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工地上没有一丝风,空气仿佛在照射时洒了一层胶,黏腻无比。鞠广大的裤裆 和大腿之间黏糊糊的,后背上的衣衫很快湿成一片。鞠广大迈着沉重的步子,每一 步都重重踩在自己影子里,他的鞋帮翻翘着,恍如两只燕子的翅膀,在挪动中一跳 一跳。鞠广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自己的脚步。影子和鞋在一起,影子和脚步 在一起,影子和地上的沙石在一起,影子在沙石上的滚动犹如一只球在工地上滚动。 这时,当鞠广大发现自己仿佛一只滚动在工地上的球,眼睛突然瞪大:他就是一只 滚动在沙石上的球,工头踢他,工长踢他,儿子踢他,日子和季节踢他,灾难和祸 事也要踢他,一只球马上就要滚出工地,这就是他鞠广大的命运! 工地在两只肥脚趿拉趿拉的移动中一点点退出视线。在工区门口,鞠广大突然 停了下来。见父亲停下,鞠福生心里有些慌乱,他不知道父亲想干什么,是改变了 主意,欲回去要钱,还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工地,还是想在光天化日之下揍他一顿。 鞠福生一边走着,一边抬眼去看父亲,他已做好充分准备,若打他,绝不躲闪,任 他打个够,妈都死了,被打一下又算什么。可是父亲停下来,一直没有回头,好像 他的脚下有磁石将他吸住。这时,鞠福生突然明白,父亲是不愿意自己跟在他的后 边。于是,他三步并成两步越过父亲,走到父亲前边。? 穴见插图262页? 雪 其实,不想让儿子重蹈自己覆辙,是鞠广大多年以前的愿望。那时候他刚刚结 婚,那也是一个夏天,他在野地里放牛薅草,薅着薅着就困乏得受不住,跳进一眼 枯井睡了起来。谁知,井里边太安静太舒适,他一睡就是大半天,牛在外边吃了村 长刘大头家的庄稼他丝毫不知。当他从白日梦中醒来,往外边爬,刘大头的女人已 趴在井口,冲他破口大骂,“躲,叫你躲他三辈四辈也躲不出地垄,想偷懒,你没 那个命,有本事你生个儿子在外我看看!”在歇马山庄,为牲口偷吃庄稼吵架是常 事,可是偏偏鞠广大的爷爷是村里有名的懒鬼,一年到头只要把种子下进地里就再 也不管,一天到晚趿一双破鞋,手拿一只竹板,走门串户讲书说古混饭吃,而他的 爷爷又没读一年书,讲的书说的古都是道听途说的瞎话,说的遍数多了,村人不爱 听,就一见人影老早关门,成了人见人躲的灾星。到了鞠广大的父亲,没拿竹板混 饭,却也不是个肯下力的好庄稼人,干集体那阵儿,动辄就以身体不好的理由请假 旷工,他的身体也确实不好,可是他从来没有像乡下人那样坚持过,一年下来挣的 工分口粮都拿不回家。到了鞠广大,他对前辈好逸恶劳的恶习深恶痛绝,决心一定 从自身做起改变门风,他的努力在二十一岁那年初见成效,在乡养殖场干瓦匠活儿 时,一个好多小青年都眼红、从吉林来做饭的漂亮女子相中了他,一缕红光飘起在 自家门口已是实实在在,祖上的事也就覆盖在伤疤下的嫩肉似的,再也看不见摸不 着……刘大头女人揭了他的伤疤,又在伤疤上泼了污水,鞠广大牙根咬得吱吱响。 恰好,鞠广大在那一年生了儿子,恰好,儿子满周岁抓周那天,在簸箕里爬来爬去 爬了半天,眼看就要伸手抓住一块石头时,突然转向一支笔。这突如其来的一转别 提鞠广大有多高兴,他抱起儿子在头上扔一高又一高。就是这个时候——儿子往天 上蹿去的时候,鞠广大看到,一个念头正往他的心上砸来:认穷,也要把儿子供出 去!儿子一天天大了,上学、读书,儿子确实像他希望的那样,知道用功,不管什 么时候,只要你走进家门,都会看到他在西屋看书的身影。为了让儿子学好,无论 时令多紧活路多忙,他从不支使儿子干活。可是,初中毕业,他的儿子竟以三十四 分的差距没考上高中。鞠广大要供儿子上大学,儿子却连一个高中都没考上。就像 赌博的人越输越想赌,鞠广大不得不为他的宣言付出代价,把多年做民工的积累全 部拿出,送儿子上自费高中。这个决定让他很悲壮也很英雄,村里人见他时眼睛全 竖了起来,好像他鞠广大头上长出了犄角。抻断腰筋供完三年高中,高考发榜那天, 他现从盖州的一个建筑工地赶回来,在家里候着。表针的每一次走动,在他心上都 重若千斤,表针的每一次走动,都让他看到刘大头女人的预言粉成碎末。终于,儿 子回来了,儿子轻手轻脚回来了,儿子一进家门,小脸就黄了,一身鬼魅附体之气。 看到儿子的样子,鞠广大扑到炕上长时间说不出话。如果刘大头女人不说那样的话, 如果生的是闺女而不是儿子,如果儿子抓周时抓的是石头而不是钢笔,如果儿子学 不进去也不装模作样,他都不会误入歧途。偏偏儿子欺骗了他,偏偏儿子欺骗了他 又将这欺骗散布在村子里,儿子一步一步将他引向了骗局的极致…… 冷静下来,鞠广大认真想想也能明白,怨恨儿子是没有道理的,山庄人世世代 代种地,你怎么就那么侥幸?说白了,他也不是怨恨儿子,他只是悔,他不愿意与 儿子挨近,只是不愿意让自己看到自己的悔,世界上千种万种滋味都好忍受,惟有 悔不好忍受,悔是过河后发现自己拆了自己返回的桥,悔是一个死刑犯幻想重走一 遍人生,悔就是一个口渴的人想念一滴被自己泼出去的水。鞠广大真的不想面对竹 篮打水一场空的现实。毕竟,为打出水来他付出了太多的脸面和力气。 因为是正午时光,702路的车很稀少,很长时间,也没过来一辆车。鞠广大 和鞠福生一左一右站在那里。在工地上,他们可以各干各的,在路上,他们可以一 前一后,可是现在,他们必须站在一起——他们的亲人死了,他们要回家奔丧。站 牌下的父与子,从前面看,一老一小,一秃头一分头,从后边看,便是一个模子造 出的两个人。他们的背上都掮着行李卷,他们的行李统被塑料布罩上一层土黄;他 们的衣角打着卷,卷叶虫似的围在他们腰间;他们的裤腿溅满了泥浆,斑斓的泥点 仿佛刺绣一样扎眼;他们最最一样的,还是身上散发的气味,是那种土腥中的酸, 那种土腥中的臭。土腥是他们身上的主味,酸臭是那种主味中的附加,他们身上复 合的、与这个城市极不相符的气味使站台上的人都躲着他们,这更加突出了他们的 关系、他们的亲密、他们的臭是一窝烂,是一块。 702路车站离工地不远,但要经过一个长长的斜坡,这个斜坡,是工地与车 站的距离,同时也是金盛家园民工们与车站的距离,民工们只要下了斜坡,来到7 02路车站,也就来到了真正的城市。这里有理发店、饭店、烧烤店;有卖杂志卖 影碟的门头,冲洗照片的门头和擦皮鞋的门头,还有服装专卖店、水果店、超市、 药房。这里终日有各色的车各色的人穿行、走动,是真正意义上的川流不息。这里 其实只是城市的一个街道,一个边角,离繁华地带很远,可是在鞠广大和鞠福生这 些民工眼里,已经是城市的中心,城市的全部了。一些年轻的民工,常常在吃午饭 的时候,端着饭盒,从坡上走下来,远远地看着那热闹,一些嘴唇抹得猪血样红的 青年女子,叽叽嘎嘎从服装店串到烧烤店,再出来,唇上的红不见了,脸尖倒红得 灿烂;一些头发比上衣还长的青年女子,从卖杂志的门头串到理发店,再出来,一 头黑发顿时变成了马鬃红或马尾黄了。一些衣服只在肚脐上的青年女子,在道旁正 转着,突然地就进了一家擦鞋店,让那些穿着马褂的小伙子对着她们的肚脐眼擦皮 鞋。他们因为年轻,眼里串动的,就大都是年轻女子,他们因为站在街道的一边, 便只能看到对面。他们看着那城里的热闹,便仿佛自己也热闹了一回,其实他们与 那热闹永远隔着一层皮,如同隔岸观火。他们怎么也猜想不出,一些穿戴漂亮的女 孩在烧烤店里大口吃肉是什么德性,猜不出把黑头发染成黄头发是怎样一个过程。 倒是一些有资历、已经成为大工的民工,他们因为工资高,偶尔下下小馆,扔十块 八块血汗钱解解馋。但绝不要以为,他们走进了热闹也就真的热闹起来,他们走进 去往往比在工地里还要孤单,因为那时,那些大手大脚花钱的青年就在他们对面, 他们自得其乐,旁若无人,他们无拘无束地喝着乐着,完全不理屋子里的其他人。 对比他们,想到自己的劳累,想到家里的日子、家里的老婆孩子,不由得就走了神, 就变得沮丧、不开心。从小馆出来,走回工地,神情放松下来,再回头看,会觉得 那个世界离自己更加遥远。 事实上,在每一个城市的每一个建筑工地附近,大约都有这样一个街道,它们 作为城市的一角展现在民工们的生活中,它们与民工没有太多实质的联系,它们却 是民工生活中真正的城市。往年,在其他工地干活,鞠广大一月半月,确实从工地 走出过,来到城市的人群中,孤单单地下过小馆,喂喂肚子里的馋虫。可是,在这 个工地上,他从未出来一次。水泥灌浆的时候,活累人乏,晚上下班,他从坡上走 下来,刚走到街口,发现儿子端一只空饭盒蹲在那里,儿子张着嘴巴痴看着烧烤店 的样子,让他肚子里的馋虫一下子就断了气儿。鞠广大肚子里的馋虫是被一口涎水 淹死的,死得干净、彻底,半年来,鞠广大就没往街道再挪一步。 由于半年来一直没有走出工地,人流里等车的鞠广大很是有些不适应,他从兜 里摸出两张纸币后,已经是大汗淋漓了。他不敢把行李放下,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时 候车会蛇一样嗖的一声钻出来。他在城里打工十几年,他最知道城里车的无情,它 们说不来归不来,说来嗖的一声就来了,而只要一来,人就没命地往上挤。鞠广大 最怕挤车,他一挤车膝盖就发抖,心里就有一股无名火蹿到头顶。就恨不能将所有 挤车人踩到脚底。有一年靠到年根儿,他们终于要来点儿钱急着回家,在一个叫青 泥洼桥的车站等车,他们把行李坐在身下耐心等待,可车来后,等他们站起背好行 李,车前已经挤满了人。那些人一个挨着一个,不留一点缝隙,把他们几个民工愣 是排挤在外。等下一辆车来,他们不敢坐着等了,他们站着,他们背着行李,像整 装待发的士兵一样,也一个贴着一个,不留一点缝隙,可是下一辆车来到之后,那 些轻装上阵的城市人,顺着车体,一下子就钻到他们前边。他们泥鳅一样从民工们 身边穿过去,冲乱了民工队伍,还直朝民工翻白眼儿:也不看着点,看把身子蹭的! 分明是他们蹭了民工,却赖民工蹭了他们,鞠广大一下子就火了,妈的还反了!他 使出浑身力气,左冲右突向车上拼命,他不管是穿着浅装的娇小姐,还是腿脚不好 使的胖太太,一律不管。因为用力太重、太冲,车下挤车的人被他撞倒一片。他撞 倒了别人,终于上了车,可是刚刚上车,就被司机和车上乘客揪住,三拳两脚将他 打翻在地。他们打倒他,不给还手机会,又把他的行李从窗口扔了出去。行李,是 命根子,一年的血汗钱都在里边,本是没有丝毫力气的鞠广大,见行李被扔出,狂 吼了一声:啊——他本是要大骂一句,可是为了能够顺利地从车上爬出去,他忍了。 因为忍了,他膝盖一直不停地抖;因为忍了,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敢看挤车的场 面。 不管鞠广大敢不敢看,车在该来时还是来了。虽然等得太久,但鞠广大没有向 前迈步,颤抖的膝盖告诉他,别急,千万别急,急反而吃不了热馒头。显然鞠福生 不了解父亲的经验和经验里的疼,车还没停,就冲到了车门跟前,朝父亲喊:“俺 给了车票。”还好,因为是正午,等车的人并不算多,因为是夏天,等车的人怕弄 脏了身子,并不靠近鞠福生,他们很谦让,他们谦让的样子好像鞠福生是贵宾。正 午和夏天使鞠福生有了好的运气,正午和夏天使儿子的经验区别了老子的经验,使 儿子在坐车的经验里,没有了疼。可是上车之后,情形便有些不一样了,鞠福生上 了车,背着行李径直朝前走。有经验的民工,只要一踏上车厢,就把行李顺到膝下, 在膝前一步一步往前挪动,因为行李在后不长眼睛,总有碰到别人的危险。车厢里 立即有人发话:把行李放下。鞠福生知道这声音是冲自己来的,可是就在他要把行 李放下时,他看到车尾部有一个空座。他太累太饿了,他从自己的累和饿里,了解 到父亲也太累太饿了,他要为父亲占个座,他于是不管不顾向后座冲去。刺—— 一个女人的上衣被鞠福生蹭住,一个尖锐而细致的嗓音蓦地裂帛一样爆发出来:抢 命啊你!也太不讲究了,看给我蹭的?鞠福生知道惹了祸,慢慢回转头,这一转头 却不要紧,已经从女人肩上蹭过去的行李又蹭了回来,撕开的布帛转而变成一只瓶 掉在地上,碎片扎耳的声音令鞠福生心脏猛地一跳:你这臭民工,干什么你,你什 么玩意儿。鞠福生傻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甚至再也不敢转身,只 能树桩一样侧愣在那儿。 在脾气这一点上,鞠福生还是与老子有所不同,鞠福生只要认错,还是能忍的, 他在忍时,膝盖一点也不发抖。可是鞠广大膝盖抖了,他听见两只膝盖打颤的声音, 听见了牙齿互相磨砺的声音,他把脚抬起来,踩住膝下的行李,狠狠往里揉,直到 一只脚砰一声掉进塑料布里。 不管怎样,忍还是一剂稳定时局的良药,瓷瓶在一次性碎掉之后,因为没有像 鞠广大的行李那样被揉到脚下,汽车里一点点变得寂静无声了。鞠广大站在汽车前 门和后门之间的过道上,手紧紧握住扶手,生怕一不小心倾到前边或仰到后边,并 且腰身挺直,尽量保持一条直线。鞠福生一直侧愣在那儿,不敢动,好像一动就会 有什么东西爆炸。这个样子很可怜也很尴尬,他身后一个穿T恤的老人拽了拽他, 示意让他勇敢地走到后边的座位上,但他没动。为了减轻自己可怜和尴尬的程度, 他把眼睛探到窗外,他痴迷地向窗外看着,做出被什么景色迷住的样子。其实窗外 没有什么景色,全是他妈的一幢幢楼房,高的矮的长的短的,凹进去凸出来的,他 不知道这些挤石子儿一样挤在一起的楼房有什么好,让那里边走出来的人那么得意 洋洋不可一世。有一回,工地上水泥养生,停工一天,他和吉林的李三顺702车 站往前走,他们也是他妈的贱,越过烧烤店、饭店、理发店,打量一个个大人物似 的,每走到一家门头门口,都停下来,往后退两步,上上下下端量那些楼房的形状, 念着牌匾上的字,看着进进出出一些人,走到一家工商银行门口的时候,他们被一 个自动取款机吸引住了。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名堂,用手去摁键子,结果刚按上去, 就被两个便衣警察揪住。警察揪住他们二话不说就强行搜身。他们以为是遇到了小 偷,耐心等待着搜,可是搜着搜着,鞠福生明白了,这是父亲说的,专门跟踪民工 检查暂居证的片儿警。父亲为了省钱,没给办暂住证,他被带到一个修下水道的工 地干活三天……想起那段往事,鞠福生重重咽了口唾沫,眼睛里散发着淡淡的水光。 鞠福生表情是平静的,无所谓的,然而此时,心底却有一股咬牙切齿的东西生长出 来,像他饥饿的胃一样哗哗作响。 二十分钟比半年还长,二十分钟犹如一个人的一辈子,漫长的二十分钟过去之 后,汽车在火车站门口停下。鞠福生先于鞠广大从车上跳下来,他冲着广场狠狠地 吼了一嗓子——混蛋——!火车站广场太大又太嘈杂,鞠福生的声音刚刚出口,就 变成一股氢气,一缕烟,一丝云,很快地就升腾了,蒸发了,使他感到自己仅仅是 吁了一口长气。 一种挖心揪肝的疼,是在走到火车站售票口的时候,才又一次渗入鞠广大的心 窝子。那时节,鞠广大正欲将手伸进衣兜摸钱,摸钱这一举动的重复,使他想起了 欧亮,想起了半年的工钱。本来,那心疼,是在他从702路车站返回工地时就隐 隐涌出的,可是后来,他被父与子走进同一条胡同的事实激怒了,也被欧亮的态度 激怒了,心疼反而退了回去,回到了一片阴霾无边的云雾里。现在,他下意识地伸 出手,他一伸手就拨开了云雾,就见到了那隐隐的疼——他和儿子白干了半年,半 年的汗水啊!鞠广大摸出钱,那是在上衣兜里揣了半年的伍拾元的票子。他突然想, 如果当初领儿子一块下了小馆,花掉这张票子,他是不是就不会遭遇回家奔丧的厄 运?