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那天晚上,从刘大头家回来,鞠广大接连串了三黄叔家,王二木匠家,被自己 推扯过的举胜子媳妇家,还在第二天,走动了歇马山庄大部分有老人的人家。鞠广 大串门时不管说多少话,最后,都不忘说一句话,金香和郭长义的事俺都知道了。 他那急不可待将这样一个消息报告给大家的样子,好像他从中得到了什么好处。 忿恨着,确实比空落着要好,忿恨着,不但能使鞠广大脚踏实地,还能使鞠广 大把根须伸进歇马山庄每家每户。鞠广大把那样一个消息报告给大家,一个最最真 实的局面是,村里人络绎不绝到鞠广大家来看他了。这确实是对鞠广大的奖赏,因 为如此一来,鞠广大再也不感到飘浮和空落了,再也没有一棵树拔离地面的感觉了。 其实村里人早就想来看鞠广大了,这中年亡妻的不幸在山庄人看来是最大的不幸, 家里没有女人就如同房子没有屋顶,饭锅没有锅底,漏洞百出;家里没有女人就如 同在冰窖里睡觉,心里再热,身子都是凉的。给出了漏洞的人添砖送瓦,给没有热 气儿的人送温暖,本是山庄人的本分,可是,鞠广大的老婆在临死之前被他的朋友 占了,这样的漏洞外人不易补,这样的漏洞往往越补越大。因为你无法知道鞠广大 知道不知道,无法知道如何去面对他的知道或不知道。现在不同了,现在鞠广大自 己说了出来,鞠广大不但知道,他在说出那样的话时,好像早已不把那件事当回事, 好像那漏洞恰是他得见天日的又一个开始。 事实证明,这确实是鞠广大的又一个开始。在主观上,它是可想而知的局面, 鞠广大就是要把你在乎的事端到桌面,也就像把窗户纸捅破,让屋里屋外的空气流 通起来。而在客观上,它又是一个不可预知的局面,因为你不知道接踵而至的还将 会是什么。在人们络绎不绝踏进鞠家门槛的日子里,一个话题,仿佛一块淤进泥里 的石头,不知不觉的,就浮出了鞠广大生活的水面。它最初被举胜子媳妇挂在嘴上, 根本不是一句什么话,而是长时间的迟疑和闪烁不定的目光,是一脸的扑朔迷离。 在鞠广大挨门串户走过之后,第一个来到鞠家的是举胜子媳妇,那是八月初九这天 的午后,举胜子媳妇给鞠广大送了一筐鸡蛋。举胜子媳妇自动把鸡蛋拣到鞠家炕上, 没有马上离开,迟疑着做出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其实他们之间的话,在鞠广大到 她家串门时都已经说完了。那一天,举胜子媳妇说,俺也是知道,不该把那件事告 诉你,耳不听心不烦,可都因为当时心疼你,怕你火化了金香心里难过。鞠广大说, 不是的,你说得不对,你应该告诉俺,你不告诉谁告诉,俺应该感谢你才是,那天 ……那天俺小心眼儿了,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们之间,说开了这些话,就不该还 有什么话了,可是举胜子媳妇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支支吾吾的样子,不但让鞠广大感 到她有话,且有很重要的话。但是,最终,她还是没有说出来。举胜子媳妇走后, 三黄叔来了,三黄叔是八月十一这天下午来的。仿佛和举胜子媳妇串通好了,进了 鞠家门,三黄叔拖来一条小板凳,独自坐下来,点燃一支烟,吧嗒吧嗒只管抽,不 说话。他们之间的话,早在鞠广大上三黄叔家串门的时候,该说的也已经说得差不 多了。三黄叔说,人这辈子,要说容易也容易,三个饱一个倒;要说不容易还真不 容易,什么土鳖事儿都能摊上;但是不管什么事儿,只要想开了,也还是容易,也 还是三个饱一个倒。鞠广大说,我鞠广大又倔又犟又要强,可是命不好再犟也没用, 要是那命和你犟上了,想不开也得想开。三黄叔在歇马山庄掌管红白喜事四十多年, 反反复复迎过新人送过死人,人生的事看得透,一句话就说到了内核。而说话也和 吃樱桃一样,嚼到内核,也就没什么滋味了。可是三黄叔坐在小板凳上,雷打不动 的样子,好像他在樱桃核里找到了滋味。然而,三黄叔到底是三黄叔,想说什么就 说什么,最后,他还是把那樱桃核里的滋味吐了出来。三黄叔说,家里没女人不行, 等烧了七七,办一个吧。三黄叔只说到这节,并不多说,再点一支烟,抽一会儿就 抬屁股走了。三黄叔走后,郭长义的大嫂来了。郭长义的大嫂是在八月十三这天晚 上来的,这个女人在鞠广大上她家串门时,用她的三寸不烂之舌,把她如何骂郭长 义的话向鞠广大做了详尽的复述,什么朋友妻不可欺,欺了朋友妻,天打五雷劈, 什么丢尽了郭家祖宗的脸,郭长义是郭家的孽根。她进门来,也做出一副有重要话 要讲的样子,但她没停上一分钟,就开门见山:广大,你是命中注定一生得结两次 婚,你得认命!? 穴见插图210页? 雪认了,就不把它当成什么坏事,收了山, 嫂子帮你介绍一个,小河沿村文昌家大闺女,男人去年出了车祸,有一个十二岁的 孩子,人家比你小七八岁。 总能够逢凶化吉左右逢源,这是厉害又讲理的女人的又一个特点,早一天帮鞠 广大续上女人,也就早一天把郭长义从祸难中解脱出来。这女人看上去是为了鞠广 大,心底里,还是为了郭长义,这其实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的好事。然而,不管郭 长义的大嫂为了谁,随着三个人并非相约、却确实形成了递进关系的对鞠广大由浅 入深的引导,最先感到解放的还是鞠广大。当那样一个话题真的犹如石头从淤泥中 凸现出来,渐渐有棱有角有形有状,鞠广大感到的,已经远远不是什么话题,而是 一个有年龄、有住址、有出身还有身世的一个具体的女人了。 再婚,在城里工地上,听到老婆死了那个消息的当时,曾经有过一闪念,那是 不可抗拒的现实。可是从城里回来,给老婆送葬,得知了祸难之中的另一些祸难, 他彻底地被忿恨和屈辱湮没了。事实上,即使不被湮没,那时的出现和现在的出现, 也还是不一个样的。同是一个念头,在那时出现,不但不会解放鞠广大,反而更加 重他的忿恨和屈辱,好端端的两个人,凭什么要再婚!现在不同了,这个念头现在 出现,不但解放了鞠广大,且让他真正经历一棵拔离地面的树再次扎进泥土的感受。 因为现在,有一个女人,在鞠广大的生活中已经无所不在了。 所谓时间是个好东西,说的正是这样一种情景,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包括对同 一事物的感受。当秋风在野地里穿行,时光一点点爬行到仲秋的日子里,鞠广大竟 一点点忘记了忿恨,忘记了伤害,忘记了祸难,能够自然而然走到老婆坟地,给老 婆烧七了。都二十一天了,鞠广大还是第一次给老婆烧七,看到坟地上褪旧的花圈, 一段往事竟像花圈上飞动的蜻蜓一样飞在了空中了。其实那个女人是个什么样子, 鞠广大并没见过,其实那个女人在他能够走出屯街去给老婆烧七时,已经不是郭长 义大嫂说起的小河沿村文昌的闺女了,她一点点变成了一个虚妄的所在。她可以是 任何一个女人,又都可以不是。在鞠广大能够走出屯街面对老婆坟地的日子里,那 个女人是谁似乎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有了一份焕然一新的心情,他看天天 是蓝的,看地地是新的,他看被秋风吹枯的苞米茸子竟像燃烧的火焰一样。 真正将一个女人在生活里具体起来,还是八月十五过后,跟村里人一同进入秋 收季节的事。这时节,鞠广大拿着镰刀和箩筐,每天一早吃一口早饭,喂完鸡鸭, 就穿过屯街穿过山野沟谷,来到自家地里。这时节,那个具体起来的女人其实已经 不是郭长义大嫂曾经提到的女人,而是刘大头的小姨子,外号黑牡丹的女人了。这 是一个意想不到的转变,这个转变刚发生时,不像是转变,而更像被戏耍,被玩弄。 那是八月十七早上,鞠广大顶着箩筐,正准备下地掰苞米,拐到西沟小树林的时候, 遇到了刘大头的老婆吕光荣。她穿着一身菊花黄紧身小褂,站在鞠广大对面冲他笑。 一般官太太都很胖,用膨胀的身体膨胀着自己的光荣和骄傲。吕光荣却很瘦,五十 多岁了还杨柳细腰,可是恰恰因为她的瘦,她的杨柳细腰,无与伦比地张扬了她的 光荣和骄傲,可谓把它们浓缩在了骨头里。二十年来,除了鞠广大春节上他家拜年, 她不得不与他搭腔,平素很少跟鞠广大说话。这个早上,永远有着高高在上的光荣 的刘大头老婆,在小树林里出现时,脸上的光荣却像早上日光下的晨露,不知道怎 么就蒸腾了,脱落了。她冲着走过来的鞠广大,远远地就眉开眼笑,那样子就像走 过来的是乡干部。这令鞠广大很意外也很不自在。然而更意外的事情还在后边,这 个女人笑微微地把鞠广大叫住,略迟疑之后,说:广大,俺怎么觉得,咱们能成为 亲戚。不自在一瞬间让位给被戏耍的警觉。鞠广大后退一步,目光在吕光荣身上游 移起来。这女人继续说,真的,咱们是亲戚,俺妹黑牡丹刚离,你俩挺合适的,赶 明你在家等着,俺领她来,你俩见见面。这次,鞠广大没有退步,目光也不游移, 而是泊在了吕光荣的脸上,被戏耍的警觉退去了,让位给惊讶之后的木讷,他只有 木讷地看着吕光荣。 这个叫着黑牡丹的女人名叫吕光照,是吕光荣的三妹,刘大头的三小姨子,歇 马山庄上河口杨广武媳妇,因为长得漂亮皮肤黑,被山庄人叫成黑牡丹。那些年吕 家四姐妹是歇马山庄的四朵金花,谁能娶上那是谁家坟地里冒了青烟。谁也没看见 杨广武家坟地冒没冒青烟,但杨广武脑子里动辄就能冒出怪念头倒是真的,别人种 蒜他栽姜,别人栽姜他种狗宝,当别人也学他种起狗宝,他居然把地扔了,到镇子 上开了录像厅,靠着山庄人少有的活泛脑瓜吸引了黑牡丹。谁知结婚不到三年,竟 得了精神病。谁也说不清他得病的具体原因,反正一犯病,满街满山撵着打老婆, 常常把黑牡丹打成红牡丹,打成早春三月荒野上的老姑花,披头散发。 这样一个女人被介绍出来,鞠广大愣怔一下之后,很快就抛到脑后,因为鞠广 大知道自家的坟地冒不出青烟,知道自己的脑袋瓜子长不出稀奇古怪的念头。可是, 那个秋后的早上,在鞠广大砍了两垄苞米之后,他发现,有一种物体,如砍倒了庄 稼的地垄一样袒露在地表之上。那物体袒露出来,没有体积,不是实物,却比有体 积的实物还有力量。它起初只是两个点,后来,它连成了一条线,再后来,就变成 了一条线线相连的网了。在那个秋后的早上,当刘大头的女人吕光荣将她的妹妹介 绍出来,鞠广大首先看到的不是她的妹妹,而是这个女人跟刘大头的关系,而是这 门亲事一旦成功,鞠广大跟刘大头的关系,而是这样一种关系缔结之后美好的前景。 这太让鞠广大始料不及了,太让他不敢相信了。多少年来,不管他年头岁尾拜 多少次刘大头,他的骨子里,都是恨他的,瞧不起他的,把他看成小人的;他拜他, 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利用而已。可是,那个上午,当一张网从地腹深处冉冉升起, 他竟然觉得自己一点点悬了起来,飘了起来,就连手里的镰刀也跟着飞了起来。几 天以前,他悬过,飘过,可是那悬和飘是头重脚轻的。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飘有 根有茎,扎扎实实,是一树的叶子在迎风招展。 一种关系的连接,如何彻底地颠覆了鞠广大啊!第二天吃罢午饭,当刘大头, 刘大头老婆吕光荣,三黄叔一同带着黑牡丹从屯街上走来,鞠广大已经一身汗湿两 眼泪光了。刘大头还是刘大头,走起路来慢慢腾腾,手背在身后,眼瞄在远处,板 儿板儿地横晃,那样子既像这世界全装在他的胸脯里,又像这世界全不在他的胸脯 里,他装着的是另外一个世界,很牛气也很霸气。可是此时此刻,刘大头的霸气不 但没让鞠广大反感,反倒让他也腰板挺直目光开阔了,因为他已经在努力把目光伸 向那个世界了。刘大头老婆还是刘大头老婆,苗条的腰身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眼睛 看上去是瞄在了远处,可细一看是瞄着自己,那样子仿佛这世界就她自己。这正是 歇马山庄人们讲她骂她的致命之处,你给男人戴了绿帽子,还拿自己当宝贝,还山 山水水地显摆自己。可是,当刘大头老婆一扭一扭转进鞠家院子,鞠广大竟觉得有 一种异样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气息不在她的奇妙腰身上,也不在她的目光里,而是 在她的脚步里,那脚步只是一点点缩短了她与鞠家的距离,只是把一个曾经傲慢的 她送到了鞠家院子,然而可不能小瞧这缩短,它使鞠广大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 切。 人就是这么奇怪,一种关系的连接,会使反感的不再反感,排斥的变成亲切。 事实上,在一支庞大的相亲队伍从屯街转到鞠家时,一种关系还是飘在风中的线丝, 根本没有实质性的连接,他还需要三黄叔这个媒人耐心而细致的工作。 黑牡丹确实很黑,连脖子和颈窝都是黑的,她不像鞠广大记忆中那么漂亮,也 不像被杨广武全街撵着打时那么狼狈,她眼角布满了树皮皱一样的纹路,眼神有些 发呆,看上去比她的姐姐要老十岁。为了这一切,三黄叔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作用, 讲到她年轻时的聪明,她四姐妹的名气,讲到她那一嫡系亲属的能耐,好像这一切 能为黑牡丹减去十岁。当然,三黄叔之所以能成为媒人,是他知道好话得两面说, 一个没有能耐的人,怎配得上有能耐的亲戚?三黄叔说,说起来,广大也是一个讲 体面的人,就从他给金香办的丧事就看出来了,全村没有一家没请到,这一点大气, 在歇马山庄,也不是谁都能办到的。三黄叔的话很有艺术性,知道什么样的话能像 钩子一样将两方心中的火苗挑起来。然而在鞠广大看来,三黄叔的话再艺术,也都 是废话,因为他已经无须别人再挑了,他心里的火苗已经一蹿一蹿的了,他不但已 将风中的线丝握在手中,他还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热辣辣的亲切,感受到了一份实 实在在的亲情。 对鞠广大而言,没有什么比亲情更重要了。自从老婆死后回到歇马山庄,他就 没有感到丁点亲情的温暖。埋了老婆的第二天早上,他的儿子扑在他的身上大哭了 一场,儿子的眼泪流在他的脖子里是热的,可是心里却感到透骨的悲凉。多年来, 除了老婆和儿子,他没有任何亲人。他的父母早已过世,只有一个姐姐嫁在黑龙江。 现在不同了,他有了亲人,他们既不是老婆也不是儿子,而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他们原本是由一个女人连接的,是因一个女人的连接而由不相干变为相干的。可是, 他们一旦连接了,似乎又与女人无关,而只是一个强大的气体,一个由很多人连成 的气体,它们从头到脚包围过来。鞠广大在那天下午,身子总是一热一热的,心口 也总是一热一热的。尤其当他张罗着给刘大头点烟,刘大头脑袋谦和地一晃,自己 叭一声点着火,那一星点燃的火苗简直就烘热了他的整个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