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每一次,都是这样,他从二妹子小馆里获得了家一样的温暖,然后再趴到冷冰 冰的炕上,通过回味,让那温暖一点点消失。这一回,那温暖本可以更多一些,更 深一些,那温暖本可以让他回味无穷,可是不但没有,反而破坏了他对其他感觉的 回味,比如在电视的声音里嚼花生米,喝啤酒。 就这么趴在冷冰冰炕上的吉宽,脸贴炕席不知趴了多久,又忽地从炕上爬起, 跳到地上。吉宽跳到地上,来到母亲留下的躺箱柜前,猛地揭开柜盖,拽出一些旧 衣裳。由于他的动作太急了,那些衣裳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可吉宽根本不顾地上的衣裳,恨不能将头拱到柜里,在那里由上至下一层层翻 找。 不一会儿,也就一两分钟的工夫,一个黑乎乎的圆筒拿在了吉宽手里,是狗皮 袖筒。它长长的,表皮裂着纹,风干的树皮一样,两头露着鬈曲了的狗毛。吉宽找 到母亲留下来的狗皮袖筒,就像一个孩子找到什么宝贝,再一次扑到炕上,得意地 杵进两只手,抱在胸前。 在大东港一冬天里起早贪黑干活的时候,在雪地上走冻得手指尖猫咬了一样疼 的时候,在二妹子小馆里烤火,脸鼻子耳朵都冒了气,手脚却还麻得没有知觉的时 候,吉宽心里一直想着这只狗皮袖筒。 把手伸进狗皮袖筒,母亲瘦弱的身影一闪一闪浮现在吉宽眼前。所谓眼前,是 在堂屋里,母亲的温暖永远都在堂屋里。她在那里一闪一闪,一会儿蹲在灶坑,一 会儿又站在菜板前,她的气息通过堂屋与里屋的门缝溜进来,和热腾腾的蒸汽在一 起,暖絮絮的。 手暖了,脸,鼻子和耳朵却一层层觉出了凉意,寒冷真是有点奇怪,总是让他 骨肉分家。他从炕上爬起来,他决定拿草烧炕,他要把炕烧热,之后好好地睡上一 觉。然而,当他从冷冰冰的炕上爬起来,他听到门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那一定是宁木匠。宁木匠是他的邻居,曾嘱咐为他照看家。每一回,他从外面 回来,宁木匠都过来望一眼,说,“回来啦”,之后转身就走。 好像知道他回来了,就不必再为他的家操心了。 可是那进来的人进了堂屋,居然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吉宽腾一声跳下炕,来到堂屋,来人简直吓了他一跳:他不是宁木匠,而是他 的弟弟吉久。 吉久和他进小馆时一样,仿佛一个刚从雪窟窿里钻出来的狗熊,那儿哪儿都是 雪。只是吉久没背行李,也没戴帽子。 “冷库放假这么早?”吉宽惊中有喜。 吉久抖着身上的雪,“嗯”了一声。 就像从不跟小馆里的二妹子说话一样,吉宽平素也很少和弟弟说话,吉宽天性 话少。他不说归不说,一说话就是发火,他看不惯弟弟胆子小得像个女子,说话不 敢大声说,一只耗子也能吓得嗷嗷叫。吉宽发火常喊的一句话是:“爹妈怎么就把 你生成男人,连女的都不如!”虽然吉久生性像个女的,很弱,可是在权衡到底留 谁在家种庄稼时,他还是留了自己而没留弟弟。一来,可以让弟弟出去闯荡闯荡, 二来,他留下来,除了种地,还能在农闲时节,出去干两季的苦力。那大东港挖碱 泥的苦力,一干必得是一年,你干一季回家种地,再去,人家就不要了。也只有他, 对方不敢不要,他混,他好发火,他一发火就说大话,就说不要我你走着瞧,我什 么都干得出。他一说大话对方就害了怕,就不得不要他。 弟弟在大雪天里回来了,回来过年,吉宽自然没有任何理由发火。 虽说他们的母亲死了已经八年了,吉宽还没练出当母亲的本领,比如像母亲关 心他们那样,让他坐到炕上看电视,由自己来做饭。吉宽也从来 不觉得做饭是男人应该练的本领,一般的情况下,吉久回来,都是吉久做饭, 做哥哥的骂弟弟像女人,可是弟弟像女人一样做饭,他却从来没有脾气。 今天不同,今天外面下了大雪,关键是,吉宽肚子里刚好有一碗面一瓶啤酒还 有花生米,他的身子已被那些东西暖透了,而显然吉久是冷的,他没吃饭,嘴唇干 巴巴的,上边还裂了硬厥厥的口子,他的手在胸前一个劲地抖。见弟弟手抖,吉宽 赶紧来到东屋,拎起那只狗皮袖筒,递给他。就像他会在微醉的时候聪明地悟出响 英的名字是一个化名一样,他在弟弟进门的瞬间想起刚翻出来的狗皮袖筒,吉宽对 自己的细心都有些意外了。 因为有这意外的推动,接下来的事情,吉宽做起来饶有兴致,砸水缸里的冰, 从冰下面舀出水,再到西屋的面袋里舀一瓢面。他准备给吉久晃一盆疙瘩汤。 吉久两手套在狗皮袖筒里,身子不再抖了,但是他一直站在堂屋不动,眼神飘 忽着,看着吉宽为他忙,没有要帮的意思,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吉宽还不习惯有人这么看自己,尤其是看自己做饭,他实在是太笨了,他想弟 弟该进屋里看电视。这么想,吉宽突然想起在二妹子小馆里看到的那条新闻,于是 吉宽说:“听说老黑山有人铲死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