成的,尤 其,自己是在电视闹哄哄的声音中等待吃现成的,吉宽重要的时刻,就已经开始了。 这一点,二妹子永远不会知道。 八年前,他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年底从外面干活回来,他的母亲就是像二妹 子那样,在灶屋里锅上锅下忙碌着。他的母亲,不管怎么忙,从不让他和弟弟帮忙 插手,他的母亲,让他们和他们的父亲一样,坐在炕头上看电视等待吃饭。当然, 他的母亲比二妹子要心细得多,他的母亲知道人挨了冻,脸、鼻子和耳朵都容易暖, 惟手和脚不容易暖,就在他刚进门时,把她亲手缝的狗皮袖筒扔给他,让他把两只 手插进去。坐在 炕头上,盖着被,手插进狗皮袖筒里,看着电视,门缝里有母亲的身影在蒸汽 里飘动,那感觉别提有多么好了,心里身外,哪儿哪儿都是热淘淘暖和和的。后来, 几乎是一夜之间,这样的暖和没有了,那一年,他的母亲得了肝癌,两个月人就入 了黄泉。母亲入了黄泉,父亲因为一辈子被女人伺候惯了,无法呆在没有女人的家 里,第二年,又倒插门进了高丽山下边的一个女人家。于是,他和弟弟,就仿佛那 揭了盖的蒸锅里的包子,一年一年地凉在那儿,无论是过年还是过节,再也感觉不 到一点家的温暖了。 花生米的浓香在舌尖上弥漫,犹如一地踩倒的稻苗遇到一阵微风,啤酒苦涔涔 的滋味在喉口里滋润,犹如一片枯焦的叶子落上一晨的露水,没有多久,吉宽原来 只是脸、鼻子和耳朵上的红,就蔓延到脖子上,渗透到眼窝里,伸展到手梢和脚尖 上了,如同饱受了微风的稻苗,如同吸足了露水的枯叶。 吉宽坐在那里,慢慢地吃着,喝着,看着电视。电视里正播一则啤酒广告,是 吉宽正在喝着的雪花啤酒。这一带都喜欢喝雪花啤酒。这一带的电视,永远只能收 到县里的一个频道,要么广告,要么新闻,要么就是哭哭泣泣的电视剧。其实只要 是电视里有声音,不管播什么,对吉宽来说都是美妙的。 因为喝了点酒,吉宽一点点放松开来,原来还是随意耷拉着的两条腿,这会儿, 竟抬了起来,伸到另一条凳子上,像坐到了他家炕头上一样。 这样的时刻,对于吉宽,无论如何都是难得的,在外面赚了点钱,虽不多,可 毕竟是现金,是想怎么花就可以怎么花的,不像栽在房前屋后那几棵榆树,说是成 了材,能卖几百几百,不到伐时,就不是钱。拿着自己赚的钱,在年根儿上回到家 乡,在家乡的小馆里撮上一顿儿,胃里舒服了,身子就舒服了,身子舒服了,感觉 就舒服了,他真的是十二分地知足,他什么时候这样知足过! 然而,就像人无法了解自己的命运,永远都不知道前边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一样, 吉宽根本不了解自己,根本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夜晚,当他吃饱喝足,当他的身子一 程程放松下来,他还会有什么别的要求。 那要求其实就潜伏在皮肤的表面,就像雪花化在颈窝里暖洋洋地往下流,可是 它们流着流着,奔向的不是脚后跟,而是两腿之间。当它们流入两腿之间,就不再 是表层,而是深入了整个的骨髓。那要求,其实以往就有,只是,以往那样的要求, 都是在他回到家里躺到炕上的时候,他在那样的夜晚到来之前,在二妹子小馆里, 除了感受小馆带来的家庭般的温暖,很少正眼看二妹子一眼,她名声不好。他还想 找对象结婚,他不想弄坏自己的名声。可是,只要回到家里,躺到炕上,想像着一 个女人来解决自己,那女人就注定是二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