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葬礼一结束,村里帮忙的人们便从鞠家大院撤了回去。其实这时节鞠家并不是 无忙可帮,临时垒起的灶台,临时拉起的电灯电线,临时搭起的灵棚,都还爹是爹 来娘是娘地裸露在院子里。这些给各种物件归位的活路,即使有五六个人,也是需 要干上小半天的。可是鞠广大为老婆送完葬的第二天,村里没有任何人主动走进鞠 家大院,就连几天来忙得最投入的三黄叔也没有露面。收割的时节马上就到,季风 坚硬的风骨在几天前就向大家报告了秋忙的消息。然而人们不再去鞠家帮忙的原因 似乎与秋忙无关,是缘于歇马山庄人们长久以来的一种习惯。在他们的习惯里,无 论红事白事,只要大操大办了,正日过后的第二天,主人家都要用从宴席上撤下来 的混汤菜打点帮忙的人,以表示谢意。那些汤菜淋过多少人的嘴巴没人计较,还怪 了,那些淋过多少人嘴巴的汤菜一经拼到一起,吃起来格外地有滋味。那滋味主要 是依仗着油水,毕竟,庄户人家平常日子的油水是寡淡的。如此一来,一场操办下 来,主人家送给帮忙人的混汤菜便不再是混汤菜,而是吃进嘴里吞进肚里的滋味, 是乡里乡亲友情的滋味。那滋味当然不能平均分配,因为出力的多少并不一样,有 的人头一天就来了,有的人第二天才来,有的人在付出了时间的同时,还付出了搭 灵棚的檩子,垒锅灶的土坯、石头。所以给谁,不给谁,主人家心头都有一本往来 账。这本账,装在主人心头,便是主人家生活中的一份隐私。为了不走进别人的隐 私,操办过后,留下一副残局让主人家收拾也就理所当然。从外表看,似有些不近 人情,内里,却体现了局外人对局内人的一份体谅与尊重。 其实,在这样的日子里,在鞠家,最狼藉、最不堪收拾的,不是院子,而是主 人鞠广大的心情,是黑洞一样展现在鞠广大眼前的日子。他的老婆死了,他的老婆 在他在城里干民工时得了脑溢血。死老婆就够不幸的,可是在这个不幸后面,还有 一个更大的不幸,他的老婆在临死之前被人占了,被他最最信任的人占了。一觉醒 来,当清醒这样一个事实,鞠广大痛心疾首地大哭了一场。其实这事实早就摆在了 他的面前,昨天,当从举胜子家嘴里知道自己的老婆身子已经不干净了,他当时就 想起了三黄叔支支吾吾偏不请郭长义来做木匠活的样子,他丝毫没去怀疑这件事的 真实性。他不怀疑,不是说他相信他的朋友是那样的人,那只是瞬间的直觉。直觉 告诉他,在那样的日子里,在他鞠广大倒霉得吃块肥肉都腿肚子转筋的日子里,除 了好事是假的,任何坏事都不可能是假的,就像有人告诉他老婆死了,老婆就真的 死了一样。他相信了那样的事情,但当时,他被裹挟在一种气体里,一种力量里, 他好像受到了一种力量的推动,是那种必须唱好这台戏的力量。他当着全村人的面, 若无其事走进郭长义家,请出了这个让他戴了绿帽子的男人。他的做法,是怎样地 自欺欺人啊!但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还是英明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一场为老 婆送葬的戏体面地唱下来,在后来与郭长义指挥大家往坟地走的那一刻,在晚宴上 给郭长义敬酒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演员,他对自己的表演才能相当 满意。 戏终归是戏。戏唱下来,曲终人散,残酷的现实就像电线木桩一样裸露出来。 哭过一场之后,鞠广大在炕上静静地躺了一个上午。开始,他两眼直直地瞅着外面 射进来的光线,梦游似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等待喂食的鸡鸭,等待收拾的残局, 等待收割的庄稼,秋天干爽的风和烈烈的日光,分明就在眼前,就在窗外,他都听 到它们的声音,感受到它们的气息了。可是,他却觉得自己仿佛一只掉进深井的蛤 蟆,与那一切隔着遥远的距离。后来,他的眼前不断被一些记忆涌满,那记忆有几 天前工地上和民工们告别的情景,有十几岁时上山偷苞米棒子被看山人抓住的情景, 有七八岁时穿豁裆裤在树林子里打木根子的情景。那一幕一幕,本是由眼前向过去 闪回,可是不知为什么,闪着闪着,突然的,就又回到老婆被人占了的现实中。那 情形,就好像往事生在了高处,而现实在低处,就好像那往事是高山上的流水,流 着流着,总要流到现实的泥潭、深井,使鞠广大怎么努力,都觉得陷在了泥泞之中, 黑暗之中。 事实证明,郭长义确实在鞠广大的生活里掘了一眼深井。二十年前,刚结婚的 那个夏天,在野地里放牛薅草,薅着薅着困乏得受不住,跳进一眼枯井睡了起来。 结果,牛吃了村长刘大头家的庄稼,遭到刘大头老婆吕光荣一顿辱骂:躲,叫你躲 他三辈四辈也躲不出地垄,想偷懒你没那个命,有本事供个儿子在外给老娘看看! 鞠广大从那眼枯井爬出,发誓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子上学,让儿子长大在外。 后来,他也确实那么做了,他拼尽家底儿供儿子上学,用了近二十年的时光,在一 个女人用语言掘出的深井里攀爬,虽然最终也没能真正爬出——那不争气的儿子竟 然和他一样当了民工,可毕竟,那眼井只掘在心里边。心里的疼,只有自己知道, 外人看不见。而现在,郭长义不但在他心里边掘了深井,还把井掘进了他的祖坟里, 他不但让整个歇马山庄人都知道了他的疼,还以高出地面的一堆泥土,永远突出着 鞠家的耻辱。这哪里是什么深井,简直就是无底黑洞万丈深渊。 恨,是一点一点在鞠广大心底里复苏的。晌午时分,当恨充斥了鞠广大整个身 心,他慢慢地从深渊里爬了起来,趔趔趄趄走出堂屋,推开风门。鞠广大走出家门 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奔老婆坟地,用铁锹将它平掉;也不是去郭长义家,揭了他 的锅,烧了他的房,不是。他只是愣愣地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日光烈烈地泼洒下 来,使鞠广大一时间睁不开眼睛。听到风门响动,看到鞠广大从门口走出来,寂静 了一上午的院子突然地喧闹起来,猪立即离开猪窝,走到圈门口,喀啦喀啦啃着石 头,鸡们扑棱棱从地面飞到草垛上,脖子一伸一伸,咯咯叫着,而一直蹲着的鸭子 们则呱呱呱从院门口站起,你追我赶晃到鞠广大跟前,用嘴争相嘬着他的裤角。躺 在炕上和走出家门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躺在炕上想眼前的日子,不管想多远,都是 一个从天棚开出去的黑洞;当站起来,走出屋门,日子便统统有了立体的、流动的、 近在眼前的模样。原本,一种恨意支撑着鞠广大从炕上爬起来走到院子时,他并不 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可是,当明晃晃的日光、乱糟糟的院子、为了引起主人注意嘈 叫着的畜禽们一同向他包围过来,不经意间,鞠广大就跨越了他跟现实的距离,日 子的内容自然而然就摆在了他的面前。鞠广大先是到厦子里舀了秕糊和谷糠,用混 水搅拌起来倒进猪圈,随后,又到厦子找到装苞米的袋子,抓一瓢苞米粒撒到院子 里,当猪鸡鸭欢快地离他而去,他又在院子里找到两只水桶,揭开装有混汤菜的锅 盖。 一股说不上酸还是臭的浓浓的气味扑面而来,驱走了锅边的一群苍蝇。鞠广大 迎上这气味,使劲嗅了嗅,又用锅台上的勺子舀进嘴里尝尝,见并无太重异味,便 一勺一勺舀进水桶。 鞠家院子里的动静,住在前街上的人家都听到了。鞠家院子里有一锅混汤菜, 过了正午再不送出,完全有可能臭掉。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歇马山庄无人 不知鞠广大老婆和郭长义的事,他们静静地倾听鞠家院子里的动静,其实是在关心 鞠广大对这件事的反应。昨天,鞠广大当着大家的面请出郭长义,还和郭长义一唱 一和,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背后都对鞠广大竖大拇指,夸他是爷们儿,了不起。 可是心里谁都明白,鞠广大再了不起,再是个爷们儿,埋了人回到家里独守空房, 也有受不了的时候。鞠广大受不了了,又无处发泄,会动什么样的念头,真是不好 预料。其实这个上午,最关心鞠广大的,是东院举胜子媳妇,她一上午就在院子里 转悠,晾在线丝上的衣裳一会儿从东边码到西边,一会儿从西边码到东边,耳朵和 目光一直杵在西院。举胜子媳妇是村里有名的热心肠,但她的心肠一热就容易过了 头。去年夏天,村西王二嫂家鸭子丢了,问她看没看见,她抬脚就带王二嫂来到王 三嫂家,一口咬定她亲眼看见王二嫂的鸭子进了王三嫂的家门,结果挨了王三嫂好 一顿骂。任何事情都有个度,心热大了最容易烫伤的是自己。昨天,把柳金香身子 不干净的事告诉鞠广大,本是为了减轻鞠广大死了老婆的痛苦。可是说出那件事的 结果,使她再也没有了安宁,一整夜加一上午,她的心都仿佛扎在了绷紧的皮筋上, 一抖一抖的。她盼着西院有什么动静,又怕西院有什么动静。盼,是盼有动静来证 实鞠广大还是鞠广大,并没出什么三长两短,怕,是怕有动静来告诉她,鞠广大火 了或是疯了,动刀动斧去找郭长义。有好几个时辰,她都想绕过西院,到鞠家看看, 最终不知怎么又打消了念头。 举胜子媳妇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鞠广大做了他该做的,不该做的什么也没有 做,或者说,他做了他不该做的,该做的什么都没有做。这令举胜子媳妇十分感动, 尤其当看到鞠广大挑着一担混汤菜走出院门,她的身子忽地一热,瞬间,一股热热 的气流就涌上了她的脸和眼。 在这场葬礼中,举胜子媳妇付出最多,人家将儿子盖房的檩子都献了出来,这 是一份很重的人情,实质上只给一点点混汤菜远远不够。混汤菜仅仅是种表示,一 个开头,可是,鞠广大走过草垛头,并没拐进举胜子媳妇家,而是继续向东走去。 在这场葬礼中,三黄叔才是付出最多的人家。他虽然没有奉献檩子,可是三黄 叔两天三夜没合眼,他付出了心血。没有三黄叔两天三夜的指引,他鞠广大就是长 了三头六臂,也得堆成一摊泥。如果说举胜子媳妇付出的是物质,那么三黄叔付出 的就是精神,精神的东西没有面积也没有体积,说它有多大就有多大,是多少物质 都换不来的。物质换不来,也还是要有物质的表示,混汤菜仅仅是一个礼节,跟在 这礼节后边,是二十块钱。可是,鞠广大走到三黄叔家门口,不但没有拐进去的意 思,且连头都没有转一下。 鞠广大迈着碎步,继续向街东走去。因为有两只水桶一前一后,日光从头上照 下来,地上便滚动着三个球。鞠广大踢着它们,带着它们,没一会儿,就拐过前街, 走上了东山岗的小道。 实际上,走出屋门和走出院子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就像躺在炕上和走出家门 的感觉不一样一样。走出屋门,你只觉得触及了日子的真实面目,让你为猪鸡鸭、 为人情行动起来;走出院子、走到大街,鞠广大发现,他已经无法为真实的日子真 实地去做,自己再次成为一个演员,因为他感到他的行动牵动了全村人的目光。这 目光他看不到,却能感觉到,他感觉到,躺在炕上时看到的那个黑洞便在一刹间变 成了无数的黑洞,变成了全村人的目光。这令鞠广大猝不及防。也正是这突如其来 的感觉,使他两只踢着三个球的脚更有力量,使他没有拐进举胜子家,也没有拐进 三黄叔家,而是直奔东山岗的郭长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